第二章 世外
「呼,呼,呼」
李暮辭抹了一把額角被汗水浸濕的黑髮,在黑暗中立起身來。
「又做夢了......」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李暮辭回想起剛剛的夢來,自己依稀能夠感受到那個夢裡的那個彭姓老人的痛楚,此刻心跳如雷一般,驚的他身上的肌肉一塊塊的微微痙攣著。
「嘎吱」一聲,蘆草編製的房門輕輕被推開,一股寒風霎時間劈面而來,將李暮辭打了個激靈。剛剛夢境里那揮之不去的窒息感此刻似乎也隨著門外的風雪淡了下去。
兩件藏青色的粗布衣,遮不住修長的雙手雙腳,一截手腕和腳脖子暴露在寒冷的空氣中。青年朝著掌心哈出一口熱氣來,搓了搓布滿青筋的雙掌,冷不禁還是打了個哆嗦。
轉身取下懸在牆壁上的一柄鐵劍,順手托起一旁桌上的一頂蓑帽扣在頭上。李暮辭一隻手拽了劍,另一隻手點了只燭,往門口的小燈籠里輕輕一送,登時淡淡的橙光鋪了一屋。
滿意的點點頭,青年一口長氣吹滅了燭豆,提了小燈籠,另一隻手攥了劍,直直的往著風雪裡走去。
耳畔的風雪聲掠過,李暮辭用手背將蓑帽往下壓了壓,提著燈在雪夜裡行走著。
村裡靜悄悄的,李暮辭的腳印在雪地上延長出去老遠,轉眼間又被新雪給覆蓋掉了。小燈籠在風雪裡晃晃蕩盪,將他的影子在周圍的雪地上拉的老長。偶爾晃蕩在旁邊的小屋上,映出四野里那一棟棟歪歪扭扭的小屋來。
村裡的古道一如既往地狹長幽靜,鋪滿落雪后多出幾分凄寒來。
古道的盡頭是村口。
幾根光滑的古木堆疊成一個高大的框架,上面一塊微微腐朽的牌匾在風雪裡搖曳著。村口外是茫茫無邊的萬頃黑暗,群山蟄伏其中隱隱約約,叫人看不真切。
李暮辭小心的將燈籠放在一旁的雪地上,微光在雪地上開始朦朦朧朧起來。他用腳開始在身下的雪地上划拉起來,一堆堆落雪被掃開來,一炷香后,地面出現了一個一丈見方的空地。
李暮辭滿意的點點頭,將手裡攥緊的劍抬起來看了看。
鐵質的劍身在風雪裡黯然著,伸出食指輕輕摩挲著,感受指尖傳來的冷意,李暮辭的心頭卻莫名的感到平靜下來。
「嗷嗚」一聲悠長的嚎叫從村外的黑暗中拉出。
登時,一聲接著一聲的長嚎連綿不絕的拉出,在風雪裡裹挾著向著李暮辭撲面而來。
鐵劍在半空中頓了頓。
然後抬起。
劍由左後起,右前刺出。在刺出的一瞬間,右臂肌肉發力,立刻平斬而出,向右邊斬出一道冰冷的弧線后,迅速向下劈去,未至底部,而又收力,鐵劍懸挂至半空,穩穩收回。
村頭,依稀可以看見微微燈芒,村外,群山萬壑中傳來一道道悠長的嚎叫。
李暮辭渾身微微冒氣熱氣,半個時辰,這已經差不多了,最後再練習一組就...
「呼哧」小燈籠堙滅在了風雪裡,四下里陷入黑暗中。
李暮辭微微一愣,然後漠然的放下了劍,聽著村外依舊連綿不絕的長嚎聲,他轉身順著原路返回,等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古道的盡頭,地上的那方印記也漸漸重新被雪給淹沒掉了。
萬曆年鑒,1324年,玄月十二。
歸墟宣洲,方圓百萬天頃,地處大陸西南偏南方,九洲默數排位第九。歸墟歸墟,地如其名,他洲之人戲稱其謂廢墟之地。傳聞上古時期,天地異變,眾洲動蕩。餘下則為九洲,歸墟宣洲地處荒僻,環境惡劣,四野普遍荒涼,唯中心區方有些許人煙。
中心以一城為主,眾星拱衛,城名臨墟,傳言城周有大能之墓眾多,然至今發掘者寥寥無數。
城周環眾小城,小城周環縣城,縣周環村,村外環山。
城東十傾里(一傾里為五里),有一城名牛須城。城外又十傾里,有一村名東煌村,村裡一間酒肆里,一個披蓑戴笠的顧客坐在一個偏僻的角落,默不作聲的小口小口飲酒。
老闆百無聊賴的在櫃檯后擦拭著櫃檯,天還未放明,此人便突然來到這個村落里,也不知從何而來,叩開大門便是進來一直默不作聲的喝著酒。除此之外就是一直盯著那個小小的羅盤看個不停,也不知道給酒錢。
帶著斗笠的男人似乎注意到了老闆的目光,淡淡的回身看了一眼,便不多做理會了。繼續聚精會神的盯著手上黝黑的小羅盤看著。
天色漸漸變亮起來了,驕陽拖動起龐大的身軀從東方爬起,一縷晨曦從天邊映射入酒肆的門帘內。
帶著蓑笠的男子看著漆黑的羅盤,失望的搖了搖頭,站起身來。
「客官,您看這酒錢...」老闆趕忙湊上前去,但帶著斗笠的男子卻是不聞不問,自顧自的向門口走去。
「誒,等等,你還沒給錢呢!」老闆就要上去拉住這人,然而下一刻,一道刺目的白光驟然從男人的身上爆發出來。
戴著斗笠的男子身形明顯一僵,然後以一種和剛剛完全不同的速度將手伸進衣袍里,下一刻,手上還散發著微微白芒的羅盤被拿了出來。
老闆不知所措的後退了一步,緊張的盯著眼前的男人。
男人將羅盤舉起,微微顫抖著再仔細端詳了一番,然後——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找到了!終於找到了!」
他揚天大笑,狀若瘋狂,連頭頂上的斗笠滑下都一無所知。
也就在他的斗笠滑下的瞬間,老闆驚恐的尖叫聲也從喉頭爆發而出,他看見面前的男人那張布滿鱗片的臉頰,和那如同獸類一般狹長的眼瞳,最後,是一隻修長的手臂。
「轟!」一大灘碎肉夾雜著骨骼碎片糊糊重重的飛出,撞在酒肆的牆壁上后緩緩滑下,在牆上留下了一道粘稠的血痕。
收回手掌,男人激動地看著眼前的羅盤,狹長的雙眸里透露出的是無盡的希冀和野望。「找到了,終於找到了,是我,是我找到的!是我!哈哈哈哈!」他一把捏碎了胸口的一塊玉石,「師傅!我找到了!」他仰天長嘯。
與此同時,千萬裡外。
陰暗的群山間,萬籟俱寂,一座古廟孤零零的坐落在山間。
古廟四周荒草叢生,隨處可見腐朽掉的落葉枯木,厚厚的在地上堆積出了一層漿糊狀的腐爛物質。低低的蟲鳴聲在寺廟周圍此起彼伏。
寺廟內早已蒙上了一片厚厚的灰塵,牆角處結滿了蜘蛛網,晨風拂過地面,吹起翩翩飛灰落在廟裡的塑像上。
一尊塑像龍首人身,盤膝而坐面向東方,龍首背後的龍鬚活靈活現的披灑而下,一塊塊石鱗雕刻的惟妙惟肖。
一尊塑像是一個病懨懨的中年人,臉頰凹陷,手上拄著一根拐棍,面色悲憫,傴僂著身軀看向西方。
一尊塑像雕刻成一個大漢模樣,一塊塊石刻的肌肉在其周身墳起,身後一片片的石雕仿若雲氣般伴隨周身,兩柄石錘握於雙手之間,怒目向北。
還有一堆碎石塊坐落於一方。
古廟上空的陰雲流轉不息,直到......
「咔擦」一聲輕響,龍首人身雕像緩緩轉動了一下脖子,霎時,四周的蟲鳴俱寂,天上的陰雲仿若也停止了翻滾一般,一切陷入絕對安靜,只聽得見石雕運轉的咔擦聲。
「我的人找到他了」沙啞的聲音從石質的龍口中流轉而出。
「是嗎...」中年人石刻緩緩挺直了腰桿,一片片石灰噼里啪啦的落了一地。「現在他在什麼地方?」
「歸墟宣州」龍首人身雕像回應道。
「你能確定嗎?」形似大漢的雕像開口道。
「確認無疑」龍首人身雕像微微轉動脖頸看向大漢雕像,「這次用的是精度更高的確認方式,不會再出現差錯了」
「那咱們動手?」手持銅錘的大漢雕像出聲問道。
「嗤,你活得不耐煩了?」中年人雕像嗤笑出聲,用拐杖向著旁邊的那一堆碎石點了點「你忘了他的下場了?」他微微凝重的說道。
大漢雕像沉默了。
「我親自走一趟」沉吟了片刻,龍首人身的雕像突然開口道。
「你瘋了?」大漢雕像聲音高了八度「玉龍神,你真覺得你能從那幾個人的手裡面活下來?別忘了,現在究竟誰才是少數。」他開口勸阻道。
「無妨」被稱為玉龍神的雕像開口道「畢竟他在歸墟宣州,只要你們看好百家的那幾個傢伙就好了,至於其他的人,相信一時半會也趕不到這裡來的,再不濟,我也有辦法脫身,機不可失,無論這是不是一個好機會,都值得我們一試......」他的聲音緩緩淡了下去。
寺廟裡又漸漸恢復了平靜,彷彿剛剛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此起彼伏的蟲鳴聲也重新響徹古廟的四周。
青元山脈
裊裊炊煙從簡陋的村屋頂上冒氣,在風雪裡飄蕩著淡去。小村裡的村民隨著夜幕的消逝也紛紛活躍了起來,個個開始張羅起一天的生活來。
「喂,暮辭」一個留著絡腮鬍子的高大男人大踏步的向村尾的小屋走去,壯碩的身軀上僅僅披著一件單衣,大腳在地上踩出一個個雪坑來。
「呼啦」一聲掀開門來,大漢大大咧咧的走進李暮辭的小屋「你小子偷摸著去練劍去了?」他看著屋內李暮辭流線般的健碩身軀,嘴裡不由得發出「嘖嘖嘖」的感嘆聲,「你小子又長壯了」
「嘩啦」一聲,李暮辭將一桶冷水兜頭澆下,冰水打在精壯的肌肉上,引的肌肉微微收縮。抬起頭來撥開貼在額角的黑髮,李暮辭嘴角勾出一道弧度「早上好,林叔」
留著絡腮鬍的林田哈哈大笑一聲,也不管李暮辭還上身赤裸著,大踏步的向他走去「來來來,讓我試試你小子現在咋樣了」說罷,猛地抬起兩條粗壯的手臂向李暮辭當胸推去。
李暮辭赤著上身,也不多說,當即把雙腳一叉,身體猛地下沉一截,猿臂輕舒,下一刻,兩道有些懸殊的身影在小小的房間里轟然對撞。
「咯吱咯吱」地板在兩人的重壓下艱難的呻吟出聲,林田由上而下,如同一頭巨熊般壓向身前矮了一頭的李暮辭,兩條粗壯的臂膀上的肌肉疙瘩上上下下蠕動著;李暮辭自下而上,雙臂上青筋暴起,手上的肌肉幾乎變得稜角分明,一塊塊的從雙臂上突出,雙腳狠狠的跺在地面上,牙關咬的咯吱咯吱響。
幾息后,伴隨著一聲轟響,李暮辭倒飛而出,重重的砸翻了一張桌子,上面的東西稀里嘩啦的落了一地板。
「林叔!」李暮辭掙扎著從一片狼藉站起來,卻發現林田早就腳底抹油溜走了,「喂,又是這樣!你來收拾啊!」聽著身後屋裡的怒吼,林田滿意的點點頭,忙不矢的向村中間走去。
玄月三十六,十二為載,故取第一十二為節,又因玄月為一年之末,故玄月十二取名顧玄節。
顧玄節,民生風俗,烹羊宰牛且不必多說,人們常在這一天回顧過去的一年,盼望新的一年。最大的傳統便是飲玄酒。玄酒,傳統五穀雜糧發酵,加入一種名為玄草的青草,發酵出來的酒帶著一股玄之又玄的清香,故稱之為玄酒。
顧玄節在這一天,大家往往會喝雙數杯的酒,一杯敬過去,一杯敬未來,如此往複,不醉不歸。源村也不例外,這天各家各戶都開始準備起顧玄節起來。
李暮辭嘴裡罵罵咧咧的說著林叔的不是,手腳卻是麻利的將各種東西放置歸位,想來也不是第一次經歷這種事情了。雖然如此,但其實他的心底還是很尊重林田的,這個男人總是能夠在村子里山窮水盡的時候帶上人們,去打獵種菜養活大家,儘管日子清苦年成不好,但終究還是過了下來。
李暮辭在這裡生活了十七年了,明天就是第十八年了。
他是不是源村的人,也是源村的人,因為他是一個棄嬰。
據村民們說,在大約十八年前的玄月十三那天的暮時,雪花紛紛。一個村民驚訝的發現,在村子的大門口的雪地上,靜靜的卧著一個還尚在襁褓中的嬰兒。
在那個時間,天下已然蕭條不安。或許是某對夫妻無法撫養這個嬰兒,便將他遺棄在了這個小村子周圍。在那個窮苦的年代,這樣的事情也是常見的,許多人都被逼無奈妻離子散,這個雪地上的嬰兒也只是時代的一個小小縮影罷了。村民嘆息一聲,看看天空中的暮色,無奈地轉身向村子里走去。是的,這個貧瘠的小村子恐怕沒有能力來撫養這個幼小的生命了。
「哇....」一聲微弱的啼哭聲從身後傳來。村民攥緊了拳頭,依舊向前走去。
「哇....」接下來又是一道啼哭聲。村民用雙手捂住耳朵,拔腳向村中跑去。身影漸漸地消失了。只留下原地那個稚嫩的生命在風雪中掙扎著。
幾個呼吸后--
剛剛那個村民咬著牙沖回來,一把將雪地上的孩子抱起,解開自己的略顯單薄的棉服,迅速將孩子擁入自己的懷中。寒冷讓他不禁打了幾個哆嗦,沒有多想,他抱著這個小生命,轉身回到村中。
這就是李暮辭了。
源村的居民世世代代都居住在這座小小的清源山裡,淳樸友善。所以即便是當年生活窮苦他們依舊是接納了李暮辭這個小生命。
但往往天不遂人願,據村民們所說,在李暮辭還沒有記憶的時間,爆發過一次瘟疫,這場恐怖的瘟疫導致村裡面除了李暮辭的孩子全部死亡。這也是為什麼李暮辭是這座村子里的的唯一一個青壯年,在李暮辭有記憶以來,村子里的人似乎變化都不是特別大,偶爾有外來者,也只會做短短的停留之後便會離開。這也是為什麼這裡的生活一直能夠保持平靜祥和。
「於暮色中重生,望你辭別過去」當李暮辭問道他的名字時,村長是這麼給他解釋道的。至於姓,是因為裹李暮辭的布上寫著一個李字,這也就作為他的姓了。
等李暮辭收拾好房間,披好衣裳走出房門,空氣里已經開始流轉出一陣陣玄酒的清香和烤肉散發出的油香了。玄月清冷的空氣也止不住節日熱鬧的氣氛,熱鬧的炊煙歡快的在房屋頂上跳動著,食物散發出的香味在天地間隨著雪的清香擴散開來,別有一番風味。
「胡叔」李暮辭禮貌的對路過的一個清瘦的先生喊道。胡叔微笑著對李暮辭點點頭「暮辭,準備好參加中午的顧玄宴哦」「明白了,不過這才不過早上嘛,離中午還早著呢」說罷,李暮辭禮貌的給胡叔打了聲道別,繼續向著前方走去。
清晨的古道上已經熱鬧了起來,路邊的村民們急匆匆的跑來跑去準備著今天的節日,龐大的驕陽緩緩從山的那頭升起,光輝灑在雪地上的每一個人身上,給每個人都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外衣。
李暮辭已經爬上了村外的一座小山了。
彎彎曲曲的山間小道是村民們世世代代的心血,在一個山腰位置的拐角處,有一塊小小的空地平台,平台上有一座小亭坐落其上,雖不能見那湖光山色,但坐在其中,也別有一番景緻。
李暮辭喜歡坐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