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真正的底層
不懂斷頭國王查理一世對君主們的威懾,就不會懂這個時代的國王和王儲們的恐懼。
如果能深刻理解國王和王儲們的恐懼,就能讀懂此刻路易十五望向瑪麗·約瑟芬的眼神。
那是一種發自靈魂深處的畏懼。
路易十五在害怕,害怕瑪麗·約瑟芬說了不該說的話,他怕宮門外憤怒的人群把他送上斷頭台,也怕民眾要求他退位。
「哦,親愛的約瑟芬,」路易十五道。
多年的國王生涯早就教會了他如何去偽裝。只有他十分親近的人才會看到,他握著拳杖的手,指節發白,他的脊背也比過去的任何一天僵硬。
「我很清楚你有多想念你的親人,不過今天我們有幾位特殊的客人。」
人群紛紛散開,露出角落裡的一小撮人。
這些人排成二四四的三排,向約瑟芬行禮,最前方的兩人中,一個穿著十分凡爾賽。
更準確地說,就是標準的宮廷燕尾禮服,面料高級,領口和袖口的都是蕾絲,衣襟和衣袖上都帶著精美繁複的刺繡。
約瑟芬道:「您是貴族?」
「是的,尊貴的殿下。我是孔多塞,馬奎斯·孔多塞,殿下。我出身於里勃孟,去年剛剛進入科學院。」
似乎發現了約瑟芬的困惑,孔多塞補充道:「尊貴的殿下,按照凡爾賽的禮節,上位者不開口,下位者就不能逾越。普通市民更是沒有資格跟您攀談,所以由我轉達。」
約瑟芬淡淡地道:「哦,被代表了嗎?」
什麼?
所有人都豎起了耳朵。
反應快的立刻意識到,只是這幾個單詞,約瑟芬就已經掌握了主動權。
孔多塞的反應略慢一點。
他道:「被……非常抱歉,殿下,我不理解您的意思。」
「請問這九位先生的職業。」
其實已經猜到了,但是約瑟芬還是問了。
孔多塞連忙道:「是的,這是我的榮幸,這位是馬利塞,是位商人……」
孔多塞挨個地介紹,每一位在被點名后,都起身向約瑟芬行禮。
「穀物商人、銀行家、律師、記者、學者、工場主……閣下,請您告訴我,為什麼沒有紡織工人、牧民和自耕農?」
啊?
孔多塞結結巴巴地道:「尊貴的殿下,您說的那些人,身份低下,且不知禮數,他們只會衝撞了您……」
「是嗎?知道嗎,孔多塞閣下,法蘭西是一個農業國家,農業人口佔據了總人口的85%,其中小農人數又占農民的89%。農閑或者青黃不接的時候,窮困的農民就會湧入城市,嘗試出賣勞力換取一點點食物。他們居無定所,只能靠在別人屋檐熬過漫漫長夜,他們沒有時間也沒有金錢收拾自己,所以衣衫襤褸格外狼狽。閣下,你知道這些人又被叫做什麼嗎?」
孔多塞道:「您,您是說,乞討者?」
「是啊,乞討者。我記得凡爾賽的規矩就是乞討者不得入內?」
「是,是的。」
「所以,佔據法蘭西總人口四分之三的國民,就這樣被阻攔在宮廷之外。他們的聲音根本就無法傳入宮廷,只能被代表。」
關於十八世紀的法蘭西大革命,很多書籍、資料喜歡把第三等級說成一個整體。
可實際上,第三等級從來就不是一個整體,就如同銀行家、穀物商人和農民的利益永遠不會一致。
史書上喜歡說第三等級不滿於不公平待遇,不滿足於自己的權力和義務不平,希望取消特權階級的特權,所以才爆發了大革命。
可實際上,關於法蘭西的農民的資料非常非常少。
他們的收入如何,生存狀態如何,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不為人所知。
他們才是真正的底層。
沉默著,且不為人所知。
舒瓦瑟爾公爵怒道:「尊貴的約瑟芬殿下,僧侶和乞討者不得入內,這是路易十四陛下定下的規矩。」
約瑟芬道:「舒瓦瑟爾公爵閣下,您促成了我跟王儲的婚姻,我很感激。但是我一點都不喜歡你,甚至還有些討厭你,你知道為什麼嗎?」
「為,為什麼?」
約瑟芬道:「因為你從來都不知道,換成別的商品,如果產量減少十分之一,後果不過是價格上漲百分之十。可換成糧食,市場上流通的糧食少了十分之一,價格不是上漲十分之一,而是上漲到法蘭西的人民被餓死十分之一為止!法蘭西現在的人口為2800萬,十分之一就是280萬。
「公爵閣下,打仗需要的,不僅僅是人,還有軍餉,特別是糧食!沒有糧食,餓著肚子的士兵如何打仗?!法蘭西之所以一次又一次地爆發麵粉運動,不就是因為市場上缺少糧食嗎?請問,假如打仗的消息傳開,糧食價格不漲的可能性有多大?
「公爵閣下,請您告訴我,您是希望士兵們餓著肚子上戰場,用疲軟的身體迎接敵人的刀鋒,還是希望看到市場上的糧食出現新一輪的暴漲?」
前者是讓士兵去送死,後者是眼睜睜地看著數以百萬計的國民餓死!
舒瓦瑟爾公爵臉色煞白,
格拉蒙特公爵夫人一臉驚恐。
因為他們知道,舒瓦瑟爾公爵的權勢和名望已經土崩瓦解,國王不可能繼續寵幸他,也不會再畏懼他。
杜巴麗夫人、黎塞留公爵和艾吉爾公爵在心裡暗暗稱願。尤其是黎塞留公爵和艾吉爾公爵,就差彈冠相慶了。
約瑟芬道:「先生們,有一件事,我想,我應該告訴你們。」
孔多塞道:「是的,殿下。聆聽您的教誨。」
「自英格蘭的查理一世國王之後,各國都開始了開明專制,與開明專制同行的,是推廣土豆。法蘭西的敵人,普魯士國王腓特烈就是一面推廣土豆,一面實施開明專制,才把原本鬆散的德意志諸侯邦國凝聚成一個整體。我的哥哥,神聖羅馬帝國的皇帝約瑟夫二世也在國內一面推廣土豆,一面實施開明專制,並且卓有成效。
「雖然英格蘭自查理一世之後,就走上了與各國不同的道路,可是英格蘭的土豆種植面積同樣不少,且對愛爾蘭實施殖民統治,每年從愛爾蘭輸入大量的土豆。
「歐洲各大強國,只有法蘭西全無動靜。先生們,你們知道原因嗎?」
孔多塞哪裡敢回答?
他擅長數學和哲學,這個問題已經超過了他的能力範圍。
至於其餘九位市民代表,更是噤若寒蟬。
他們不敢回答,也不知道如何回答。
約瑟芬道:「我得到了國王陛下的允許,從法蘭西駐奧地利大使艾揚公爵那裡得到了許多報告。讀完那些報告,我只覺得寒氣從腳跟直衝頭頂!
「你們知道嗎?不止巴黎街頭流言四起,市民們堅信有人陰謀算計企圖把人民逼入絕境,就連我都相信的確存在陰謀。」
市民代表中唯一的記者馬拉猛地抬起頭:「您也相信陰謀?!」
「是的。因為那些報告在告訴我:『土豆每阿爾邦產量能達到三百磅?這跟法蘭西人有什麼關係?法蘭西人只需要吃麵包就夠了。』」
什麼?
馬拉驚呆了。
所有人都驚呆了。
因為消息太過震撼,所以反應不能。
約瑟芬道:「可殘酷的現實就在這裡擺著,法蘭西的市場上的確缺少糧食,要不然,人民也不會一次又一次地發動麵粉運動。
「農民,特別是我剛才說的佔據國民四分之三的小農,他們根本就吃不起麵包!法蘭西出產的穀物,可以用來做麵包的小麥和黑麥只佔一半,另外一半則是大麥、燕麥、蕎麥、小米等雜糧。實際上,法蘭西超過一半的農民,吃的根本就不是麵包,而是各種雜糧煮成的糊糊。哦,不,他們根本就吃不起糊糊,因為每一粒穀物,他們都必須計算著吃,不然,他們就有可能絕糧!他們碗里的燕麥粥,其實就跟水沒什麼兩樣!!!
「其實蓬巴度夫人最後的幾年也注意到了這個問題,她也曾想效仿普魯士推廣土豆……」
馬拉道:「夫人失敗了?」
因為是女人,所以蓬巴度夫人承擔了七年戰爭慘敗的大部分罪責。這是眾所周知的事。
所以她在生命中的最後幾年過得尤為艱難,想推行改革,是不可能的。
「是的,所以夫人才會對陛下說,『我們死後,洪水將至。』」
「這是真的嗎?為什麼,為什麼我從來不知道?」馬拉有些不相信。
約瑟芬道:「你可以自己想辦法調查,總之,林林總總,各種跡象表明,有一樁看不見的手在操控凡爾賽,操控法蘭西。
「明明各國都在推廣土豆,也在享受著土豆的好處,可這雙看不見的手一直蒙著法蘭西的眼睛和耳朵,不許法蘭西人看到土豆的高產,也不許法蘭西人知道關於土豆的高產可以緩解飢餓的消息。
「更可怕的是,每當法蘭西開始鬧飢荒的時候,這雙看不見的手就會把人民的視線摁死在穀物上。」
馬拉道:「土豆真的能解決飢荒?」
約瑟芬道:「先生,我記得你是一位記者?」
「是,是的,殿下。」
「那你可以親自去確認。在法蘭西的北部,超過六成的農民只能依賴不到一百阿爾邦的土地過活。如果種植穀物,他們根本養不活自己。但是換成土豆,哪怕產量低些,也會有兩萬磅的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