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奴骨(其一)
陳寶福與父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年到頭也少有閑暇日子,把所有的汗水都流到了田地裡面,期盼著田地里多長出些糧食,好能多攢些結餘,夠他討個老婆。
他每有忙裡偷閒時,也會忍不住的憧憬,等他有了老婆會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
大概是頂頂好的日子。
他是個沒見識的漢子,每日吃飯也吃不太飽,根本沒有那麼多空間和力氣供他想更多。
不過饒是如此,他近來也有了擔心的事。
今年是大災之年,好幾個月來不見下一滴水,他父親和他拿擔子,從幾十裡外一擔擔往回挑水,澆在地頭上,但也不過是杯水車薪。
前些日子打下來的麥子也可憐的像是癟豆子,在嘴裡嚼上三滾都嚼不出點滋味來。
就這點收成,連他家嚼用的口糧都夠嗆,更別提要給地主老爺們交租。
那些地主老財可不管你災年荒年,該是多少一分一毫都不能少,他們今年怕是還要跟地主家打白條才能勉強度過這個冬天。
他不想欠地主家的錢,地主家的錢會生錢,要滾很高的利,若是欠的多了,還不上,就要賣身為奴,叫人貶為賤籍去。
陳寶福不想當奴隸,他可聽人說過,給人家當奴隸,那是天底下最苦的事兒,是生是死,全看人家臉色,不管人家叫你幹什麼,你都不能說一個不字兒。
這跟他閑暇時在自家田裡抓來的蛐蛐兒有什麼區別?全憑他擺弄,沒有一點反抗的餘地。
一想到這兒,陳寶福憂思更重,下意識的摸了摸後腦勺,在一塊突出的地方上停留了很久。
那是他與眾不同的地方,陳寶福出生的晚,他天生後腦勺上便多餘一塊突出的骨頭,找郎中看過,也說沒什麼問題,只當是天生異形。
但同鄉的那些孩子便口無遮攔了,說他那是天生反骨,每提到這,陳寶福都要與那人急眼,一直到他大些,慢慢蓄起了發,遮住了那根骨頭。
他有一個習慣,不管是高興,難過,都喜歡摸一摸他那根異於常人的骨頭,經年累月養成的的習慣,不好改,他也沒想過去改。
…………
「大福,大福!」
屋外傳來的焦急呼喊聲,打斷了陳寶福的思緒。
「欸。」陳寶福聽出了那是自己母親的聲音,連忙應了一聲往外走,「娘,什麼事兒?俺在。」
「快別在這發獃了,快,快,」陳母趕忙上前給兒子整了整衣衫,急切的說道,「地主老爺今日要下來催租,叫咱們都去,不能耽擱了,你爹都先去,咱們也趕緊。」
「俺明白了。」陳寶福點了點頭,跟著自己娘,趕緊朝外走。
他其實略有些想不明白,前些日子不是有人來收過租了嗎,今年明明糧食欠收,對方也不通融,他們連打白條的準備都已經做好了。
這怎麼還有人專門來跟他們說收租的事兒?
陳寶福和他娘一路趕到了地方,就見這裡已經人擠人了,他爹在前邊一個人擠出了一塊位置,正在招呼他們過來。
一家人站在一塊,靜靜等著地主老爺的車駕。
深秋的風蕭瑟,吹的人透體寒,但是這裡面沒有一個人敢不耐煩。
終於,臨近晌午的時候,地主老爺的車架總算是遠遠的過來了,眾人齊齊跪倒在地,不敢抬頭。
八人抬的大轎,從轎子上下來了兩個人,一個人穿著長袍,戴著官帽,叫陳寶福能知道,那大抵是個當差的,具體是當什麼差的,他就不知道了。
旁邊的一定就是地主了吧,陳寶福偷偷的瞄了一眼一旁的那人。
那人身材矮胖,賊眉鼠眼,但穿著卻相當氣派,明晃晃的綢緞長袍。帶著扳指首飾,穿的鞋子上居然鑲嵌著珠玉,整個人走起路來肥肉一顫一顫的,說不出來的滑稽。
陳寶福正這樣想著,就停一跑那個當差的點頭哈腰的對著胖子說道:「胡爺,人都在這兒了。」
「恩,」那姓胡的胖子頤指氣使的點了點頭,拿捏起語調,開口道,「我家老爺說了,今年交的租嚴重對不上,怎麼?你們想白種我們老爺家的地。」
聽到這話,周圍跪著的佃農里,有幾個機靈的立馬磕頭如搗蒜,連聲喊冤:「胡爺,胡爺,不是我們不願交租,實在是今年大旱,地里刨不出吃的,不然,就是借我們一百個膽子,也不敢欠老爺家的租。」
「胡言亂語!哪裡有什麼大旱?今年明明風調雨順,糧食怎麼會欠收呢?」胡主管一腳踩在乾癟的土地上,「我看,定是有人在惡意欠租!」
陳寶福聽的混沌,好半晌才反應過來,原來面前這人並不是地主老爺,而是地主老爺家的奴才。
而且天可憐見,今年真的是滴水不見下,哪是他說的風調雨順,陳寶福不禁疑惑,難道他們不在一個世界嗎?
但還沒等他想明白,下一刻,就見了姓胡的奴才隨意的抬手一指,開口說道:「這漢子賊眉鼠眼到處亂瞟,面相就不老實,定是他帶頭故意欠租,來呀,給我打!」
陳寶福心裡陡然一驚,順著那奴才手指的方向,正正好看到了自己老爹發白的側臉。
下一刻,得到了那胡性奴才的命令,兩邊的衙役一擁而上,一個身形魁梧的衙役首當其衝,一棍就點到了他爹的胸口。
他爹吃痛,一口氣兒沒喘上來,連慘叫都沒吱一聲,直接就暈了過去,但那官差依然不依,幾條水火棍上下翻飛,沒兩下的功夫,他爹身上就已經難看到一塊好肉。
陳寶福完全懵了,手腳冰涼,他是最了解他爹的人,他爹一輩子忠厚老實,怎麼可能幹那種帶頭的事兒!
他的雙目猛的變得赤紅,一隻手扶地就要站起來去救他爹,他要在眾人面前理論一番,那群王八蛋憑什麼打他爹!
但陳寶福剛有動作,一旁的陳母突然眼疾手快,直接趴到了兒子身上,用全身的力氣壓住兒子的臂膀,壓的他起不來。
他母親真的很輕,個子不高,平日里陳寶福一隻手就能把母親舉起來,但今天的母親卻似乎如泰山一般沉重。
這山狠狠的壓在他的頭上,叫他動彈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