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奴骨(其二)

第十七章 奴骨(其二)

這一年的冬天很冷,像是要把人的靈魂都凍僵。

陳寶福的父親終究是沒能熬得過嚴冬,就這樣走了,臨死都沒能合上眼兒。

陳寶福知道這是因為什麼,他的父親蒙了冤屈。

但他也知道母親為什麼要攔著自己。

民不與官斗,她一個裹了小腳的婦道人家,不能同時失去丈夫和兒子。

陳寶福可以不管別的,但他不能不管娘,娘是他的軟肋。

但饒是如此,他娘也沒能挺到開春,隨他的父親一道走了,把他撂在了人間。

陳寶福的娘除了憂思過度,還死於飢餓。

飢餓是最難忍受的痛苦之一,明明手腳冰涼,體內卻像是被灼燒一樣,一點點的把自己燃燒殆盡。

…………

爹死了,娘死了,但陳寶福活到了開春,他變得更加沉默寡言了,腦後的骨頭髮瘋似的長,已經快要遮掩不住,他常常一個人不吭氣的跟那田地死磕,似乎想要把全身的脾氣都丟進鋤頭裡,砸進地里。

人活著要吃糧,想要糧得耕地,地就是人的命。

但總有人想要別人的命。

那日該到播種的時候,一群人鬧鬧哄哄的擠進了陳寶福的家中,像是捧著聖旨一樣的,拿著一個丈量本子。

「陳寶福,你要怎的?憑什麼要種老子的地!」那人大聲開口斥罵著,面部猙獰。

「我哪裡種了你的地?便來這裡糟踐人!你說,你說,我哪裡種了你的地!」陳寶福委屈的辯解著。

「你深耕時就把我家的地翻了!你不知道?你家都沒人了,這地早就被重劃了,現在從柿樹旁那是我的地,瞧瞧,這丈量本子上寫的一清二楚,」那人翻著老大的白眼兒,生怕周圍人聽不見似的,「你這白種了我的地,我也不叫你吃官司,省得叫旁人說我欺負你,賠我十斤二十斤穀子就行,老子不嫌棄。」

陳寶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他出生以來,他家就種那片地,他閉著眼睛都能摸清那塊地,但今天卻有人告訴他,他不僅不能種他自家租地,還得賠給人家錢!

這是什麼他媽的道理?

陳寶福實在是受不得這委屈了,他只覺得眼前一個個人的面目都變的如此猙獰。

他發瘋一樣嘶吼著衝上去,不顧一切的想用拳頭狠狠揍那人一頓。

但他勢單力薄,又好久沒吃頓飽飯,哪是那群人的對手?

叫人家囫圇一頓了教訓,扔在地上,眼睜睜的看著自己家最後那點糧食也叫人家拿走。

…………

當晚,陳寶福坐在曾經自家的地頭上,一遍一遍的摸著腦後的骨頭。

他受了委屈。

他家的地以後是人家的了,那丈量本子上扭曲的文字,好像殺死了耕地幾十年的他。

他在這塊他生活了幾十年的土地上待了好久好久,他在想什麼?春寒料峭,悲嗆的氣氛足夠殺人。

他不明白,往日笑著打招呼的鄰居今日是怎麼了,氣沖沖闖進屋來好像要把這本就老舊的小房拆碎,那記錄在本上的數字無論是真假已是無所謂了……

他當然明白,那些鄰居無非是用那泛著毛邊的本子把他的尊嚴壓的低一點,更低一點。

這一切的一切都憋在他的心裡,他想要張嘴痛罵,罵著不公的世道,罵那仗勢的奴才,罵那無德的鄉鄰!

但是謾罵終究是換不來銀錢,他現在沒了爹娘,也沒了糧,為了不被餓死,陳寶福賣身為了奴……

白紙黑字,契約一劃,從此自由身不復,往來造化命不全。

…………

與人為奴的日子是看不見丁點希望的。

陳寶福被賣到的深宅大院中所體會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原來那些奴僕,也是要劃分為三六九等的。

最高級的奴婢,是能和主人說得上話的,不僅能有主人家賜下的綾羅綢緞彰顯恩德,甚至還能管理他們這些低等奴才。

而最低等的奴才,便是他這種賣身為奴的苦力,受到再大的屈辱也無處伸張。

陳寶福被分到了馬廄做僕役,每日天不亮,就要聞雞鳴而起,拌草料喂馬,忍著惡臭給馬刷毛,把馬糞鏟起,一桶桶挑到外面去。

他的汗水如同開了閘一樣不停的揮灑,這其中,他最不願做的,便是攪拌馬要吃的草料,一桶桶的草料攪拌下去,給他的手上劃出一道道的血痕,簡直如同刀割,叫他難以忍受。

足足忙碌到日落西山,他才能帶著一身的疲憊,領到幾個干硬的饃,寥以充饑。

然而,這還不是最可怕的!

管理他們這些僕役的管事,最喜歡變著法子折磨人。

會在半夜把他從床上硬揪起來,掃痰盂,倒夜香,清理茅坑。

若是工作做得好,他便拿去向主人邀功,若是做的不好,便拿鞭子抽打。

陳寶福只覺得自己已經變成了與奴才做奴才的奴才!每日如同生活在地獄里一般。

起初他還心存僥倖,想著自己任勞任怨,總能夠攢夠錢給自己贖身,重新做回自由人。

但漸漸的,他開始變了,他變的麻木遲鈍了,眼神中也變得黯淡渾濁。

他已經習慣了這種受人差遣的日子,接受了自己成為奴僕的事實。

為了每日能多吃上幾口饃,他也開始學著昔日他看不起的那些油滑的奴僕,開始唯唯諾諾,為了少挨幾頓鞭子,跪下磕頭,也開始成為家常便飯。

不知不覺中,他似乎被同化成了這深宅大院的一部分,他甚至快有點回憶不起來當年作為自由人時候的感受。

曾經的滿心憤懣,對命運不公的怨恨,也在日復一日的辛勤勞作下被消磨殆盡。

……

不知道過去多長時間,大概有好幾年吧。

這日,陳寶福在照常清理馬廄,那馬槽上的苔蘚異常頑固,他趴伏在上面,用力的刷洗著。

至於那惡臭的味道,他早就忽略了,大概是習慣了吧。

下一刻,陳寶福一抬頭,卻和一個約莫十二三歲的少年郎對了個正著。

陳寶福剛剛要直起的腰又猛的彎下,把頭死死點在地上,不敢抬頭看,生怕有所僭越。

那少年生的貴氣,唇紅齒白,身著金玉,卻趴在地上,絲毫不在乎弄髒了華貴的衣物。

「那漢子,抬起頭來,本少爺有事問你。」少年郎的聲音清脆,「這院里可有好蛐蛐兒?」

陳寶福緩緩抬起頭,小心翼翼的看著這少爺,不知道是麻木還是怎的,整個人都怔了一瞬。

隨即,陳寶福突然一激靈,他猛然意識到這似乎是個機會,他狠狠的把頭砸進地里,用平生最快的速度,從嘴邊遛出了那句話。

「少爺,俺能抓好蛐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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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座黃粱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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