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奴骨(其三)
陳寶福完全趴伏在地上,屏住呼吸,眼睛瞪得溜圓,一點注意力都不敢放鬆。
下一刻,陳寶福手一抖,一隻虎虎生風的蛐蛐赫然已經出現在手上。
眼睛明亮有神,雙翅生風,一對大牙堅不可摧,天生就是蛐蛐中的將軍。
「好也,多俊的蛐蛐兒,定能打過世子的那個,」少爺大喜過望,當即便指著陳寶福,說道,「你,以後就跟著本少爺,再能抓著好的蛐蛐兒,少不了你的好處!」
陳寶福此時很難想象,這句話以後會給他帶來多麼大的影響。
只因少爺這麼簡單的一句話,指明他為「蛐蛐跟班」,陳寶福瓦片翻身,東風轉南,直接被提拔了好幾個品級,居然一下子成為了能和主子說上話的「高等奴才」!
直到這一天,他從無盡的苦難中解脫了出來。
陳寶福蜷縮在冷冰冰的木桶里,顫抖的搓掉了身上成片成片的污泥,用好容易洗白了的身子,穿上了主人家賜下的衣裳,顫抖著用滿是老繭的手,撫摸著那綾羅綢緞。
一想到自己再也不用去做那些臟活累活,陳寶福只覺得自己的世界瞬間有了色彩。
這日,少爺不知道從哪兒打聽到,陳寶福以前受管事的欺負,當即神秘兮兮的拉著陳寶福過來。
陳寶福剛到別院,就看到管事肥膩的胖臉被人按倒在地上,褲子叫人扒下來,白花花的屁股已經被打的血肉模糊
嘶吼,恐懼,淚水,血液混合著泥土,糊的到處都是。
陳寶福不禁心生恐懼,但同時心中又覺得感受到此生以來最大的暢快。
現在的他,哪還記得年輕時的骨氣和志氣,哪還記得家人被地主污衊時的那些不甘和憤怒。
隨著咔吧一聲,他腦後那根突出的骨頭突然應聲而斷,他甚至沒有什麼感覺,心中唯一記得的,只有少爺天大的恩情!
……
那日之後,陳寶福大病一場,醒來之後他突然想通了。
他意識到了一件事兒,他只有在少爺的庇護下,才能在這僕役中作為人上人而活著,少爺是擁有絕對權威的人!
好不容易成為了真正的奴才的陳寶福,早就把所有的禮義廉恥全都拋出腦後,他用上了生平最大的力氣,狠狠的把那根骨頭扔了出去,從此不管少爺提出什麼要求,都毫不猶豫的執行。
這一日,少爺把陳寶福叫到跟前,指著在座的眾人說道。
「阿福,我跟人家打了包票,說你最會裝傻子了,快,你快裝給人家看。」
陳寶福沒有絲毫的猶豫,頭微微一歪,眼睛翻白,嘴角斜起來,一副憨相已經呈現出來。
下一刻,陳寶福滿地滾將在地上,猛打的兩個滾兒,弄得灰頭土臉,口水緩緩的從嘴角流下,慢慢的蓬起一把沙子,對著少爺猛猛的作揖,
「嘿嘿,泥巴,好吃,嘿嘿嘿,少爺,賞俺吃,」陳寶福在眾人的圍觀中,他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把眾人逗得哈哈大笑,笑得最厲害的兩個,差點都滾到桌底下去。
陳寶福恍惚之間,他彷彿看到了曾經的自己,可能也有些羞愧吧,腦後似乎又有一絲微微的刺痛。
但轉瞬之間,他又想起了終日勞作的艱辛和攪拌草料疼痛,又想起被管事打罵的痛苦,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無助。
那一絲絲升起的羞愧,馬上也釋然了,叫人嘲笑總比身體上痛苦來的好。
腦後那絲刺痛的感覺消失的無影無蹤,陳寶福下意識的摸了摸,空空蕩蕩的……
又過了幾日,陳寶福猛然看見少爺一臉不爽的走近屋裡,一言不發。
陳寶福心裡犯嘀咕,趕忙捧著茶水送上去,又獻寶一樣的送上了剛抓的好蛐蛐。
「沒心情,不耍,」少爺一把打飛了蛐蛐兒,肆無忌憚的發著脾氣,「我爹真是的,明明是那個叫什麼翠英婢女,把我最喜歡的一個盆景修剪的四不像,還不叫我教訓她,說叫我學什麼寬以待人,哼!」
陳寶福一邊陪著笑,一邊心裡有了主意,身子伏得更低,一直等少爺發泄完了,才像是一隻乞食的狗一樣湊上前面。
「少爺,我有辦法,」陳寶福低眉順目,語氣諂媚的嚇人,「那賤婢膽敢毀壞少爺最愛的盆景,你只管交給小人,我保准叫她沒好下場!」
「好!」少爺大笑幾聲,「我就知道阿福你最懂我,速去,速去,少爺我保你沒有問題!」
陳寶福得了命令,當即領著兩個護院,在一個別院的門口,攔住了,那個名叫翠英的姑娘。
直接叫兩個人高馬大的護院上去架住了她,把她當眾按的跪倒在地上,那婢女的腿當即就嚇軟了,身下一片濕熱,眼淚也絕了堤。
「陳總管!不知翠英她犯了什麼罪,叫你這樣欺負他?」一旁和翠英關係好的婢女,忍不住給她打抱不平。
「呸!」陳寶福眼睛瞪得老大,顯得凶神惡煞,「我今日聽到外邊在討論,說她翠英與人私通!我當即就和那人罵起來了,說他白白污衊人家姑娘,今天大庭廣眾之下,我找人來給翠英姑娘檢查一下,也好還她個清白!」
「沒天理了,哪有人大庭廣眾之下要檢查人家姑娘的身子!」那婢女繼續爭論,「若是叫你查了,她的名節也毀了,你叫他以後怎麼活!」
「不敢查?那更加說明有鬼!」陳寶福瞪了她一眼,「你如此幫她說話,定然是從犯,指不定也與人通姦,來人,給我一併拿下!」
聽陳寶福如此說,四周本來還有想幫腔的,立馬熄了火,躲得遠遠的,生怕濺自己一身血。
眼睜睜的看著陳寶福叫人拖著那兩個死狗一般的婢女,又叫來兩個婆子,就這樣當眾檢查起來。
至於結果,反倒不重要。
「嘿,」陳寶福拍了拍翠英的肩膀,「我就說嘛,指定是外面那些人污衊了你,我這就跟他們理論去,省得叫人覺得我們府里藏污納垢!」
陳寶福說完,立馬抽回手,用少爺賞給他的絲絹,仔細的擦了擦手,嫌棄的看著翠英身上沾的塵土。
翠英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整個人就是一副獃滯的神色,有些有經驗的已經閉上雙眼,心說造孽。
翠英算是活不成了,人言可畏,人言可畏啊。
果不其然,當天晚上,翠英便上吊自盡了。
陳寶福得到消息后,幽幽一嘆,他的心中並非是沒有憐憫,但這個世道就是這樣,伱不欺負別人,別人就要欺負你。
最起碼欺負別人,總比叫別人欺負來的輕鬆。
就這樣,為了保證「高等奴僕」的身份,陳寶福只能像真正的狗腿子一樣,在少爺的命令下指哪咬哪。
心中的羞愧和善良在這殘酷的洗鍊中,逐漸丁點也不剩,兩面三刀的話語,被他用了個滾瓜爛熟,嚴酷峻厲的手段,叫他用的出神入化。
又是幾年時間過去,陳寶福終於有了人前人後兩副嘴臉。
人前的他被少爺驅使著,是不折不扣的狗腿子,然後的他驅使著別人,是替少爺管事的好奴才。
府中的僕役對他恨之入骨,例如他之前恨那個管事一樣。
但越是這樣,陳寶福越怕自己在倒台之後會遭遭來瘋狂的報復,只能絞盡腦汁的邀寵!
又過了好幾年之後,老爺去世,少爺成了新的老爺。
正逢時年大旱,地里欠收,佃戶們交不上田租,一如陳寶福家當年那樣。
整日琢磨著要為老爺分憂的陳寶福,立馬敏銳的從中嗅到了機會,主動請纓,直言要幫老爺收回田租!
這一日,陳穿上了精緻的綾羅綢緞,打著老爺的旗號來到田裡,在幾位官吏的討好和陪同下,他裝模作樣地捻起麥尖兒打量一番。
看著不遠處,跪倒一片的佃農,他們多狼狽呀,灰頭土臉,不敢抬頭,如同被風吹倒的莊稼一般。
陳寶福大搖大擺的在前面走了幾步,此刻滿心只有討好老爺想法的陳寶福,早就不在乎這些賤民的死活了。
「陳爺,都在這裡,」一旁的一個差人湊上前說道。
「恩,」陳寶福點了點頭,憑藉多年殺雞儆猴的經驗,只見他隨手一指,開口道:「這漢子看面相就不老實,定然是惡意欠租,來呀,給我打!」
…………
此時此刻,恰如彼時彼刻。
奴根深種的陳寶福,再也離不開當奴隸的生活了。
又過了幾年,陳寶福死了,死的很草率,因為衝撞了小主人的「蹴鞠僕從」,叫小主人狠狠的教訓了一番。
一路上什麼苦難都挺過來的陳寶福,偏偏在這一次挺不住了,大病一場后,撒手人寰,永遠的閉上了雙眼。
那根斷掉的骨頭後來不斷的流轉,直到一位大家。覺得這料子稀罕,將它雕刻成了一隻骨哨,吹響便可以發出蛐蛐叫一般的聲音,這也是陳寶福留在這世界上唯一的痕迹。
…………
「人世相逢,百年悲歡,終日夢為魚」
…………
在陳寶福死的這一刻,陳崇虎睜開了雙眼,他在剛剛的時刻,親眼見證了陳寶福的一生。
他終於明白了這哨兒的真正來歷,也明白了黃粱洞天和華胥的一些更深層的東西。
他之前所經歷的,吞服華胥歷經四十年的夢境修行,應該屬於清明夢,他能夠自由活動,來做屬於自己的事。
而他剛剛經歷的這場夢,應該叫做南柯夢,在這場夢中,他完全成為別人,去經歷別人的人生,只是作為一個旁觀者來經歷,無法主導和控制。
其實還是有第三種的,便是真正的黃粱夢,需要陳崇虎以華胥為餌,在幻夢池中垂釣,對他來說是造化,也是一場美夢!
但是想要經歷黃粱美夢,就一定要有一件東西留在黃粱洞天來作為媒介,不同於清明夢的清醒,也不同於南柯夢的客觀,黃粱夢是最容易沉浸在其中無法自拔的。
而這件媒介便是如同骨哨這般的神奇物件,這種神奇物件在黃梁洞天的洗鍊中可以變為夢媒。
但前提是,需要洗去這哨兒原主人的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