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奴骨(其四)

第十九章 奴骨(其四)

洗去執念……

陳崇虎琢磨著這幾個字其中的含義。

他輕輕的揮了揮手,本來定格在陳寶福死時那一刻的場景就開始飛速的倒退著。

黃粱夢便是這樣,一旦清醒,便是,隨心所欲,自在由我。

很快,四周的場景便定格在了那年秋日收租時。

陳寶福跪在那裡,四周官吏冷峻猙獰如同催命鬼,自家老父昏靄沉沉直奔向幽冥,奴才頭子煽風點火兩面有三刀,母愛如山艱難抉擇束縛亡命徒。

陳崇虎看著這一切,竟一時沉默無言。

如果真將他陳崇虎換到陳寶福的位置上,那事情變簡單了,他猛地滾將起來,一身黑熊般的粗肉緊繃,暴虎馮河。

只需要一拳,甭管是什麼奴才,還是什麼官兵,非得把那廝的頂上瓢砸進肚子里去,讓他自己嘗嘗自己的花花腸子里窩的都是什麼屎,省得再滿嘴噴糞。

但陳崇虎突然意識到了一點,陳寶福和他大約的確是不一樣的。

陳寶福這時只是一個憨厚老實的普通漢子,沒有他身上的通天本事,父母也作不了他的靠山。

他一點書也沒讀過,沒有絲毫的見識,甚至連更多的思考都是奢侈的。

他憑什麼能反抗?

他只能像現在這樣跪在那裡,眼真真的看著自己的爹叫別人踐踏,這不怪他。

陳崇虎不禁捫心自問,若是他沒有自己現在的這些本事,他是否還有面對著這些世道不公的勇氣?

其實這個答案本身就沒有意義。

陳崇虎又揮了揮手,周圍的場景再次開始變化。

夜色沉如水,苦海難抽身,蘭因不悟。

陳寶福坐在黑夜中,看著自己耕種了一輩子的地。

這裡能消解他的執念嗎?

陳崇虎回憶著當時的情境,那些鄉鄰一個個猙獰的面孔浮現在眼前,如同百鬼纏身一般。

如何破局?

更簡單,但凡當時陳寶福能吃飽飯,誰願意招惹他這般無牽無掛精壯漢子?但是人家擺明了就是欺負他吃不飽,他有什麼辦法?他沒辦法!

人活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在盡自己最大的努力攫取生活的資源,每個人都想當人上人。

但殊不知,這個世界上最便利的資源便是人,而想當人上人的辦法也很簡單……

素聞,中醫藥學中有以形補形的說法,吃心養心,吃肝養肝。

那什麼東西比較養人呢?

嘖嘖。

陳崇虎心念一動,又揮了揮手,周圍的場景又開始變幻起來。

這一次的場景,乃是陳寶福賣身為奴后,苦盡甘來之日。

欺負他的管事叫人打的鮮血淋漓,他蒙貴人看重,也逞得一時威風。

但細細想來,依舊可笑,地主催租,逼死了他的爹娘,逼他為奴,日夜辛勤勞作。

到頭來,萬般努力居然比不上他手上那點抓蛐蛐奇技淫巧,不過叫他做個高級奴才,他便滿心歡喜,失去了自己。

殊不知,只是淫夢戲猴,叫人看了笑話罷。

陳崇虎揮手再變,場景又到了那熟悉的地頭上,陳寶福在官吏的簇擁下,也有了頤指氣使,指點江山的架勢叫人真想罵一句,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

此一時,彼一時,現在的陳寶福已然完全失去了自我,養成了奴根深種。

換句話說,他已經被這個世道馴化了。

陳崇虎搖了搖頭,仔細想想,這事兒也怪不得陳寶福,再怎麼說來道去,他也只是個普通人,他沒有任何反抗的能力和餘地,只是一個叫這個社會吞干抹凈,生吞活剝的人的縮影罷了。

陳崇虎最後揮了揮手,時間終於回到了陳寶福死時的那一刻,過程有多麼的崎嶇磨難,結局就有多麼的荒唐可笑。

所謂,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且看他一朝得勢,猖狂無倆,一旦失利,禍殃無算。

落得個如此草率荒誕下場,今嘆他人命不長,哪知自己歸來喪,亂鬨哄,你方唱罷我登場,最終黃土壟上,只剩輕煙飄揚。

…………

陳崇虎一時間只覺得通體發寒,他是天生有才能的,上輩子吃飽穿暖,這輩子衣食不愁,上輩子識文斷字,這輩子練武修身,從來沒有體會過這般的無力感。

如果他也是這般的普通人,被這看不見的大手撥弄,他甚至連知道自己身在局中的能力都沒有,那他又當如何?他會如何?

陳崇虎此時此刻,突然想明白了佛家說的一句話,所謂凡夫畏果,菩薩畏因。

像陳寶福這等凡夫,他們畏懼苦難的結果,自身受苦的結果,他們並不知道苦難因何而來,只能下意識的躲避,但命里該然,不得脫身法。

而菩薩乃是大智慧,祂知道造成苦難的結果,都是因為被人造好的局,陳寶福的一切苦難都是有跡可循。

因為人生來的權利均等,如果有人損失了權利,就一定有人獲得了權利!

因為他損失了權力所誕生出的食利階層,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但這種層層盤剝依託於人的真性,千秋萬代都難以改變,這才是菩薩畏因的緣故。

所以佛門的大宏願,是「不違一切眾生願,慈悲大力救群迷」,若真使人人如龍,這般盤剝大抵才會消失在歷史長河中。

…………

似乎是因為陳崇虎想明白了這些,這天地間猛然發生了一些變故。

原本垂垂老矣,咽下了最後一口氣的陳寶福慢慢從床上爬起,如同迴光返照一般,他臉上的皺紋慢慢抹去,佝僂的身體慢慢直起,一直到站在陳崇虎面前,他已然回到了年輕時。

陳崇虎深吸一口氣,看著面前的這個漢子。

終於出現了,陳寶福的執念。

……

「好漢,」陳寶福率先開口,打破了沉默,「我這一生,你看罷了,但我困惑難解。」

「何來困惑?」陳崇虎問道。

「我這一生,苦從何來?」

「人心。」

「為何是我?」

「不只是你。」

「為何我生來不是那地主老爺,偏偏是那與人做奴才的?」

「造化。」

……

陳寶福笑了,笑得悲愴,笑得凄涼。

他連連追問,最終得出答案,何謂造化,造化便是命啊,他的命不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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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座黃粱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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