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幽靈
「文明，傳承，希望——」
講台上，粉筆在黑板上發出抑揚頓挫的敲擊。
精神矍鑠的老教授在黑板上畫出一道長長的白色軌跡。
或許是太過情緒太過激動，粉筆斷成了兩截，崩飛到了講台外。
嗯——
夏招搖腦袋猛地往下墜了一小截，猛然醒來。
睜開雙眼，熟悉的天花板，柔和的陽光灑在身上暖洋洋的。
夏招搖擦了擦手背的口水，從《歷史（必修）一》課本上爬起來，轉過頭。
窗外，初秋的晨光明媚而不刺眼，遙遠天際的雲層宛若被吹散的奶沫般悠悠蕩開。
乾淨整潔的林蔭步道，稍遠些新鋪的塑膠跑道，隱約還能聽到隔壁教室中傳來的朗朗書聲……
總之，睡覺肯定是睡不了了，畢竟現在是每天雷打不動的上課時間。
今天是高一（41）班的第一堂歷史課。
講台前，白髮蒼蒼的老人聲音洪亮，神采飛揚。
同學們專註地看著講台，晨曦似乎灑進了每個人的眼睛。
此情此景，如此美好和諧的景象，正在打呵欠的夏招搖卻只有一個想法。
「……毀滅吧，趕緊的。」
「時間流逝的痕迹，就是歷史。」夏招搖收回目光，嘆了口氣，小聲嘀咕道。
「時間流逝的痕迹，就是歷史。」老人說道。
另一邊，講台上的老教授似乎突然變成了復讀機，一字不差地重複著夏招搖的話。
「歷史書上輕輕翻過的一頁……」
夏招搖揉了揉臉，站起身旁若無人地越過一張張課桌，一邊道。
「歷史書上輕輕翻過的一頁……」
「……可能就是百萬人波瀾壯闊的一生。」
「……可能就是百萬人波瀾壯闊的一生。」
又或者更準確的說，少女提前幾秒說出了老教授精心準備的開課引語。
可奇怪的是，無論是講台上的老師亦或班上其他同學，無一例外的無視了她。
甚至於，就連夏招搖順走講台上的教案，徑直朝門外走去都沒能吸引到一絲目光。
就彷彿……她是一個在教室中四處飄蕩的幽靈一樣。
歷史老師平穩而充滿磁性的講課，並沒有因為她而出現任何變化。
「我們將歷史分成古代、近代和現代。」
「通常來說，我們以社會形態的結束作為時代劃分。」
「譬如封建社會的終點就是近代史開端……」
「不過……」
「——不過歷史會因為時間流逝而變化，教材得變了啊。」
夏招搖沒有繼續停留，一手抓著書包推門，一邊從側袋取出手機。
教師是傳承文明火種的重要樞紐，但他們傳遞的內容偶爾也會有些小瑕疵。
譬如……
手機屏幕是永遠亮著的桌面。
2025年，9月4日，上午9點07分。
嗯，隸屬「近代」的時間，還剩下29分鐘。
…………
教室內。
「不過歷史會因為時間流逝，發生變化——嗯？」
頭髮花白的老教授輕咦一聲，目光從左側合上的教室門掃過。
奇怪……
從幾分鐘前，他就一直隱約聽到有個女生在搶他的話。
甚至於就在前幾秒，那個女生直接撂下一句話，拎著書包推門逃課了。
老人餘光掠過教室中那些仰起的面孔，沒有人離開，每個座位都坐滿了學生。
錯覺嗎？
唉——果然是上了年紀了。
「現在我們回到今天的內容，我們從何而來，為何而往……」
老人搖搖頭，收回思緒，轉過身，手中粉筆在黑板上寫下兩個蒼勁的大字。
【華夏】
…………
無可否認，在中學旁邊開麵館，著實是個不錯的選擇。
圖省事的家長和走讀生們會在天剛蒙蒙亮時佔領老劉麵館里的每張一桌子。
每當這時候，老劉總格外羨慕旁邊的麵包店。
不過，等到校園內的上課鈴聲響起后，上午剩下的羨慕就是獨屬於老劉麵館的了。
那些特地錯開高峰期，趁上課時間出來吃飯的人們可不會選冷冰冰的麵包。
「老規矩，二兩小面加個煎蛋。」
「二兩雜醬米線，多加點菜。」
「老劉，來個三兩豌雜！」
「面還是米線？」
「刀削！」
不同於半小時前的混亂，今天的第二輪客人可就熟絡自如多了。
摸魚的坐裡邊，輪崗吃飯的坐門口；愛加料的湊在台前，怕熱的倚在牆邊。
老劉面庄位於學校正門對面，除了地理優勢外，最大的優點就是分量殷實、人流量大。
呼啦——
夏招搖捧著面碗小聲滋溜著。
勁道的手工刀削麵在唇齒間彈動，蔬菜爽口清香，牛肉醇香入味。
夏招搖一邊聚精會神地嗦面，一邊翻著攤在桌上的課本，這才是她每天最美好的時間。
三角函數的知識點凝聚在那幾個公式變形中。
百草堂到三味書屋全文解析明顯更難。
最難懂當然是《道德與法治》……
萬幸的是，這部分內容不用理解，姑且當做課間的小故事就好了。
女孩一邊捧著碗，餘光掃過麵館中閑聊的人們，眼睛宛若月牙般愉快眯起。
每當這時，她總能想起前段時間在那部短片中看到過的台詞：
不受時間和社會的限制，幸福地填飽肚子的時候，在這短暫的時間，她是隨性而自由的，不被任何人打擾，毫無顧忌地吃東西，是一種孤傲的行為，這種行為是現代人被平等賦予的，最好的治癒——嗯，大部分內容沒錯啦，雖然現代人其實不太能享受到這份治癒。
「不是，我說老劉，你今天給我下成二兩了吧？」
「多加點菜葉子噻，老熟人了，最近菜葉子漲這麼厲害？」
「這牛肉怎麼就三坨？多少有點兒過分哦！」
「放屁！我記得清清楚楚，明明——！」老闆的聲音忽然變得遲疑，「這少得是有些離譜了？但我這邊料也少了啊！」
「奇怪——你們誰有多拿煎蛋么？」
「這麼說起來，我進門時看好像是有不少來著——」
「那怎麼回事？總不至於鬧鬼了吧？說起來，我聽說——」
「你又要說什麼亂葬場吧，我前幾天特地去問過，這兒古時候是送官鹽和文書的驛站。」
「去去去——大清早的說什麼晦氣東西，好像誰不會出錯似的。」
夏招搖腮幫子鼓鼓的，看著眾人圍在案台前，數著那摞消失的煎蛋，議論紛紛。
彷彿接連好幾塊石頭噗通丟進了池塘，不大的麵館逐漸變得熱鬧了起來。
不過……
時間快到了——
夏招搖戀戀不捨地看了眼碗底湯汁，輕輕放下筷子。
啪嗒。
筷子磕在碗沿發出清脆的聲音。
聲音不大，但原本還在議論的眾人卻不約而同地循聲望了過來。
七八本書在桌面或攤開或合上：
七年級、八年級、高一……
至少三四個年級教科書混在一起，期間還有些雜誌、小說。
而桌上的碗里堆滿了刀削麵、米線、青菜、牛肉、煎蛋，雜亂中透著一絲詭異的熟悉。
夏招搖抬起頭，無比遺憾地環顧四周正盯著她的眾人。
「唉——你們能看到我了？」
…………
「……老劉，你店裡不會真的有髒東西吧？」
「滾滾滾——」
「那麼大一個姑娘你看不到？」
不過話雖這麼說，老劉心中其實也有些發憷。
且不說那碗奇怪的面，那堆教材，這個女孩子的穿著打扮看起來就與大家格格不入。
紅黑色格裙，深色針織毛衣，頗有質感的黃色外套。最離譜的是，她脖子上還圍著一條黑白條紋的圍巾。
要知道，現在差不多是全年最熱的時候，正午滾燙的馬路幾秒就能煎熟雞蛋！
「你……」
「怎麼說呢——就當是末日到來前的靈異現象？」
沒等老劉組織好語言，少女轉過頭，一本正經地說道。
湖藍色的清澈眸子看起來彷彿是從另一個世界過來的人物。
「末日？」
「嗯。你們看，世界末日來了。」
夏招搖認真回答道，抬起右手指向麵館外邊的天空。
順著女孩手指方向，遙遠天際的雲層盪開，絢爛如黃昏般的光芒灑了下來。
在這與晨光格格不入的光芒中，世間萬物開始發生不可思議的變化。
不遠處，剛開始投入使用的學校鐘塔的頂端緩緩崩落。
可怖的裂紋循著教學樓外壁蔓延，樓梯發出某種無聲的悲鳴，連鎖似的崩塌開來。
化作細小碎片掉落的磚石，在絢爛黃色光暈中，迅速發白、粉化，朝著龜裂的地面簌簌落去。
校門口那排不鏽鋼伸縮門不斷生出銹跡，猶如經歷了長久歲月一樣，在頃刻間腐蝕變形成一堆廢鐵。
「救、救——」
後方傳來微弱、彷彿老舊唱片拉長的雜音。
不到兩三秒的時間，徹底變成了意義不明而又刺耳的吼叫聲。
「我倒是想救，但你們不給機會啊——」
夏招搖頗有些遺憾地嘆了口氣，回過身看去。
只見麵館中所有人的神情、動作忽然一下子變得極慢。
在詭異、絢爛如黃昏的光芒中，眾人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老。
不僅僅是容貌，他們身上的衣服、眼鏡，乃至於麵館的地板、門窗、廚具……
所有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一瞬間跨越了極為漫長的光陰。
除了夏招搖。
唯有她沒有任何變化。
黃昏般絢爛的光芒如同流水從她旁邊掠過，如同絲縷將她層層圍住。
夏招搖抬起頭，深深地看了一眼遠方正在逐一崩解的教學樓。
在紛亂落下的碎石與煙塵深處。
一團迷濛的光霧宛若心臟般輕輕跳動著，彷彿正孕育著一尊不知名的神祇。
天空中，雲層被某種無形力量拉扯，化作數十個不斷擴大的漩渦。
吼——
一陣陣野獸般的低吼從夏招搖身後響起。
伴隨著鋒利爪牙劃過地板的聲音，夏招搖聞到一絲讓人作嘔的腐爛惡臭。
「好了，毀滅吧，趕緊的。」
夏招搖撇了撇嘴，渾身鬆懈下來，不設防地展開雙臂。
「雖然偷吃是我不對，但……」
下一秒，三根巨大的骨質節肢猛然襲來，徑直貫穿了她的胸口。
夏招搖雙手抓住破胸而出的骨質節肢，艱難地回過頭。
在一堆堆灰燼之間，立著一隻體型近似成年狼，有著一對鋒利骨質前肢的怪物。
怪物長滿黑色短毛的脖頸邊緣，懸挂著一條破破爛爛的白色毛巾。
「你能不能給個痛快——」
撕拉——
夏招搖裂開了。
2025年，9月4日，東八時區上午9點36分22秒。
災難，在這個世界降臨了。
…………
痛！
實在是太痛了！
她整個人直接裂開了啊！
斯哈——
少女倒吸一口氣，猛地睜開雙眼。
隨著視線的重新聚焦，那讓人發瘋的撕裂疼痛如退潮般飛快消散。
夏招搖環顧四周，崩塌的麵館消失了，自己正身處於一個溫暖靜謐的小房間。
房間雖然不算太大，但布置得井井有條，卧室小床靠牆的那一面，貼滿了一個個攤平的食品包裝袋。
形形色色的食品包裝袋拼排在一起，彷彿一面色彩斑斕的馬賽克牆磚。
床邊柜上扔著深色針織毛衣與紅黑色格裙，地上堆著一坨黃外套以及揉成一團黑白色的圍巾。
不遠處的書桌上，方形時鐘的秒針發出有節奏的咔噠聲。
一張湛藍色晶片樣式的掛牌證件靜靜躺在一旁。
夏招搖站起身，走到窗邊，拉開窗帘。
窗戶玻璃上映出一張稚嫩面容，看上去最多十五六歲。
那些剛見過的崩塌或半毀壞的大樓與校舍籠罩在一層淡淡的琥珀色微光之中。
因驟雨而泥濘不堪的殘破道路兩旁，被捨棄的汽車與破碎的臨街店鋪地混在一起。
大小不一的碎裂布匹懸挂在支出的鋼筋、玻璃上，深褐色痕迹滲在那些不易被雨水沖刷的地方。
怎麼說呢，在這樣的環境下，還能分到大體完好的房間，她也沒什麼好抱怨的。
叮叮叮——
書桌上的鬧鈴忽然響了起來。
咔噠。
夏招搖從窗外收回目光，走到書桌邊，抬手熟練地關掉鬧鈴。
現在是2045年12月7日，東八區上午07點40分。
世界末日降臨后的第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