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柒:理】
自己的「存在」,明明已從時間的定義中消失,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常常無意識地反覆同樣的並不連續記憶片段。
那時,叫做「第十三」的世界才剛剛被創立。
那個世界的「人類」,不僅無魂無靈,連「肉體」都只是空有與「神明」相似的外表、卻實為細胞聚合體的無意義的東西。
在「第十三」被創立之前,他早已開始對那些因無「靈」或無「魂」、並因此而扭曲的生靈感到不安。
只是Eulrice仍舊沒有收手的跡象。
對於之前的世界,他還曾屢屢出手試圖維持平衡;只是這一點似乎與好友Dawson的意思相左。
久而久之,原本情同手足的朋友,也漸漸因此互生憎意
當他第一次看到那些毫無目的、彼此吞噬的第十三的「人類」,一向對Eulrice的「作品」十分寬容的他終於感到了危險。
只是,這一次,他出手干涉的意願不僅遭到了Dawson的阻撓,連Eulrice也與他站在了對立的立場。
原本,保護自己的「創作」,無可厚非。可他卻被自己深愛的她的態度深深挫傷。
想來,「人心」是什麼——作為比時間本身更久遠的存在,他仍然懵懵懂懂。
這也真是諷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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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每造訪這段記憶,他經常會想,如果自己從一開始沒有放任Eulrice「創作」那十六個世界,是不是一切就會不同?
或者,如果自己一直一味地支持著她,是不是,最起碼,能夠挽留她在身邊?
然後每每這樣想著的時候,他又想嘲笑自己,這難道是在後悔嗎?
——就算時間,其實不過是幻影,後悔,也還是最無效的情感。
他開始習慣在這段循環的記憶中做一個旁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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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Eulrice,他從來不掩飾心跡。
即使如此,她還是選擇與Dawson結合,以此奠定了她一手創造的十六個世界的「婚姻」之始。
在她的「創作」中,各個世界「人類」的自然生命,即使再長也有盡頭:苦痛和遺憾,都終將隨生命終結而終結。
可是他呢,正因為作為神,擁有無盡的「時間」,苦痛和遺憾,也跟著無窮地增長。
因她從不正面回應他的情感,他以為那便是真正的答案。
卻看不到,她的選擇,無非是在試圖修復他與Dawson之間,因相左的理念和對她的情感而逐漸膨脹的裂痕。
而他在與Dawson的對立中,因被她的選擇挫傷而表現出的偃旗息鼓,卻又被她當成了她所撮合的和解。
自她與Dawson結合后,他將原本掛在嘴邊的心意小心地收好,默默陪伴守護在她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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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Eulrice創立的十六個世界,捆綁著萬物存在的「咒」漸漸變得複雜而精細。
正因此,越來越多作為「神明」的存在出現在他們之中。
第十五與第十六是Eulrice的傑作:兩個世界不僅在環境上達到了完全調和,被作為「人類」的物種,也終於同時具備了魂與靈。
「第十七」——是Eulrice為了讓諸神能夠像她的造物一般經營生活,依照第十五和第十六的樣子,憑空捏造的幻想世界。
對她來說,一向對她的「創作」表現得不冷不熱的Xystus第一次表現出支持的態度。
儘管「第十七」原本並不基於物質,他還是傾其所能,用「理」將她七零八碎搖搖欲墜的幻想織在了一起。
她只是不知道他小心藏好的心思:「第十七」是唯一一件讓他覺得,自己和她緊緊相偎的東西。
那就像是,由她親手作的畫,卻由他塗了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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爭端的開始,似乎是源於他發現了第十四的「人類」以一種古怪的形式延續著先祖的記憶。
無「魂」的生命,因此以空虛的動機在永恆中苟延殘喘。
那種最終只為追求「存在」而存在的虛無令他戰悚。
後來回想,他已記不得,究竟那時讓自己恐懼的,是他們追求存在的行為,還是「存在」本身。
許多人不懂得,想要克服恐懼,首先要停止恐懼本身,而不是消除引發恐懼的根源。
他亦如是。
作為眾神之長,他不顧Eulrice和Dawson的反對,強令剿滅所有第十四的「人類」。
「蠻荒神」,自那時起,被從諸神的歷史中抹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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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是緊隨第十四的消亡,原本漆黑的第十七的天穹,被那條不名的金色河流點亮。
光河的影子浮起並點亮第十七的時間似乎遵循著既定的周期;配合Eulrice根據第十五和第十六設下的四季,這個世界竟有了前兩者的模樣。
只是在那光河出現之後,第十七的諸神漸漸發現,他們之中多了異樣的存在。
——「意識」,也就是在其他世界軀體死亡的生靈。
他與Dawson先後前往那看似幻影的光河之上一探究竟。不只是否因此,兩人皆得到了與光河相連的「印記」。
因那光河出現的時間蹊蹺,他總隱隱覺得那與被摧毀的第十四有關。
就這樣,他雖然對這個近似「境界」的地方頗有疑慮,卻因Dawson已介入調查而並不願過分深究——畢竟,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光河的存在,就像對他摧毀第十四的苛責。
根據Dawson並不完全的報告,似乎在十六個世界中死去生靈的意識不知因何故源源不斷湧向光河,並在一段時間后被投放進入這原本僅屬於神明的世界。
那光河的水,卻可以洗去這些「意識」的記憶。無論在抵達第十七之前都經歷了怎樣的生命,在第十七,他們都得以重新開始。
就這樣,Dawson被委任全權管理有關光河的事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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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十四被清剿后不久,科技高度發達的第十五的「人類」終因戰火而引發了自身的滅亡。
原本,也許第十七的諸神可以為此做些什麼;可在極力主張對十六個世界不加干涉的Dawson的堅持之下,眾神——這一次甚至包括Xystus——選擇袖手旁觀。
然而最因這後果保守打擊的,卻還是Dawson自己。
他的記憶中,那時的Dawson越來越沉默。
此時的Eulrice已有了身孕。他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自己才沒有發現一切的異常。
而等到他留意到時,早已太遲太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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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只是一些第十七的生靈逐漸變成了咒力凝聚的靈體。
接著,在第十七死去的「意識」,屍首會憑空消失。
再後來,連續數年,第十七的「意識」也好,神明也罷,不再產生後代。
因為司謂為「萬物之理」,他被認為是造成這一切的源頭。
而殊不知,那些異變的事物,與其說是維繫這個世界的「理」,不如說,是事物的「本質」。
待他因這些異變而去尋Eulrice時,卻發現她丟下仍不過是個懵懂孩童的幼子Killov不知所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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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境界」相似的光河之上,咒力無法被外界感知——他原本想向身為Eulrice夫婿的Dawson詢問她的下落,不料卻發現了因神格鏽蝕而甚至無法維持自己身體形態的她。
與她同在那光河之上的,自然是Dawson。
後者對自己的所作所為供認不諱。
Dawson望著眼前正因吞噬了無盡絕望的記憶而不斷改變著外型、雙眼已經失明的妻子,面色卻十分漠然。
光河上發生的事,連在他的記憶中,也逐漸模糊了。
也許,是因為他刻意想要忘記。
忘記——「悔恨」和「怨憤」,是如何吞沒那他曾經深愛的人。
也忘記,自己曾親手奪去她的神格。
「就算是我,也不知道什麼才是正確的答案。」
——面對Dawson有關自己「存在」的質問,他如是答道。
「但是,對於尋求那個答案來說,也許『記憶』這份行李,也太過沉重了。」
「由『他們』去找吧。」
「——她的『創作』。」
如此淡淡說著,他輕嘆。
從自己體內取出的神格被他放在Eulrice鏽蝕的神格旁邊。
似乎正因此,後者才勉強得以維持一絲金色的微光。
兩枚神格被他放在自己漆黑的巨刃前——那刀斜沒入那光河的水中,猶如一塊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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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義」之所以得名,是因為那刀的主人被交付了刀的同時,也被託付了——尋求「意義」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