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雁行折翼

第一章 雁行折翼

究竟生死兩茫茫,正思量,怎相忘。

千里孤墳,由何話凄涼。

再使相聚無言語,土塋前,月似霜。

從前黃衣幽冥藏,少年郎,黯然傷。

相顧無聲,男兒淚千行。

回首當年嬉笑處,逍遙鎮,學堂旁。[①]

……

玄歷2615年。

五月末。

荒州境內。

醴泉地界。

山野。

小村。

孤墳。

孤墳只是一座極不起眼的小破土包,其上野草恣意雜生,墳頭無碑無字,別說石碑,就是連塊破木牌子都沒有。

而就在這小破土堆下面躺著個少年,淳樸的、善良的、向上的農村少年,一個年輕的生命,一個年歲被永遠定格在十九歲的生命,此後將永遠躺在那黑暗陰冷潮濕逼仄的地下。

本應是花季少年,正要綻放自己的燦爛芳華和飛揚自己的少年意氣,據說卻被誤殺了,便要今後長眠,埋骨此地。

今後他就永遠見不到天空了,再沒有光可以照到那稚氣尚存的年輕面龐,他也再聽不見人世間的歡歌笑語,嗅不到紅塵的煙火氣息,當然他也不會再被這渾濁的人世間所浸染。

因為啊,他死了。

他不是睡著了,也不是去遠方了,他就躺在這小破土堆下面,他真的死了。

他真的死了啊。

「呵呵。」

「呵呵呵。」

「呵呵呵呵。」

一位身著藍色布衣長衫的少年立於此地,站在那勉強算作是墳墓的小破土堆面前,面帶嘲弄地笑著,笑容里似乎又帶著一絲本不該屬於這個年紀的少年的真切的深深苦澀。

藍衣少年神經質般地笑了半天,才緩緩開口道:「你走的消息是黑子傳信告訴我的,等我收到消息的時候,連你的頭七都過了」。

「黑子的信上只寫了五個字。」

「『駱駝他走了』。」

說到這兒,藍衣少年頓了頓。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面前的小破土堆的下方些許,目光彷彿要透過土堆看穿進裡面去。

「黑子傳信給我這麼說的時候,我真的、真的、真的很想把他問清楚。」

「什麼叫——你走了?走哪去了?」

「把話給老子說清楚!」

藍衣少年咬緊牙關,彷彿不敢接著再說下去。

可他還是堅定地開口了。

他微微地搖了搖頭。

「可是老子不能問啊,我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意思,我去問他只能是將他的傷口再撕裂得更大點啊。」

「他說不出那個字,可是我知道啊……」

「我知道啊,你他媽的死了!」

「死了啊!!!」

「哈哈。」

「哈哈哈哈。」

藍衣少年咬著牙狠狠地笑著,笑著笑著竟是慢慢地哭了起來。

「收到消息我就要來的,我兄弟死了,我還養個什麼傷!躍他媽的什麼龍門啊?!」

「我下山了啊!可是我被老道士攔住了,呵呵……」

「老道士攔住我是為我好,我知道的,有人惦記我身上的赤龍傳承,呵,應該說是——有不少人惦記啊。」

藍衣少年抬起右手,用手背抹了抹臉,又搓了搓。

然後盤腿坐在土墳前,長嘆了一口氣。

「呼~咱們兄弟倆好久沒說話了,坐下來好好說。」

「你知道的,我向來不怕死的,兄弟幾個裡面就屬我最瘋。」

「就算下山會死——我也要來見你。」

「哪怕見不到」,藍衣少年邊說邊輕輕抬起右手拍了拍坐著的地面,「這個地方我也是要來的。」

「可是老道士勸我最好活著來見你,他幫我查過你的事,他跟我說你的死有些蹊蹺,或許有什麼我不清楚的事在裡面。」

「我得活著去弄清楚!」

說到此處,藍衣少年驀地眼神一凝,目中殺意凜然。

「老道士應該不會騙我,並非只是誆我先前不要下山,那老頭也勉強算我半個師父吧……近一年來一直是他護我療傷,知我傷愈后是再攔不住我下山的,他又傳我《踏雲訣》以作保命兼趕路。」

「這趟下山也是有他替我遮掩,我才能現在坐在這兒和你說說話。」

此刻藍衣少年說起口中的那位老道士,自來到此地在臉龐上便一直帶著的苦色彷彿都消解了一絲。

遠處,夕陽漸沉,將山野那一頭的日落餘暉緩緩灑向了這一座孤墳和墳前盤坐著的藍衣少年。

他初到此地時,天色尚明,而不知不覺間暮色已悄然攀升。

少年看著橘黃色的光芒漸漸灑滿面前的小土堆,怔怔出了神。

似乎在那土堆上面看出了另一張少年的面龐來。

「我是葉家七少爺,家境較哥兒幾個好些。」

「以前咱們兄弟在逍遙鎮讀書求學那三年,凡去學堂外面吃好的十次有九次是我提前去結好賬的,剩下那一次是兄弟們實在過意不去而在結賬時跑得比我快。」

「哈哈哈……」

「那時候我身上但凡有些散碎銀兩,你都會在白天的課業結束后纏著我到學堂門口去買那些零食小吃。」

「你啊,最愛吃鎮上那些小商販們手工做的辣條,我就覺得那些東西不幹凈,從來不吃,你呢也不用我幫你吃,每次用我的零錢買的辣條你都能自己吃完,就算當場沒吃完,你也帶回學堂里一個人慢慢吃完。」

藍衣少年臉上終於帶了些笑意,語氣也緩和了下來,嘴角揚起一抹十五度的微笑,接著道:「我現在跟你念叨這些,不是做兄弟的要計較那些散碎銀兩,就是覺得那時候你真不要臉,那時候也真好」。

「因為,你活著。」

「活著,便很好。」

少年眸子里的光在夕陽橘色的餘暉里被映照得柔和許多。

「那些年我的碎銀子自己都沒怎麼花過,大都是被你要去買辣條了,哈哈哈。」

「有些時候啊,我身上是有些零錢能剩下來,可我也不花」,藍衣少年笑著搖了搖頭,將右手肘支在盤坐的右腿上,又把下巴靠在右手掌上,右手四指則輕輕點著右側的臉頰,緩緩開口道:「我就是給你備著買辣條呢」。

「那三年啊,有時我跟家裡鬧了彆扭,手裡的銀子花光了就拉不下臉再去跟我爹我娘要,我就跟黑子他們借錢。」

「有一次我借錢的事被你知道了,你就跑到我面前來問我怎麼不跟你借錢,我告訴你我不會跟你借錢。」

「我這輩子都不想和你有金錢上面的糾葛。」

「你比我笨多了,也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我的意思,後來我就跟你說了另外一番話,不知道你這傢伙有沒有忘了?哼。」

「當年在逍遙鎮傳授我們《壽世傳真法》的王保榮師父曾說過一番話,他說男人這一輩子最起碼要有一個鐵杆兄弟,就是那種你的事情他可以做決定,他的事情你也可以做決定的兄弟。」

藍衣少年說到這兒收斂了臉上的笑意。

他緩緩直起身子,挺直了腰桿,慢慢說道:「我不知道你當年有沒有聽懂我轉述這番話的意思,但我猜你心底里肯定是明白的」。

「當年我不好意思把話講透,兩個大老爺們兒的,太噁心了……」

暮色漸深。

夕陽緩緩消散。

餘暉慢慢地從大地上丟失一塊兒又一塊兒的地盤,被深沉的夜色漸漸侵蝕。

藍衣少年面前的土堆已是黑夜的陣地,少年身前寸許之地則正是夕陽和夜晚的交界線,一襲藍衣尚倔強地處在夕陽餘暉最後殘留的淡淡光暈之中。

「但是今天在這裡,老子要把當年沒說完的話跟你說了,我怕我以後回不來,這句話就真的再也沒法和你說了。」

「老子的意思是,如果我這輩子只有一個鐵杆兄弟的話,老子選你!」

「不管你是在這破土堆外面,還是在這裡面。」

「都一樣。」

在藍衣少年話音漸落之時,夕陽終於敗場,漆黑如墨的夜色浸染了這一處孤墳和墳前的藍衣少年。

孤墳,墳在夜色里自然更顯得孤零零的。

孤墳旁,少年在夜色里也顯得孤零零的。

可將孤墳和旁邊的少年放在一起來看,似乎二者都不再顯得那麼孤零零的了。

因為,此時,已是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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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詞系潛龍化用而來,自知所改當屬下乘,聊表私情耳。

(宋)蘇軾《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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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踏雲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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