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殘星點疏林
盛暑滂沱,等得多日,來去卻快。
天上黑雲青雷,驚鴻一陣,已夠人間悶窒頓消,暢爽淋漓,連焦蔫的樹葉也重獲新生。
笑公子輕輕放下頭髮,在臉上一陣擦抹,最後揭下一層細薄皮膚,面容已然完全變化。
雨水之中,眼前人衣衫帶水,楚楚俏立,面若杏蕊,柳眉星目,皓齒櫻唇,端是個俊俏靈瓏的婷婷少女。
黑衫濕透,雨珠從她秀蹙眉尖滴下,水花在她清瘦肩頭盛放。
「哼!殺人償命,那你動手吧!」說罷,一雙剪水烏眸怒視而來,目光中裂金斷石,滿是桀驁。
李琰眼中,她宛如黑夜裡一支梨花,夜露抖落間,美得不可方物。
一剎那,滂沱雨水沖刷著時間,在她四周已然靜止。
這還是那個心狠手辣的笑公子么?
李琰呆如木雞,手中劍沒有刺向她,也忘了放下。
但見他像尊石像般站著,久也不動手,笑公子轉眼便松眉巧笑道:「你還中著幻術么?還是沒見過女人?」
李琰急忙開口道:「我沒有!」不知是應她前一句還是后一句。
細細一思,竟中了她語下圈套,知道笑公子正嘲笑自己目不轉睛看她,當下一陣羞赧,臉頰頓時滾燙。
笑公子臉上明媚更盛,故作可憐戲他道:「我既是個柔弱女兒之身,你還要殺我償命嗎?」
李琰一時無措,支吾半晌收劍道:「反正你不可再殺人!」
笑公子笑得更像梨花盛放,嘻嘻道:「那怎可能,除非你要一輩子看住我了。」
……
暴雨之後,已是夕暮,烏雲消散,天空深蔚一片,西邊幾縷酡紅如醉。
殘星點疏林,夏夜涼如秋。
二人精神疲憊,又沒了馬匹,只能在這荒郊野外設法過夜了。
笑公子眉頭緊鎖,正蹲在李琰幾步之外,面前堆了了不少樹枝:「喂!你發什麼呆呢?快來助我生火!」
笑公子拉住他衣襟嗔道,
李琰側面望著她,臉上偷偷一紅。
這些樹枝經過雨水浸泡早已濕透,笑公子凝神蹙眉,雙掌上白色真氣縈繞,正對著樹枝烘烤。
笑公子見李琰仍傻站著,眉頭一擰又鬆開,輕輕問道:「你練的是甚麼真氣?」
見他一臉疑惑,笑公子輕嘆一聲道:「我所修習的內力,屬乾兌白金一路,以鋒利見長,斬鐵斷金厲害,若用來蒸這水氣,只怕要到拂曉才能點著。連甚麼路數也弄不明白,你那修為莫非是偷來的?」說著已將李琰拉到柴枝堆前。
「怪不得你不急,你這是什麼衣裳?怎麼一點也不濕?」笑公子眼珠一轉,說道:「我也不能白教你,你可要喚聲師父聽聽。以後再得了這等寶物要先孝敬為師,知道嗎?」
不待李琰分說,笑公子又開口道:「你離這柴火近些,只管想著自己是一團烈火,體內焚燒灼熱,手上把真氣慢慢放出來,先瞧瞧成不成。」
笑公子話未說完,李琰雙掌上已然繞上一層淡紅色真氣,那紅色真氣忽漲忽消,極是不穩,時而差點脫出手去,時而又泯滅不見。
只見柴堆處白氣蒸騰,不多時,竟冒出火苗來。
柴已是乾柴,遇火即燃。
不過一盞茶功夫,那一堆濕透的柴枝竟變成了一團熊熊篝火。
笑公子見狀心中一驚,自己被視為師門第一奇才,得師父親手垂教,八歲起修習「銳金真氣」,日復一日毫無懈怠,憑著天生精純鋒金命格,苦練七年才有所成。
而眼前這李琰,不過聽了幾句照貓畫虎的粗略心法,就能點著柴火。
相形之下,自己之於李琰,如何不似螢火之於皓月。
笑公子心道:若是自己有這般天分悟性,只怕已能將真氣練形,師父那計『斷雲刀』也非遙不可追。
想到自己刻苦,再看李琰,卻總是一副悠然自得,雲淡風輕,笑公子竟有些惱了,側目瞪了李琰一眼。
李琰盯著自己手掌觀察了半晌,再看向笑公子時,她已快將衣衫脫了個精光。
借著火光,李琰一眼瞥見到她薄紗下凝脂勝雪,立馬轉過頭去,心中一陣火熱,真氣瞬間走岔,沖得火堆一陣搖曳。
李琰急道:「你怎的不知羞恥?」
笑公子兀自取出短劍彎刀,解開暗器小囊,撿了根長枝兒,將濕衣挑著,插在了篝火旁烘烤起來。
李琰背對著笑公子道:「男女授受不親,你怎可如此!」
「不烤衣服生火作甚麼,我可沒有不會濕的衣服。你覺得不妥不看就是了,離得遠些才好。我若是你,不如去抓些野味回來,也好過在那肚子里打鼓。」笑公子頓了頓,「你且放心,我不會走的。」
李琰正羞,被她一說,腹中又咕嚕響起,臉上更一陣赤紅。
抓野味卻不難,只消一會,李琰便提了只麂子回來了。
笑公子已然穿上黑衫,正倚著一顆遠離篝火的歪樹休息。
李琰早就餓極,連路也走不太穩,三兩步奔到火堆邊,拔出長劍,在火上燎了兩遍,就將麂子拖去放血開膛,將些內臟腌臢丟遠,再用長劍截了幾段去皮,串上幾根硬枝,架到火上烤起。
待肉香飄起時,用小刀翻割幾道,再從懷中取出剛採到的岩鹽塊,放到火前仔細磨下鹽晶,勻灑在逐漸金黃酥脆的烤肉上,不時用小刀輕輕刮油。
柴火燃燒發出「呲啦」聲,混著肉香四溢,勾得兩人腹中饞蟲蠢動不已。
笑公子雙眼放光,耐不住道:「想不到你烤野味倒是拿手!」
李琰受了奉承,笑而不答,他也不藏私,烤好便分了半隻與她。
雨過夏夜,幾縷清風穿過林間,對著滿天星光和滿林的清風鳴蟬,看著炊煙烤肉,二人雖然形神疲倦,心情卻舒暢無比,早已將白天的刺殺與拚鬥、逃命與追擊忘得一乾二淨。
一陣饕餮飽食之後,二人倚著樹邊一陣沉默。
「你明明是女子,卻為何叫笑公子?」李琰不禁問道。
笑公子吃了烤肉,心情大好,打了個哈欠:「我這乖徒兒,烘烤衣衫叫你看不慣,笑公子這名字又怎的不適了?我若喜歡,叫你阿貓阿狗也叫得。」
只要笑公子一張口,句句離不了要譏笑調戲李琰,可這些話從她嘴裡講出來,李琰怎麼也無法生氣,只憋了回去,不再與她說話。
甚麼事放到少年男女之間,就變得奇怪起來。
笑公子見他不語,卻又有些不忍,輕輕說道:「我自小便沒有名字,師父道我愛笑不愛哭,便叫我笑笑,我示人男妝,只告訴別人姓笑,他們便叫我笑公子,又不是我要叫笑公子的。我也想有個正經名兒啊,就像師姐那樣。」
笑公子輕聲細語,繾綣細膩,娓娓道來,說到後面,聲音已細不可聞。
李琰倚在樹上,懷中抱著長劍,枕著夏夜爽朗晚風和娑娑樹聲,在她溫柔的言語中,一陣困意襲來,那困意猶如泰山傾倒,儘管李琰極力想要認真聽她說話,眼皮卻愈來愈重。
他這兩日著實太過疲憊了。
笑公子說完,再看李琰時,他已經睡著了,甚至在磨著牙,微微鼾起。
睡了半晌,李琰忽地耳根一動,心中警醒,卻未睜眼,催轉神識之下,已知怎麼回事。
夜風吹拂枝葉的窸窣,幾丈外的蟾鳴,笑公子輕走在泥草上的沙沙聲和她抬手時衣衫的細微抖動,無不化作具體圖像,浮現在李琰腦海里,宛如親眼所見一般。
笑公子停在李琰身前,見他呼吸悠長深邃,偶還磨牙輕鼾,仔細看去,懷中劍鞘上有道指長裂痕,正是午時所割,下方有個已快模糊的篆體『奉』字,配上他一身水紋白衣和出眾的人才,在火光的映襯下,彷彿是個從秦漢魏晉走來的人。
笑公子看著他,也有些痴了。
猶豫一陣后,彎刀出鞘,夜色之中,寒光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