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劍氣貫長虹
青葫倚劍飲馬遙,一曲錚歌覆浪潮;
兩岸回聲留不住,烏衣帶水響雲霄。
驕陽似火,山岸幽青。江面涌浪不止,水花四濺。
羅蒲倒飛在半空,但見蛟怪巨口臨頭,大灘黏液飛粘在身上,腥臭難聞,心中便念道:
「自己與六位師弟合力布下這雷斗斫龍陣竟降它不住,這天下恐怕再難找出幾個人能誅滅此怪了...
不對,巫峽口明明降退了它!看來自己想得沒錯,當時確實是那個李琰救了自己,可現在山海茫茫,上哪去找這白衣少年郎?
罷了,今日該命盡於此,只望師父出山,或能除了此害!」
縱然盛暑驕陽,但面對如此絕境,眾人心中駭然,只如身處深淵地獄,早感覺身心透寒。
山包里一個圓領銅帶的差頭大叫:「完了,完了!青城仙師們降它不住,今個都要丟命在這裡!」
一眾衙差嚇得癱坐在地,紛紛叫道:「周捕頭!楞說這差事馬虎席豁過去就行了,啷個要死在這塊!我還么娶到媳婦哩!」
那周捕頭面如死灰:「這個月闊能要升職到州府衙門去咧嘛!本來想著抓條大魚回去領個賞,晚上魚頭還能熬鍋湯喝。哪個曉得真有這麼大個妖怪咧!不然打死我也不過來撒!」
眾人聞言紛紛捶地哭喪開來。
忽聽巨浪聲中,一陣清歌傳來,如金石相擊,愈演愈亮,轉瞬蓋過繁雜濤聲,充盈天地之間。
那蛟怪不知是被這歌聲吸引還是怎的,忽然閉口下落浮在水面上,竟似被束縛住一般。
巨濤漸小,眾人循著歌聲望去,只見對岸村子埠口邊,遠遠站著一個烏衣怪客,身形高大,背著一顆巨大清漆葫蘆,一手倚著巨劍,另一手牽著匹瘦馬,那馬兀自在江畔飲水。
怪物撞陣事發一瞬,眾人驚恐未定,此時俱是呆癱在原處,都已將這人怪異行徑看了個清楚。
那村漢不禁頓足苦道:「是那個怪叫花子!叫他快走,怎麼又回來了!」
忽見那烏衣怪客起身,將巨大劍匣平拋在江面上,驟然縱身一躍,橫踏匣板之上,竟壓著浪頭朝江心飛沖而去。
眾人驚呆間,他已經搶到網前將羅蒲道人一把抄起,挾在腋下,轉眼就衝浪到了對岸。
羅蒲腦中嗡嗡震響,耳中鳴聾,根本聽不見先前歌聲,只是倒掛在凌亂橫網上心中亂想一陣,等了半晌,也沒見蛟怪咬來。這時猛然被人裹挾而起,當下又憶起巫峽口時彷彿也曾被人這般攜在腋下。
難道李琰聽到禱告,竟能瞬息趕來相救?莫非他是神仙降世?
烏衣劍客將羅蒲扔到岸邊白石灘上轉身便走,那邊幾個道士俱受了傷,東倒西歪攤了一地。
被眾道士扶著坐打坐調息,羅蒲看那劍客背影,確與李琰有幾分神似,但形體差距太大,明顯不是同一個人。
不待細想,那蛟怪翻江撼浪,已朝著岸邊撲來。
卻見烏袍飛舞,那人將手中寬劍匣朝前一指,一股凌厲之氣直如泰山壓頂,猛然撞上蛟怪面門,直直將它逼退。
所餘威壓衝下,江水反騰而起,一陣「簌啦」聲響,水花滿天飛舞,如同一陣暴雨灑落,魚蝦水草裹挾腥氣立時浮滿山間。
下游江水流走後露出一段江底河床,白石羅布,蛟怪橫卧其上彷彿被座巨山壓著,動彈不得。
少頃,水花落盡,兩岸小山間架起一道七彩飛虹。
眾人看呆了,這烏袍劍客隨手一指,竟將江水生生截斷,這是何等神鬼莫測之力!
劍客飛在半空,腦中浮現一段蒼老之聲娓娓道來:「我自陷囹圄,此生於劍道再難精進。苦思數載,或因幼時學劍太早之故。
彼時未見山川大海,日月星辰,不知天地道化,只徒記心法口訣,劍招劍式,后雖有開悟,怎奈根基早成,已受框束。
汝一則根骨百年難遇,資質猶在幾代谷主之上,二則生性放脫恣意,更契合我派劍道,若得機緣,修為或能超越師祖!一直不傳汝劍道,是欲待水到渠成之機。
奈何世間本無十全之事!能否得觀上境,便看汝造化了。
汝且記好:劍道至高,存乎一意!
其意載於萬象,山川草木皆為劍鋒;
其勢蓄積瞬發,鋒芒畢露劍氣凌雲;
其術剛柔相濟,斷金裂石變幻莫測。
......」
憶及此處,烏衣劍客喃道:「白老頭,一別十六載。如今我也見過山川大海、日月星辰了!」
面對巨蛟奮力撞來,巨劍倏忽出匣,一道劍氣從彩虹間猛然貫穿而過,直衝雲霄。
漫天雲氣隨他劍尖指引匯聚,須臾間化作萬道長劍形狀。片刻之後,雲劍紛紛從雲層脫離,朝著蛟怪暴撒而來,一時縱插貫通蟒身,將它死死釘在河床上。
只聽「簌」的一聲,空氣中水珠瀰漫,忽地匯成劍形,抖落破空而去。那蛟怪兀自在河床上痛得周身魚鰭亂舞,剎那間頭身應聲分離,頭顱飛到石灘上滾落,一雙巨燈雙眼翻黑,再不動彈。
那水怪青城七子結陣難傷,竟被他須臾之間誅殺!
巨劍歸匣,江水複流而去,一切風平浪靜。
那烏袍劍客飛身落到石灘上,對著早已看呆的眾道士道:「爾等可是青城山上清宮的道士?紫霄真人可是爾等師父?」
見他們紛紛點頭,烏袍劍客撫著面頰鬍渣輕輕搖頭:「聽說青城高道曾得銅匣木札數十,內藏漢代張道陵符篆,朱墨如新。你那天心正法修行不足,想要伏魔除怪,恐怕還需再精進些。」
羅蒲聞言一驚,記起巫江口白衣郎李琰也說過同樣一句話,不禁想道:「這烏白二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思罷連忙踉蹌起身,上前屈指作禮,那群道士在他身後跟著,紛紛躬身一片。
羅蒲道:「大俠剪除此害,真是功德無量!家師紫霄真人高居『五絕』榜中,是貧道學藝不精,丟了臉面!敢問大俠高姓大名!大俠本領如此,莫非乃是天下至高的『三極』其一?」
「高姓大名?」
烏衣劍客思緒又飄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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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晨陽初照,白鏡站在劍爐邊:「令慈生誕前曾托我取名。」
自己甩開大袖轉了一圈:「有甚好?不過稱呼而已,三窮兒便夠了,『窮酒,窮歌,窮興』!今朝有酒醉,明日事不愁!」
「汝自幼好飲浪顛,行止輕浮,便取一個『浮』字。」白鏡捻須吟道,「谷中無父無母的孺子均冠白姓,便叫『白浮』如何?」
「白浮?不好聽!照我的意思,還是顛倒一番,不如叫『浮白』痛快!」
白鏡聽罷哈哈大笑:「甚善!汝可知『浮白』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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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及此處,他不禁取下背上大青葫蘆,高聲唱道:
「賦稟三窮無餘才,天山雪嶺踏塵來;
清歌卧醉千愁解,飲釂還浮一大白!」
幾句唱罷,他拔開木塞,一手托底高高舉起,滿滿灌上一口,隨即大笑開來:「哈哈哈,不是什麼『三極』,只有『三窮』而已!也別叫我什麼大俠,小道士們記好了,我叫『浮白』!大口喝酒之意!」
山包上衙差村民俱走下來,眾人驚魂未定,見他捋著濕漉散發,烏袍半敞,行事說話瀟洒豪氣,無不瞠目。
羅蒲上前拜道:「此番大恩!必當重報!但有所命,莫敢不從!」
浮白拍手道:「好好好!你既這麼說,我也不與你客氣。可否到青城山上討些酒喝?讓你師父陪我大醉一頓?」
眾道士面面相覷,後排便有人拔劍急道:「就算你本領高絕,也不容你侮辱家師!」
浮白聞言大笑,背起葫蘆作勢便走:「罷了罷了,我查訪一味毒藥來到川中,聽聞有個紫霄真人,道法高深。
曾醉游山中,夏穿厚烏裘,冬著薄葛衫,還作歌曰:『線作長江扇作天,靸鞋拋向海東邊;蓬萊通道無多地,只在譚生拄杖前。』
哈哈哈,若真是如此洒脫一高人,怎麼教出這樣狹量徒弟?可見傳言不真,不見也罷。」
羅蒲連忙上前,重咳著攔下他喘道:「浮白大俠,貧道師弟多有得罪。只是我等受了重傷,可容先往錦官城暫歇?不日便同邀回山可好?」
「哈哈哈,算你上道!那便來城中錦江客棧相見。」浮白拍了拍羅蒲肩頭,將蛟怪頭顱一腳踢到衙差們面前,「差爺們誰是領頭的?」
衙差們嚇得連連退後,唯有周捕頭應聲出列,陪笑道:「不敢不敢!大俠爺爺,小的周旺,蓉城府通義縣捕快班房都頭!」
浮白指著蛟怪頭顱,又指了指眾道士:「我先行一步,你且拿去領功去吧!這幾位道爺受了傷,勞煩你們送到蓉城府錦江客棧去,我住店吃酒先賒著,他們出家人沒甚銀錢,你們可記著來付錢啊!」
眾人連連點頭稱是,浮白走過那村漢時,停步對他道:「喏,麻煩解決了吧!真無好聽漁歌么?教上一兩句也成啊!」
「小人有眼不識泰山!高人莫怪!高人莫怪!」那村漢連忙跪地不住磕頭,等再抬頭,卻見浮白早已飛渡過江,又躺在瘦馬背上走了。
江水奔涌不止,眾人盯著浮白遠去背影面面相覷。
忽然有個衙差問道:「周捕頭,今晚魚湯還熬不撒?」
周旺獃獃搖頭:「再也不吃魚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