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怒焰
前夜別過劉裕,竹竿劉毅繞道去了城南酒館。天冷的緊,他打了兩角酒,提了半斤熟羊肉,頂寒風來到城中驛旅。
已然深夜,推門進去,驛卒披衣相迎。
「這幾天,驛馬勤喂著點兒。京城的戌衛一整個正月都在警戒,連日發往各州郡的軍書不斷。照看好驛馬,但凡凍死餓死一匹,我拿你們填命!」劉毅沉聲說道。
「是,是。大人明鑒,小人們不敢懈怠。」驛卒慌忙回應。
「王大人在哪間旅舍下榻?」
「二樓第五間便是,剛剛伺候了王大人盥洗,燈還亮著,大人似在看書。」
「大家辛苦。」劉毅道,「酒肉是郡守大人恩賜,我一人吃不盡,又沒有家小。弟兄們去打個牙祭吧。」
二樓旅舍,劉毅下拜門前:
「故晉左光祿大夫、邊將劉鎮之子,丹徒太守營中馬曹,小吏劉毅,表字盤龍,請見大人!」
「本官一向不識什麼『光祿大父』之子,更未曾跟什麼小小馬曹打過交道。」房中傳來王謐的慵懶聲音。
「大人在上,晚間官衙里唱曲、刁府中倒酒看茶的,就是小人。」
房門慢開。
「好小子,好大膽,敢來攪本官的清夢。」
「大人明燭耿耿,書聲琅琅,小人聽大人讀的書,都是屠龍術派,聽的真切,聽的歡喜。」
「府衙中,你所唱歌詞倒是不俗。」王謐臉色舒緩。
「大人過獎。這歌詞是當年北府兵里,戎幕軍佐的拙作,小人恰記下了。小人家中世代從軍,當年淝水一戰,家父領兵南陽。大戰之初,邊軍一箭不發,拱手而棄長江天險一十四城;我父率部死戰不退,馬革裹屍。我蹉跎邊地,後來流落行伍,一把琵琶供人狎褻,至今也有十年。」
動情處,劉毅目中含淚:
「王大人,你也是將軍的兒子。長江邊上,東西淮泗,無名之冢二十萬座,埋沒多少忠臣良將?小人懷裡的五弦琵琶,是我父親當年傳彈軍令、鼓激士氣的,如今竟成了貪官小人打發時間的玩具!」
燭火下,王謐眼睛始終不離書卷,只是把食指豎在唇邊,道,「莫談國事。本官位卑言輕,也沒什麼能幫到你的。如無大事,你且回吧。」
「小人星夜相擾,準備了一樁大富貴送給您。」劉毅道。
王謐收了書本,不禁好笑,「有趣有趣。今天倒是有不少人要送我禮物……」
「大人乃琅琊王氏,名門之後,父祖兩代,門生故吏,遍及天下。可小人也聽說,大人本非嫡出,不得家中恩寵……」
王謐微笑,竟不發怒,道,「說下去。」
「三冬以來,朝廷文書如雪片。小人也聽得些風言風語,新皇登基,朝政卻被皇叔司馬道子把持。朝內不穩,外有強軍——大人的同宗、太原王氏家主王恭,領青州兗州二州刺史,擁兵十萬,虎視京城……」
「大人乃是天子近臣,如今風起雲湧之時,大人在朝不得少安,在家沒有爵祿可以繼承,良機難得,難道不想有所作為嗎!」
王謐面色如平湖,仍舊翻開書頁,似聽而非。
「京口產鐵,又是長江的咽喉。此地多是流民,輕捷尚武;太平為農,亂世如狗,一旦給他們兵甲和馬匹,稍加訓練,就能拉起一支萬人的隊伍。王侯將相,本來無種;天下大亂,兵強馬壯者,退能保一方安定,進則可奉天討逆,整飭山河。」
劉毅一改伏低做小之貌,眼中殺氣縱橫:
「丹徒郡駐兵八千,都被郡守吃著空餉,守軍不過五百;這五百人,一半以上又是當年淝水之戰時,北府軍打剩的老兵,百戰餘生,個個以一當十。我做馬曹很久,軍中小校,皆我故交。那狗官日日引我在身邊,大人信得過我,一個月內,看準時機,我便了結了他。」
「時局如遭喪亂,大人領全境的銳甲,左,可揮兵北上,阻擊叛軍;右,可順勢而東,匯同大人的同宗王恭,清理君側,誅殺權臣。最不濟,結陣自保,不失為封疆大吏,裂土而鼎食……」
「劉毅劉盤龍,我記住你的名字了。有的事不是現在辦的,你說風起雲湧,其實還只是小打小鬧。風也好,雲也罷,不在今日,也不在明日。」王謐只是放下書來,拍了拍劉毅的肩膀。
「大人見那下棋的鐵吏劉裕,是我刎頸之交。我兄弟得罪刁氏,眼看進退不得。大人如只想斂翼待時,候風雲而後動,不宜錯過英雄。」
「憑你輩小人,大言不慚,能以英雄自稱嗎?今夜之言,若入了刁氏的耳,你小心有頭睡覺,無頭起床啊。」王謐正襟危坐,臉色鐵青。
劉毅挺直了竹竿身桿,一字一句,斬釘截鐵:「智過十人,為豪;勇過百人,為傑。當今天下大亂,大人在京中,結交一百個繡花枕頭,也不如今日識得劉裕劉毅!」
「你走吧。該伸手時,我會伸手的。」
劉毅長揖。
「小子,我再問你一句,你為什麼認準了和我說這番話呢?」
「官衙里,我撫琵琶唱曲時,見大人目光灼灼。你我二人,貴賤懸殊,但卻皆是同類。」
王謐大笑。
卻說劉裕官衙里挨了幾個大嘴巴子,轉過來沒有兩個時辰。二三十個郡里兵丁,穿過蕭條市井,佩刀帶劍進了城中鐵鋪。兵丁進時,明火執仗,出來時卻都空著手,捕獲野豬一般牢牢捆縛了鐵吏劉裕。劉裕並沒有半分反抗,郡守將他投入了大獄之中。
坊間瘋傳,郡中的鐵吏勾結八千裡外的會稽叛軍,暗中打造刀劍,蓄意謀反;好在刁逵郡守及時將賊人擒獲,真箇明察秋毫,洞若觀火!
王謐戴玉冠,著狐裘,一身便服,這日正在城中閑逛。城門口人頭攢動,王謐看到張貼的告示寫著:
「經鐵鋪夥計指認,搜出劉裕所造刀十把、劍二十把,人證、物證俱在。大晉律令,謀反者三族誅滅;其朋黨劉毅,擅盜驛馬郵車,劫劉裕之父、繼母及弟,遠遁而去,已通告各郡,畫影圖形,務必捉拿。劉裕,字寄奴,丹徒郡京口裡人氏,貧家子,無妻。擇日將彼千刀萬剮、磔於鬧市,百姓臨觀,爾其戒哉!」
這大晉州郡里的監獄,迷宮一般建造。外有高牆荊棘,內有四重分隔:女犯關押於最外層;小罪關押於內一層;大罪再靠里;死罪不分男女,押在最內層。
三年了,丹徒郡苦旱三年了,天公負氣,未曾下過一滴雨、一粒雪。劉裕入獄那天還沒出正月,京口卻下起了瓢潑大雨。伴隨著大雨的,還有一天一夜的怒雷;電閃雷鳴,風雨把蒙塵三年的京口城刷洗地乾乾淨淨。
死囚牢里,這夜單獨關押一個人。
三百多斤的立枷,劉裕正被枷住脖子,身體半支半吊地站在牢房。
自從做了小吏,每日點頭哈腰;現在別提低低腦袋,彎腰鞠躬都成了妄想。
刁郡守有德之人,新任職不久,就得上天垂憐,降下這一場甘霖。歌不盡功,頌不完德;只有客人王謐沒有出席,刁逵大宴郡中文武官吏。醉醺醺,歪扭扭,刁逵喝得興起,從人攙扶著,郡守喜氣洋洋,走進了死囚牢房。
「大人,卑職不知所犯何罪,何以至此!請大人明查,休聽了小人之言啊!」
「劉寄奴,你是第一天當人啊?」郡守哈哈大笑,「以為弄了你,抄你家能搜出什麼好東西,媽的。挖地三尺,只有那兩個破柜子里的五吊大錢。是我錯了,你是真傻啊。」
「大人,我聽不懂。」劉裕收了臉上哀求的諂色。
「不對!你不是傻!你啊……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是慫,是軟!那句話怎麼說來著?」
搖搖手打發左右隨從出去,郡守脫下冠冕,「『身處寶山而不知撿』,這句話說的好,好……好個屁。哪有不知撿的,不敢撿罷了。慫貨,你不敢掙的油水,大把人排著隊跪著求我。你想好好過日子,我就問你,日子是那麼好過的嗎?你想當個好人,我再問你,人是這麼好當的嗎?你想做好人,好,這次人都不讓你做!」
左右無人,面前死囚,郡守不以為意;一把抓開假髮,露出一個令人望而作嘔的癩痢頭,頭上還流著腥臭的膿水。
「實話告訴你吧,」郡守眯起雙眼,鼻尖、嘴唇惡狠狠向人中擠在一起,「明天就是你的死期。」
「我給你安排了一個好罪名,謀反。哈哈哈,誰能信,老實巴交的劉裕,謀反!哈哈哈。不信,他們也得信。」
「最後一宿了,帶著立枷好好舒服舒服吧!」
劉裕目露凶光,道,「我兄弟前幾天跟我說,恩仇,不過夜。」
外面風聲、雨聲、雷聲,一時並作,一個換崗的年老獄卒,聽不見內監有人,打開門進來,正撞見光著腦袋的郡守。老獄卒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
「你叫什麼?」郡守厲聲問道。
「小人叫……小人姓孟。」獄卒戰戰兢兢。
「滾!」
劉裕面色忽而恢復如常,道:「郡守大人,禍不及家人。能否放我劉家一馬,我仍不恨你。」
「我錯了,我還是錯了。」刁逵蓋上假髮,端端正正戴好冠冕,一番調笑,酒已經醒了八分。「你不是慫,對不起,我誤會了。你他媽就是傻!你爹,你媽,你弟弟,還有你的磕頭兄弟,劉毅……他們一個也別想跑!」
刁逵拂袖而去。
「英雄到此,他媽的未必英雄。」劉裕搖搖頭,用餘光打量了那剛接了崗的年老獄卒。
那獄卒猶自慌張不已,背著手來回踱著步。
劉裕仰天而嘯,一聲大喝,道:「孟大叔!剛才你盡數聽見了!我被奸賊陷害,蒙冤入獄,論罪當斬。狗官睚眥必報,你點子背,撞見他生瘡流膿的光頭,你覺得自己能活過幾天!」
「打開我周身枷鎖,把佩刀給我,我去手刃這賊,你趁亂逃命去,還有一條生路。分不清形勢緩急,明天戴著立枷,在此處痛哭流涕悔不當初的,就是你!」
二更天,風雨仍未停歇。長街死寂,郡守家宅門口,漢子怒髮衝冠,腰帶後面夾了一柄官刀,靜靜蹲在牆角。
猛吸一口長氣,漢子彈開身子,踩一腳上馬石,借力翻進外院。
門房老頭兒聽見響動,打著燈籠,睡眼惺忪出來查探。大門關著,恍惚中,只見朦朦朧朧一個黑影。
老頭兒壯起膽,提著燈籠湊近了,照亮一張怒臉——不是劉裕,還能是誰!
門房三魂丟了兩魂,急急哀求:「不幹老漢的事,只是那日不該奚落大人,饒我老命吧!」
劉裕壓著嗓子,道,「老王八,你家大人的院牆真高啊。且低聲。照實說話,那奸賊住哪間居室?」
門房慌忙小聲回答:「內院西屋第四間。」
「燈籠你自己留著,下輩子打。」
劉裕怕有變數,一刀砍死門房,提著屍首進去,將他扔進庭邊的竹叢深處。
躡步來在那西屋第四間房子,止有個妖艷婦人,摟著八九歲大的一位公子。
合該刁逵多活半個時辰——原來當夜朝廷又來了公文,郡守並未歸家,仍在官衙,批閱文書後,就近睡了,因此家宅中只有這少妻母子。
劉裕含著身子,偷眼往窗里瞅。
那婦人打開靠牆幾個楠木木櫃,內中滿滿當當堆著黃金白銀。
婦人對小公子說,「我的兒,這都是你爹給你備下的。我兒過兩年大了,也要學你爹,多長本事……」
劉裕怒火衝天,一拳打爛大門,婦人只道有賊,不管不顧推開懷裡兒子,捧了一把金條顫巍巍遞過去,道,「壯士,錢有的是,隨意去拿;色也憑你,求求你不要傷我性命!」
劉裕大罵,「你家狗官何曾饒了我全家性命!」
小公子自幼錦衣玉食,不知死活,幾時見過外人有膽抬著頭說話?熊孩子道,「你是哪裡來的下賤東西,敢闖我刁氏的大門!」
婦人嚇的一句話也說不出,只顧咚咚在地上磕頭。
劉裕割了兩個首級,看都不看櫃里金銀;劈手扯下絲綢做的一條窗帘,蘸了人血,在那居室牆上寫下十六個大字:
當日蒙冤,入夜殺人
恩仇果報,方快我心
惹下潑天大禍,劉裕自覺難逃京口。提了官刀,徑直殺向官衙;門前驚動五百守軍,莫之能擋。也許是,莫之願擋。
忽然一聲大喝,通緝令上遠遁的劉毅,燈下昏黑,竟從官衙里躍牆而出。闖進京口守軍重圍,揮揮手,一個包袱扔在地上。小校們湊近去看,赫然是丹徒郡守刁逵的癩痢人頭。
風從虎,
雲從龍。
王謐剛認識劉裕時,劉裕本想當條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