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劍光永明

第四十四章 劍光永明

黃河東岸,朔方郡。

天寒地凍,牛皮帳篷里,北魏國主拓跋珪,設宴犒勞眾將。

魏主的几案上,擺放著一個巨大的銅盆,盆中盛著滿溢的熱酒,熱氣蒸騰。

拓跋珪手持一根燒羊腿,那羊腿卻是涼的,肉上還掛著冰凌。

他大口撕咬羊肉,恨不得不嚼便吞;三口兩口,風捲殘雲,帶著滿面油花,魏主把腦袋浸在銅盆的熱酒里。

酒肉兩飽,把手在袞龍袍的前襟上面拂去酒污,又將佩劍解下,一把拍在几案邊。

拓跋珪道:

「崔浩,國史修的如何?」

「回陛下,臣盡心秉筆,不敢憊懶。」

「朕來說,你來寫!」拓跋珪帶了八分醉,搖搖晃晃,道:

「登國二年,駐蹕於朔方郡行宮……」

席間,到彥之對著孫處偷樂,道:「這帳篷果然是牛皮吹起來的,這能叫『行宮』?」

「後秦姚興,遣使朝貢,男女三萬口,隨使者入魏……」

孫處沉聲道,「後秦皇帝也是瞎了心,派兵來助戰,這回成『朝貢』了?後人看《魏書》,不知道的,要麼以為他拓跋珪是北海到瀚漠里所有游牧部落的單于,要麼以為他是中原正統的皇帝老子呢!」

「寡人的佩劍,你寫進國史了嗎!」

拓跋珪歪歪扭扭站起身,風擺垂楊一般,走近了跪著的崔浩的身邊,用劍鞘狠狠抽打了史官高聳的屁股。

崔浩忍痛道:

「回陛下,臣馬上就寫!」

「寫……你寫個屁?朕不與你們說,你們知道什麼?」

「老以前,很久的事情了——

前趙國主劉曜,當年在管涔山中遊獵。

夜間,有兩個童子拜於劉曜的軍帳之外,道:

『山神致敬趙帝,獻寶劍一口。』

撂下劍,童子轉瞬不見。

劉曜挑燈看時,寶劍劍光,晃可人目;

佩劍久了,又發現四季不同,春青夏赤、秋黃冬皂,這寶劍的劍光顏色也隨著時節來回變化——

劉曜故將此劍命名為永明劍。

大魏先祖,拓跋猗盧,昔日在晉陽與劉曜大戰,殺的前趙潰不成軍!

一路追殺劉曜到汾水,前趙皇帝以永明劍為禮,向我先祖,卑微請和。

寫清楚朕的劍名,永明劍。崔浩……你把草稿打好,接下來,要寫寡人手提永明劍,把那後燕皇帝慕容垂的狗頭剁下來!」

「這劍哪裡有什麼顏色?這魏史也太扯淡了——」蒯恩低聲笑道:

「拓跋氏的列祖列宗,當年讓前秦苻堅摁著腦袋錘,還什麼『追殺前趙』?他拓跋珪本是靠著後燕的扶持才能起家,慕容垂真是給這孫子臉了,什麼他哥的祖宗基業,拓跋珪怎麼上位的,他自己心裡沒六兒嗎?」

虞丘進老牙鬆動,吐出來一口咬不動的瘦肉,含糊著聲音,邊唾邊道:

「後燕國主慕容垂,那可是個猛人。要不是慕容垂年高卧病不能親征,粑粑都給他北魏打出來……」

拓跋珪已醉了十分,晃悠到劉裕席前,勾了他肩背,離席出來。

二人徑回中軍大帳里。

掀開帳子,塞北的雪風猛灌而入。扯一張厚氈,扶拓跋珪躺了,劉裕獨自坐在角落的胡床上,生起一盆炭火。

那魏主拓跋珪,從龍袍的左祍里掏出一個玉瓶。

他也不怕卸甲風,脫光龍袍,打開瓶塞,對嘴而倒,幾粒紅色丹藥從玉瓶里滾出。

劉裕一見拓跋珪脫衣,再細瞧此葯,心中暗驚。

這是五石散啊。

原來這五石散,又名寒食散,是南朝傳來的不良藥。

五石,指石鐘乳、紫石英、白石英、石硫磺、赤石脂:

這五石,藥性不是大寒就是大熱。服了這葯,五臟六腑立馬陰陽交戰,體表渾身燥熱,腦袋裡精神變得極度亢奮;身上如遭百蟲撕咬,皮膚敏感異常,似被刀割。

吃五石散,雅稱服石。

初服五石,往往神清氣爽,容光煥發;服石日久,便會畏冷懼熱,四肢無力,直到形容枯槁,變成行屍走肉的廢人。

這葯,窮人吃不得,是南朝公子王孫、老爺官人的獨享,誰能想到萬里極荒之境,北魏皇帝也沾染此好!

為了平衡藥性,服石前後,必須脫光衣服,飲熱酒、吃冷食——怪不得拓跋珪在席間鯨吞牛嚼。

魏主騰一下站起來,撲向中軍帳里沙盤。抱著沙盤,抱著北魏邊塞的山河表裡,拓跋珪時而狂笑,時而悲哭。發一陣瘋癲,拓跋珪醉倒在沙盤邊。

「寡人的永明劍,劍光永明……」

拓跋珪每當服石后,往往性情大變。此時帳中侍從,誰敢來扶?

劉裕道:

「陛下,移步去帳外動動吧。」

拓跋珪已不發狂,只是卻起不來身子。

劉裕是南朝人,深知吃了五石散,切忌坐卧,必須「行散」、「發散」:

行散發散,就是走路。

是葯三分毒,五石散的剛猛藥性里,起碼佔了毒性八分;

這五石散的毒素只能通過運動揮發。服石后,如果坐卧不動,毒素便會鬱結於內;久而久之,毒性越積越多,服食者的壽命也越折越短。

讀書遊歷、隱逸山林、縱酒服石,由來是南朝風氣。

南朝世族子弟,要麼單純以服藥為享樂;

要麼就是躲避世事昏暗,只求超然物外之情,借著藥石自我放逐。

拓跋珪貴為一國之主,南征北討,無往不利;劉裕想不明白,他服藥自輕自賤,究竟所為何事。

劉裕道:

「昨日黃河西岸,陛下因何,以六鎮漢人為肉盾?那些六鎮子弟,也是你大魏軍人。」

史官崔光,在席上詳記了永明劍故事,極賦溢美之能;此時進入帳中,呈上了新修的史書。崔光又獻上一壺熱酒給魏主發散,拓跋珪葯勁半過,滿口酒氣,道:

「漢朝,前面是秦朝。秦朝軍法,以首級計算戰士軍功:秦法里,割取甲士的首級,才能算是首級;從軍的役夫與奴隸,人頭一文不名。同理,六鎮漢人,不披甲,算不得我大魏軍人。」

「不是陛下國中軍人,就可以被肆意濫殺了嗎?」

拓跋珪倚著沙盤站起,語態漸漸恢復如常:

「天如圓蓋,地如棋局。棋盤那麼大,下棋的,就只有敵我兩個人;其餘的,都是棋子。」

「殺一人而救萬人,殺之可也;殺萬人而救萬萬人,殺之可也。昨日燕軍追兵趕到西岸,我軍精騎還沒盡數渡河,我不用六鎮殿後,用誰殿後?精兵只有三萬,我若是挪用一兩萬魏騎阻敵,待老本拼光,今日你我,早已被燕人包餃子了!」

「濫殺?劉裕,你漂泊江湖,萬里趕路,這一路上,你敢拍著胸脯和寡人說,你不曾濫殺一人嗎?」

劉裕搖頭道:

「我自離丹徒郡,所殺貪官污吏、流賊惡霸,不可勝數,未曾枉殺。唯獨在京口城中,一怒之下,將郡守全家,滿門屠戮。這裡面,有罪不至死的老僕,也有無辜受害的婦孺,我至今追憶,常常後悔……」

拓跋珪大笑道:「痛快!痛快!春風秋草,有何可惜?殺一人為賊,殺萬人為王!」

劉裕嘆道,「說破天來,英雄不可宰割人命,如視草芥!」

史官崔光,捉筆怒道:

「大膽劉裕!你觸怒龍顏,是要造反嗎?你罪當誅!」

「英雄性命,也不可如同草芥,而為人輕易宰割。」劉裕淡然道:「我來塞北,只為酬報魏主恩情;從未依附,談何造反?」

拓跋珪揮揮手,道:

「劉裕,你領著人回吧。我原以為,我們是一類人。」

劉裕長揖,道:

「陛下立國開疆,國中漢人,也是魏人。」

「沒有戰事時,你不管他們餐風飲露、衣不蔽體;打起來了,你讓他們拎著竹槍、扛著鋤頭,做那送死的大隊、墊腳的屍骨?」

「鮮卑也好,匈奴也好,羯也好,羌也好,氐也好,五族南下中原,至今已數十年——

在南朝說這個話,我的脊背會被士人君子們戳爛;但我就是要講,這天下間一姓的興亡,關乎百姓何加?這天下間一姓的沒落,多因亂自上作,匹夫匹婦,又有何責?

拋開那些虛偽不堪的道德廉恥,戰亂中殘存的中原百姓,真的在乎這天下姓拓跋、姓慕容還是姓司馬嗎?天下沒有一家的姓氏,天下的姓氏,本是百姓的姓氏啊!

只要你給他們一片土地耕種,讓他們兩餐能吃上一口熱飯,哪怕你欺負他們,凌辱他們——

漢人,是堅忍的民族。漢人,對於壓迫的忍耐程度,太高了。

他們只要一片土、一口飯,你就可以輕輕鬆鬆用城牆框子圍起來他們,「囗」裡面端坐著陛下一個「王」,天下叩首,唯汝獨尊。孔老二說,聖人牧民而治,這牧字,無非是把百姓做牛馬圈養。

這些牛馬,都是好牛馬。

等框子外面出了大事兒,為了這片土,為了這口飯,他們願意為了這個框子,為了框子里的王,捨生取義,慷慨赴死:

別小看牛馬,牛馬很多時候,都不怕死——只是怕死的沒有價值。

其實真正該死的,反倒是那些狗日的聖人,聖人不死,大盜不止!

我也是牛馬。從南到北,踏遍關山,我更加確信,我不過是個牛馬。

昨日,黃河東岸,斬殺慕容農,算是第二樁功績;拉回六鎮子弟的命,在陛下眼裡,大概半點也算不得功績。

既然如此,我與北魏,恩怨未清。

我仍虧欠陛下一樁大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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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武屠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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