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冰河夜渡
北魏中軍帳里,拓跋珪將酒壺隨手遞給了劉裕,背過身子,趴在了沙盤邊上。
魏軍營壘,響起一陣尖厲的鳥鳴。史官崔浩掀了帘子看時,一對游隼飛速穿過簾隙,收起長翼,溫馴立於拓跋珪的左右肩頭。
雌雄雙隼,一黑一白。
「天助我也!」
拓跋珪解下黑隼爪上纏繞的帛書,見書大喜。
原來當日平城東撤,北魏留下了兩支輕騎,一支伏於陰山北,一支伏於陰山東。
那魏將拓跋儀,晨間於陰山北境邊上,活捉了從中山都城趕去黃河西岸的後燕信使。
拓跋儀拔掉了信使的二十片指甲,又剜去他耳鼻雙眼,酷刑之下,套出來燕都里的宮闈秘事——
後燕國主慕容垂,已然病入膏肓,二十餘日,不能扶病上朝;燕宮裡,恐有不測,燕主的近衛封閉宮城六門,斷絕內外出入。
信使遠道而來,奉著病榻上的後燕皇帝敕令,是為了調動太子慕容寶的兩萬精兵回京,防備國中生變。
魏將拓跋儀,因此飛羽傳書,上報軍情。
拓跋珪見了信,急取狼毫細筆,在帛書背面,密密寫下小楷,纏回了雌隼翻羽青的鳥爪。
魏主下令:
使拓跋儀派人假冒燕國使者,快馬送入黃河西岸;假使者見了燕太子,不說燕主病重,只管編造慕容垂死訊。
大魏中軍帳里,再傳使者張袞,命他持節渡河,出使燕軍談判。談判是虛,實則令張袞挾藏金銀重寶,入燕營后陣,約見燕將慕容麟。
那慕容麟,是燕主慕容垂的庶子,平日里覬覦帝位,野心不淺。慕容垂未發跡時,這慕容麟曾經背叛過親生父親,害死了嫡出的大哥;
待慕容垂登基稱帝,慕容麟又巧言令色,左右逢源。其父竟然不計前嫌,封之為趙王——此人是北朝聞名的二五仔。
拓跋珪許諾慕容麟,如今慕容垂已死,北魏會全力支持他回京奪位;只是燕魏兩軍交戰時,慕容麟決不可率兵擊魏。
再令崔浩,到後秦援軍的軍中通氣,以千金賄賂秦將——決戰時,不需後秦戰馬衝擊燕兵主力,只要他拖住慕容麟所部。慕容麟領兵殿後,人馬不過一萬;秦將若取了慕容麟人頭,另備萬金相贈。
劉裕道:「陰為陽之母,陽為陰之用。果然名將用兵,奇正相反。」
大魏國主的臉上,已經看不見一丁點酒色和服石的狂態,聞信之喜,也從眉間收了。
拓跋珪倚了沙盤,輕輕梳理著肩膀上摩雲白隼的鳥羽,斟酌著沙盤中的每一枚假山假石。
「劉裕,你看這個地方!」
拓跋珪手指沙盤一處,道:
「從河西五原郡,到後燕中山城,此地是燕軍回師的必經之路。」
劉裕上前細看,魏主手指之處,石子、流沙,模擬了緩坡一座、大河一彎。
劉裕問道:「這片水,是什麼河?」
「鹽澤,又名岱海。」
拓跋珪雙眼緊盯這方寸之間的山水,緩緩說道:
「這岱海,水邊有高山。水邊山勢,既高且緩,橫亘岱海之前。這條山谷,北邊是連綿無盡的嶺,南邊是古時漢人修築的殘損長城。想要渡過岱海東歸,必先經過這條山谷。」
劉裕道:「陛下體察細緻,國中山川形勝,了如指掌。」
拓跋珪道:
「寡人,當然了如指掌。寡人就在這座山谷里出生。
當年前秦滅我先君,寡人年方六歲,隨母親依附於匈奴的獨孤部,在這岱海以南、高山以北,苟且偷生,掙扎了九個年頭。
此地地勢險要,匈奴、鮮卑,往來馳騁——
這山不是野山,鮮卑話,稱這山為『sang-ha』;山邊的水名,無論鹽池、岱海,都是你們漢人古書上的命名,我鮮卑人,稱這水為『sang-ha-to』。
這條流水兩岸多生桑樹,漢人還稱此水為桑乾河。說什麼,桑椹落時,流水乾涸。
sang-ha,意為躍馬馳騁。
sang-ha-to,馳馬勒韁之河。
這山水的漢名,都是從胡音轉來的:
這條河,你叫鹽池也好,叫岱海也好,叫桑乾也好,它還有個名字,叫做參合圖。
而這座高山,名為參合陂(bēi)。」
帳外忽聞馬蹄疾馳。
北魏軍法,營壘之中,無令不得驅馬。
驚疑間,拓跋珪抽出永明劍。
軍帳前,來人腰綁黑旗,以示軍情緊急——原是北魏前軍的斥候。
斥候快步跑入帳中,翻身叩首:
「急報我主!五原郡忽灑暴雪,黃河結冰!」
「天意!天意!天意要亡後燕!」拓跋珪舉劍插入沙盤,「寡人幼年困居參合陂,今番回故地決戰,殺盡燕軍,乾坤再造!」
開了大帳,抬頭望望帳前黑旗:
果然風烈如刀,那北魏大旗都被寒天凍成鐵片,迎風不飄。
拓跋珪嘶吼道:
「傳令左軍,萬騎披甲,由五原郡北,先行踏冰渡河。雪夜行軍,不管馬死人墜,勒馬停蹄者,斬!」
「左軍奔赴陰山東麓,會合拓跋遵,開至鹽池岸邊列陣;
鹽池水前,阻擊燕太子慕容寶東歸,參合陂山下,不許將燕軍放出一人!
敕令拓跋遵:
戰後生還,寡人拜他侯爵,賞賜代北十萬戶,獨斷漢地;
大戰捐軀,寡人封他為王,子孫裂土分疆,襲之不絕!
寡人看不見魏軍傷亡數字,寡人只要參合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