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古道漢俑
雪原谷外,燕兵修橋東撤。
當日慕容農拆橋,在河岸提兵追殺魏軍,不成想萬眾之中,腦袋搬家。
河岸上燕軍拔了半數營壘,單單留下慕容麟部殿後。
開拔的軍陣疾馳如飛,二馬當先。馬鞍上的兩名將領,身披鐵胎鎏金的盔甲,一人的盔甲上還鏨刻了幾顆耀眼的寶石。
這是後燕太子慕容寶,後燕皇叔慕容紹。
「陛下,自從大軍出征,所向披靡;魏人膽破,一路只知道逃。現在留慕容麟與鼠竄河東的魏人對陣,臣並不擔心……」慕容紹道:
「臣只顧忌那後秦援救北魏的三萬精兵。秦軍如果知道燕軍分兵,勢必趁火打劫;若是咬住了慕容麟,這留守的大燕將士,有些懸了。」
慕容寶面無表情,淡淡道:
「怕只怕朝廷生變,皇位孤懸。我幾個嫡生的弟弟都在國中封著王,他們老實歸老實,身邊人難免沒有想法——」
「這慕容麟,賤婢所出的奴子,狼心狗肺,反覆無常,當年把我大哥害死;此次出征,我本就要在班師的路上尋個借口,用軍法了結他。現在也好,不必自己動手。」
「皇叔,我只在意自己人的生死。你明白嗎?」
馬踏風雪,鞍上慕容紹戰戰兢兢,凍的股慄欲墮:
「臣敢不朝乾夕惕,願為陛下死而後已!」
……
後燕星夜兼程,火速回軍。不一日,將過鹽池。
水前高山一座,山有斜坡,其勢平緩。
山谷中,路邊立著密密麻麻的泥俑。
漢武帝時,衛青、霍去病北擊匈奴。衛青提兵十萬,前鋒蘇建、趙信潰敗,蘇建身死,趙信投降。霍去病大怒,以800精騎,遠棄漢軍大營,奔襲一千五百里,在這緩坡前追上了匈奴主力。
霍去病臨鹽池列陣,于山穀穀口堵塞匈奴兵。在這緩坡前,漢將用800精騎襲殺匈奴名王,一舉斬首兩萬級。
戰後,為紀念大勝,霍去病用河邊爛泥鑄成漢軍俑。
秦關漢月,秋草春風。
古道百年蕭條,這些爛泥鑄成的漢俑,定格在衝鋒前的一秒鐘。
至今慕容鮮卑經過,心寒膽懼。
慕容寶嘆道:
「我鮮卑族有六部:慕容部、拓跋部、宇文部、段部、禿髮部、乞伏部。慕容氏祖先自從出了遼西,百年間經略天下,如今虎踞中原,屬實不易。」
「非也。」
慕容紹道:
「咱們慕容氏的列祖列宗,並非來自遼西——反而和這拓跋鮮卑,同屬山西塞外。
三國時,公孫淵佔據兩遼之地。司馬懿圍剿公孫淵,調遣我山西塞外的慕容遠祖一同出征:
滅了公孫淵,司馬懿論功行賞,方才將我慕容氏封於遼西。
太子殿下,你可知我慕容部與拓跋部有何不同?」
慕容寶不屑道:
「慕容氏握持中原三州,國盛兵強;那小小拓跋珪,浪蕩塞北,不過是陰山裡未曾開化的野人。」
「不然。」
慕容紹搖頭:
「我慕容遠祖,自從受封遼西,發奮於白山黑水間;山珍采不盡,河魚撈不絕,慕容氏半漁半獵,日子過得要比陰山下的游牧生活好得多。
鮮卑六部,除了慕容氏之外,半數要逐水草而居。
前日在黃河與拓跋珪隔河對峙,太子可曾遙望魏軍營盤?
北魏用牛皮帳篷結成連營,這帳篷,就是陰山游牧的營盤。
幾捆木材,一包牛皮,接合而成這大大小小的帳篷,聚集而為部落。
部落里,安排兵士、工匠、馬廄,內有皮庫、肉庫、草庫、糧庫、武庫;
部落外,設置塹溝、圊廁、篝火、藩籬、崗哨。
陰山塞北,凍土荒原。一年兩季產出新鮮牧草,一地的牧草吃光,拔了帳篷,再換地方找草。
牧草生長,不離流水。
拓跋的陰山與慕容先祖的棘城,一條也里古納河,東西而流:東流為洮河,西流為陰山山下的望建河——
拓跋鮮卑,所謂逐水草而居。
地域有限,加之連年大寒,水草一年比一年貧瘠。游牧拔了帳篷,遷移到去年牧過馬的草場,發現草料已被別人收光:
牛羊戰馬是游牧的命,這結下的就是不死不休的國讎。
拓跋珪起於塞北,數年間,攻滅匈奴賀蘭部、獨孤部,其餘鮮卑四部,也或殺或逐,草原部落漸漸被拓跋珪統一。
此人志不在小。
拓跋珪又攻入雁門關,在漢土建立魏國的平城南都,聽說還眼望洛陽,正在尋機染指中原。
今日的拓跋鮮卑,熟讀漢家文武經典,在意的已非區區牧場,早不是未經開化的野人。太子殿下他日整合三軍,當再留意西行,一舉把拓跋氏收拾乾淨:
中山城中,吾皇夙興夜寐,為的正是這個野心昭然的拓跋!」
大霧忽起,夜半三更,織成天羅地網。
慕容寶的馬速不由得慢了,八萬燕卒,小心拍馬,在立著漢俑的山穀道路中,謹慎穿行。
萬盞燕軍火把,照谷熒熒。
後燕將出山谷,聽到大霧朦朧的鹽池河邊,河水翻湧聲里,夾雜了一陣奇怪的響動。
不是一匹兩匹,不似燕軍胯下戰馬疲憊行路的亂嘶,是萬匹北魏良駒摩蹄擦耳的喘息聲!
燕兵斥候快馬去看,鹽池臨水處,黑甲壓的冬夜沉重,三萬魏卒步騎成行,沉默著彎弓按劍。
魏主將這三萬魏卒的後事和家人,早已安排妥當。一萬甲騎、兩萬輕騎,人人自知必死,人人不貪獨活。
戰陣前,主帥慷慨激昂的誓師,只有親兵和副將可以聽到;戰士口中噴出的怒火,也可以掩過嘚嘚的馬蹄、隆隆的戰鼓。
只是最怕這千軍萬馬,一令一動之下,壓抑著殺氣衝天的沉默。
幾個燕卒按轡垂鞭,馬前遲疑,慕容寶大怒趕上,抽劍照燕甲砍去。
「狹谷路絕,必須馳出鹽池!後退者死!」
燕軍呼喝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