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最好的都城(二)
入虎牢關,洛陽城東的望京門前,劉裕與紅衣大漢作別。
洛陽城,城有十二門。東西六里長,南北九里長,故而古稱九六城。
進了城,七人舉目所見,一如劉裕船上所言:
沿著銅駝街牽馬步行,零星只有後秦的軍幢,以民房為營壘,當街駐紮。走過洛陽中心,太極殿一片焦土,左祖右社裡,看不到晉人的祖宗和天地牌位——
早都被不知哪年哪代的胡兵晉兵當作柴禾砍燒。
芳林園裡,鹿死鶴飛,池魚撈絕;牆塌籠倒,皇家禁苑裡獅子猛虎盡皆逃逸,化作九州豪強,當街食人。連那陰窟里的狐兔,也一躍登上魏晉祭天的圜台,白日晝行。
年前秦、燕入城巷戰,宮牆與市坊都浸滿血污,傾覆在連天戰火里。正月一過,燕子飛來,怕是只能在荒園廢苑裡築巢孵卵。
走到城南的宣陽門,伽藍寺前,老僧合掌。
和尚破衣爛衫,滿臉塵垢;形銷骨立,臉上看不出一絲活色:
「貧僧法顯,恭候列位多時。」
劉裕道:
「法師,我受慧達大師之託。」
「阿彌陀佛,師弟功成,今日完璧歸趙。」
聽了此言,劉裕方才放下心來。系馬解兵,七人徐徐進寺。
說是寺,寺里無佛也無香。
「法師,請問寶剎里供奉哪一路神佛?」
和尚領著眾人進了內殿,殿中一口黑鍋,鍋里煮著開水。細看水中只有幾顆米粒滾動,權稱作粥。殿後有人聲嘈雜,一人大哭悲泣道:
「老天爺,我求求你行行好,再冷些吧!再冷些,把我們都凍死……凍死就不餓了……」
「施主莫怪,殿後是城中戰亂餘生的流民。」
老僧閉目,道:
「伽藍寺供奉的,是佛家七苦。這七苦,盛於金塔中;前些年,金塔被盜,流落天下,幸得慧達師兄尋回。今日又幸苦施主千里而來!」
「敢問寶剎供奉的,是哪七苦?」
「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
劉裕道:
「何為怨憎會?何為愛別離?求不得又怎講?」
「浮生人海茫茫,人群中,卑賤者怨恨惱憎,為怨憎會;天下涼薄寡恩,遇所愛之人不易,終成勞燕分飛,為愛別離。
至於求不得,施主你自然明白的。」
「弟子不通佛學,並不明白。」
老僧只是微笑,伸手指指大殿中心擺放的蓮台。山門有叩擊聲,和尚轉身去殿外迎客,劉裕請出了懷中的七層佛塔,恭敬置於蓮台上。
鍋中仍是翻滾,水米一剎那變得稠了;後殿眾生哭聲也止,佛堂上污塵,頓時凈掃。驚訝間,佛塔湧現萬丈金光!
七人各自兩眼茫茫。
再睜開雙眼,不知何處人世,滄海桑田。
「這口米湯,給孩子吃了吧。」
一對夫妻守著破爛的草榻,塌上嬰兒,哇哇大哭。
劉鍾又見到他的父母。
「他爹,熬了這鍋米湯,家裡就斷糧啦……」
「不妨事,我到員外家去借。」
「我們沒東西抵押了,再抵,只能抵我們自己,賣身為奴。」
「他娘,我們貧賤了一輩子,好歹是個人。賣身……你要讓這孩子一落生就進了奴籍嗎?」
男人咬牙道:
「逼急了就去搶。可是你娘倆牽絆著,我怎麼能狠下心!」
嬰兒啼哭更甚,劉鍾什麼都明白,張嘴卻只能咿咿呀呀,心內如同流火。
「我們苦就苦了,老天為什麼讓我們這種人家產子?子子孫孫也翻不起身!生亦何苦!」
……
虞丘進想捋捋白須時,手卻伸不起來了,連眼睛也快要無力睜開。
老眼強行支起兩道縫隙,他睡在高廣大床上,周邊是金屋玉柱、明堂彩畫。床邊的掛架上是一襲大晉筒袖甲——甲片破爛不堪,卻換金縷金線穿了。
虞丘進起不來身,褲襠里濕熱的很,磨得大腿又瘙又癢。待要張口呼喚,同樣是發不出大聲響,只能「嗨、嗨」的亂叫,如同待宰的老驢。
「你去給換換褻衣,聞不見味兒嗎?」
「大家都是丫鬟,為何總使喚我?你敢去使喚少爺和少夫人嗎?」
「管他呢,他兒子兒媳守著屎尿都不覺得臭,我們費什麼勁……」
虞丘進百感交集,心內苦笑:
「戎馬半生,老婆都沒討到一個,哪裡來的兒子兒媳?夢境吧?呦,尿炕了,一定是夢。」
夢裡的兒子和兒媳不是瞎鼻子,同時也並沒有守著病榻。虞丘進看著堂前亂亂鬨哄,心內卻極度平靜。
一個文文弱弱,頭戴進賢冠,官吏模樣的年輕人吩咐家丁和僕從道:
「老爺子的墓碑上,就刻『故晉北府校尉、望蔡縣男、輔國將軍虞丘進之墓』。記著,把『北府校尉』放在最前面,皇上念舊,看見這個字,沒準能再賞家裡個蔭職。」
……
庖廚,幾個廚娘張羅著往熱鍋里下餃子。
這盤餃子的餡,是雞舌頭做的。奢侈的不是雞舌頭,是包餃子的人——和面的有十個,擀皮的有十個,調餡的十個,包餃子的再十個。
到彥之,憑空出現在廚房裡。
手邊卻多了一副拐杖。
不屑地扔了拐,九尺長人,轟然倒地。
十餘個廚娘慌忙來扶,卻不慎打翻了灶台邊的餃子。
「先扶餃子!」
到彥之大叫,推開來人,呆坐在地上,自己卻站不起身。
「我瘸了?」
「老爺這是怎麼?您受傷好幾年了。那年打北魏,虎牢關前,您胯下的戰馬,馬踏陷坑,跌折您一條大腿。」
「後來……敗了。皇上免了您的官,恩准您回家養病,撥了不少金銀賞賜。」
到彥之看看一地的餃子,嘆道:
「你們也是,油瓶子倒了也不知道扶,糧食不比人金貴!這點眼力價,怎麼出來做工?我年輕時,眼疾手快,力大無窮;房梁晃一晃,我有托梁換柱的本事!」
拖著殘腿,也不要人跟隨,到彥之悻悻走出廚房。
幾個廚娘在背後偷笑道:
「這窩囊廢,死瘸子,裝什麼大尾巴狼?還什麼『托梁換柱』?他天天癱在榻上,就知道變著法子吃,餃子也只要雞舌餡的——後園的雞鴨骨架都堆成山了,今日倒是珍惜糧食了?!」
……
蘭陵郡,負郭塢前,兩座大山。
山間小路,少年獨行。
「媽的,幻術,看我破這妖僧的幻術!」
蒯恩持矛帶盾,此時把矛盾都扔在一旁,解開腰帶,鑽進林子里就要發射。
嶺頭忽聽虎嘯。
抖兩抖,奔上山來。
雌雄兩隻餓虎,兩張虎口正吞噬著老漢的兩腿。
「爹!」
蒯恩也不管身處雲里霧裡,挺矛就殺向了二虎。
咚!
眼前明明空無一物,蒯恩卻被一面隱形的大牆擋住去路。少年眼含熱淚,上牙猛咬自己下唇,口中鐵鏽味道真切,這是幻術嗎?蒯恩的鼻子里,甚至能聞見餓虎撕咬自己父親的血腥!
「他媽的……」
手攥盾柄,團身而上,蒯恩擁著盾牌,奮力往那空氣的大牆上撞去。
一撞,兩撞……
虛空之牆,堅硬如鐵。
「我蒯恩多大罪孽?妖僧,為何讓我親眼來看父親喪命!」
「畜牲,我他媽要你們的命!」
蒯恩目中出血,癲瘋又照餓虎殺去。
……
孫處睜開眼,身子縮成五尺高。
「還不去招呼客人,又在此偷懶!你這奴子,只配吃泔水、啃麩子!狗肉上不了席!」
「我是良家子……」
孫處下意識反駁,抬頭仰視店裡的老闆和夥計們,身高差距一大,膽氣立時半消。
腰間摸不到建平寶刀,袖裡是偷藏的半個干硬饃饃,匕首也不知道哪裡去了。少年熟門熟路跑回後院,到馬槽邊去取那把鍘刀,鍘刀沉重,卻怎麼也提不起來。
「呦呵,奴崽子,還要跟爺爺們動手啊?」
酒保冷笑道:
「夥計們,給我抽死他!」
孫處只得逃。
這琅琊的酒家太小了,避無可避。
「我還能逃到哪裡……」
……
芙蓉帳暖,錦帳春宵。
「郎君如今做了高官,騎了大馬,賤妾也能沾沾你的福氣。」
丁午懷中抱著二八佳人,體嫩似酥。
「你!」
丁午驚叫道,
「不不不,俺老丁,老丁我配不上你……」
女人嫣然一笑:
「大晉督護,北府猛將,堂堂的白直隊隊主,是奴家配不上郎君。」
女人咯咯地巧笑,動搖得丁午意亂神迷,粗大的腦袋裡攪出一團漿糊:
「什麼白直?什麼隊主?你如今在我身邊,不去老爺家做妾室了嗎?」
「我自幼淪落風塵,媽媽用琴棋書畫調我教我,脫誰衣,暖誰床,一向由不得我拿主意。郎君從前貧苦,贖不出我身,一番大鬧,險些害了性命。誰成想浪蕩江湖,沒有幾年竟做了大官!如今鴛鴦交頸,誰能將你我分開?」
一點菩提水,傾入紅蓮兩瓣中。
丁午分不清是白晝還是黑夜,也不願想是夢幻還是現實。
「誒?我的金瓜骨朵哪兒去了?」
雲雨似夢,半睡半醒,丁午慵懶地躺在錦帳里,扭頭緩緩道:
「你見我鎚子了嗎?」
紅燭盡熄,不見人,也不聞聲。
「啊!」
漢子一聲驚叫,腦袋湊近了看,錦帳里躺著的,竟是一具描紅畫粉的骷髏!
……
劉裕身處七層佛塔塔頂,金塔升空,俯瞰眾生芸芸。
這第七層的塔里,放著一本書。
劉裕打開這本書,一頁一頁翻過。
書中人,自幼家貧,後來投身南朝的軍中。
書上寫,他打了很多勝仗,官職也一路走高;領著新舊的兄弟們,日子也越過越好。
他平定了南朝的大亂,又打退了北境的鐵騎。
手揮雙刀,談笑間,收復兩京。
他親手締造了一個全新的帝國,他慢慢走上了帝國的。
有才有學的寒門子弟,紛紛得到重用;他的麾下,謀臣如雲,猛將如雨。
他輕徭薄賦,改良不合理的律法,打壓豪強,安撫流民,抑制兼并,善待百姓。
書里的他,出發很晚,三十多歲,一把鬍子了,才從賭桌的浪蕩中抽身。
書里寫,他想做很多事情。
很多事情成功了。
很多事情失敗了。
他的謀士們,一個個英年早逝;他手下的猛將們,在一次次攻城拔寨、斬將刈旗的勝利后,耽於淫樂,甚至貪污腐敗,不思進取。
書里,他多疑,狡詐,殘忍,驕橫,跋扈。
書里,他最終弄丟了長安,放棄了洛陽。
他的將士們,在戰創的苦楚或和平的偏安里,老死、病死、被俘。
於國於家,他贏不得天下,他也留不住摯愛的性命。
書上寫,他的人生,起於三十歲的北府,終於六十歲的北府。
六十歲那年,攬鏡自顧,他的頭上生有雙角。
他想起年輕時,也曾立誓屠盡天下惡龍。
他連滅五國,手殺六帝。
為什麼變成這樣?
他想起年輕時,他想要安定的日子,想要妻兒熱炕、良友對飲,想要世上窮人再不受人欺負,他渴望給天下一個交代!
書上的他,六十歲那年,再次提兵北伐。
他看著自己的士兵——
十萬南朝子弟,年輕的眼睛里,有惶恐,有慾望,有血勇,有疲憊。
他笑,他說這些後生,像極了那些老兄弟們年輕的樣子。
他扭頭去看,王鎮惡去哪裡了?蒯恩又去哪裡了?為何都不見了?
天地茫茫,書中人,孤身來人間,孤身回天上。
那年來不及北伐,他死在誓師的前夜。
他死後,他的子孫荒淫如豬狗,天下變亂依舊,富兼貧、尊傲賤、大欺小、強凌弱……
劉裕合上書,抱頭痛哭,泣淚嘔血。
他想,如果他是書中人,他該如何?他是否也將頭生雙角?
他想不出問題的答案。
劉裕怔怔地俯視蒼生,張開懷抱,倚欄一縱——
項后似有人將他拉扯回來,劉寄奴一驚而醒:
揉揉眼睛,重回佛殿。
殿內的粥水還在翻滾,鍋里米仍是米,不多不少;殿後哭仍是哭,且悲且痛。
七人相顧無言,各自訝異。
「兄弟,撒癔症了?」
紅衣漢子憨笑。
老僧對漢子合掌嘆道: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貧僧苦思佛法,閉門枯禪,不得要領。陛下召貧僧入長安京中,主持一寺,也無添益;不如放貧僧西行。」
劉裕道:「陛下?」
紅衣漢子笑道:
「寡人正是秦主姚興。且問你,你船上所言,誰是英雄?誰是豎子?」
劉裕心中夢境,尚且顛倒,話到唇邊只是語塞,搞不清這些個虛虛實實。
「寡人已從後涼國迎來了名僧鳩摩羅什,長安各廟裡,堆滿了西域的佛家典籍。大師,西行十萬里路,何必費力去餐風飲雪?」
姚興並不難為眾人。秦主悠閑背著手,轉向老僧,道:
「燕、魏大戰,寡人這次來中原巡查邊關事小,親迎法師事大。請法師與寡人同回長安,弘揚佛法,化境安民!」
「貧僧慚愧,佛法低微。當今天下洶洶,人心喪亂,那些佛家戒律,都被教徒拋個乾淨。身為僧侶,窮奢極欲,無惡不作者,流毒天下。貧僧立志西赴天竺,待求回了真經佛法,定要維護我佛真理,矯正時弊。
阿彌陀佛,黃河可以西流,貧僧之志不可輕改。」
「大師既發宏願,寡人再不強求。只是西行歸來,可否來長安弘法?」
「貧僧為天下人學佛。長安一隅,也屬天下。」
姚興點了點頭,笑問劉裕道:
「那漢子,寡人想再請教請教你。天下四分五裂,不知幾人稱帝,幾人稱王;都城無數,請問是長安好,還是洛陽好?」
殿後的流民,來殿上捧著破碗舀了米湯,哀哭之聲漸止。
劉裕道:
「天下最好的都城——
是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