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節 左右皆其里
一
虎頡微微抬眼,坐直身子,倚著龍椅饒有興緻地看向不遠處的徐洪卿。
徐洪卿刻意躲開虎頡的目光,雙眼直視龍椅之上略顯不安的年輕皇帝趙清燕,眼神與其身旁的年長太監稍作交織,開口沉聲道,「皇上,清夢城佔地遼闊,四時農桑皆為重頭,再加之群山環繞內有湖泊鑲嵌,資源不可謂是不充盈。供奉一事乃我大慶重頭,然而這些年上柱國所交奉的充庫之資,並未達到規定的一半。上柱國在我大慶之中聲望地位頗高,一呼百應民眾景從,再加之清夢城百姓早逾百萬,若是再如此放任……不過上柱國乃是我一朝護國護道者,想來並不會有逾矩之舉,臣下還望上柱國在這滿朝文武面前做一番解釋。」
謝相才雙手從袖間抽出,站直身子,鼻子微動,嗅到一股不知從何處瀰漫而出的火藥味。
一旁的司禮監微微點頭,湊在皇帝耳畔低語道,「主子,清夢城之事朝中積怨已久,今日還是處理一番比較妥當,若是再拖下去,恐有變故。」
年輕皇帝眉頭緊鎖,餘光不停看向身旁席地而坐的白髮少年。
虎頡不知道從何處變出一串葡萄,一顆接一顆地送進嘴裡,隨後將葡萄籽隨意地吐在大殿的地面之上。
先前回到文官首位處的曹其里見到如此不守規矩的虎頡,一蹙眉頭,隨即一步上前,直逼虎頡,拱手沉聲道,「上柱國,朝堂有朝堂禮數,百官皆在面聖,衣冠言行全都符合禮數,已經破例讓您不再行禮,還望上柱國注意形象。」
虎頡微微抬頭,瞪了一眼曹其里,這一眼殺氣凜然。
站在虎頡身旁的謝相才和慕容明珠見到自己師父如此眼神,不由打了一個哆嗦。
然而曹其里仍舊是挺直腰板立於原地,一雙眼睛直直看向虎頡,未曾流露出半點畏懼。
虎頡一怔,呵呵一笑,揮了揮手,自顧自地又從袖間掏出一顆蘋果。
曹其里眉頭越蹙越深,剛準備開口,龍椅之上的趙清燕揮了揮手道,「罷了罷了,愛卿無需多言,朕准了上柱國如此行徑。」
這位頗為遵守君臣之禮的文相大人,見一國之君如此之說,只得無奈點頭。
他略微整理了一番思緒,拱手上奏道,「武相大人先前所言不是沒有道理,清夢城對於大慶舉足輕重,佔地遼闊內涵龍氣,說是我朝氣運的中流砥柱都絲毫不為過。臣下有一建議,我朝邊境仍有一處遼闊土地,常年由官兵把手,與蠻荒之地接壤,時常受到獸域臣民襲擾。若是能夠說服上柱國鎮守邊境,國運將興。」
虎頡眉頭一挑,未等趙清燕開口便道,「呦呵,曹其里你年紀不大口氣倒是不小,你這話的意思是把老子貶去戍邊?」
曹其里沒有理會虎頡,抬手望向龍椅之上的年輕皇帝。
一旁的徐洪卿顯然是沒有想到曹其里進諫之言如此激進,經過初始的驚訝之後,心中有些竊喜。
曹其里在朝堂之中與自己為政敵,此番激進的言語必將得罪虎頡,正好能夠借虎頡之手除掉這個心腹大患。
徐洪卿清了清嗓子,「皇上,文相大人的建議雖然顯得激進,但是不無道理。清夢城是我朝氣運最盛地之一,如今京城安慶氣運將至,遷都之事必在百年之內,若是能夠讓上柱國屈身遷徙,不僅能夠解除燃眉之急,日後國運也將繼續延綿,實乃良策。」
趙清燕一時陷入兩難境地,心中對文武兩相的進諫有些心動,但又不敢和上柱國虎頡撕破臉皮。
一旁的司禮監看透了主子的心思,在其耳畔低語道,「主子,滿朝文武皆對上柱國心有不滿,上柱國雖然武功蓋世,但加上身邊的幾名弟子也就九人之多,咱們先不論滿朝文武數百人,就是大慶的子民也是數以千萬計。上柱國是虎氏長生一族的話事人,氏族氣運和國運相掛鉤,想來就算是從其手中奪來清夢城,上柱國也不會太過刁難,頂多只是發一發火,小鬧一鬧,多家安撫自然可以……但是獸域的問題如今已是燃眉之急,邊境那兒的衝突事兒隔幾天就有一次。」
趙清燕倒吸一口略顯冰冷的空氣,旋即乾咳一聲,滿朝文武的目光瞬間匯聚在其一人身上。
他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身旁的虎頡,聲音有些顫抖地說道,「上柱國乃是我大慶棟樑之才,百年來封狼居胥抵禦外族,德高功厚,更改封地一事……另作商榷,就先這樣吧。」
徐洪卿嘴角微微上揚,話外之音已經很清楚了,皇上本人也已經算是間接同意了這門差事,只不過現在虎頡身在朝堂不方便說破罷了。
滿朝文武聽到趙清燕此話一出,皆是行禮彎身,一齊恭聲道,「皇上英明!」
站在龍椅旁的虎頡笑而不語,臉上仍舊是一副慵懶的模樣,只不過其身邊的慕容明珠已是怒髮衝冠,手掌攀上腰間斬龍劍,蓄勢待發。
謝相才是一個機靈人,自然能夠從先前皇帝身旁司禮監的舉動和皇帝本人的態度中看出端倪,於是深吸一口氣,悄然運轉袖間勁氣,等著師父一聲令下他便與師兄暴起。
「臭小子們,把勁氣往下壓一壓,否則還真給了那些個傢伙可乘之機不是嗎?老子無論如何是不會將清夢城交出去的,若是朝廷裡面的人有啥舉動,咱們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謝相才兩人的耳畔,忽然傳來虎頡的心聲,師兄弟聞言對視一眼,各自收斂勁氣,耐心等待師父的表態。
虎頡見氣氛有些微妙,跺了跺腳伸了個懶腰,先是環視一周當朝的文武百官,隨後轉身破天荒地對著年輕皇帝彎身行了一個君臣之禮。
「清夢城之時暫且不提,臣虎頡今日前來,有一事相求。」
趙清燕被虎頡這一出整得有些摸不著頭腦,以眼神示意身旁的司禮監。
老太監面色凝重,見氣氛僵持只得微微點頭。
虎頡抬頭,嘴角弧度上揚,聲音刻意太高好幾分。
「臣五弟子慕容明珠之情,懇請皇上成全!」
整座大殿,霎時間一片死寂。
趙清燕臉色瞬間冰冷下來,難得以不悅的面色面對虎頡。
他心中清楚虎頡這句話的意思,當朝文武都知道趙清燕這位年輕的皇帝唯有兩個喜好,一是讀書詩畫,二便是燕妃。
雖然趙清燕一直沒有機會能夠與自己這位愛妃有雲雨之情,但是心中卻是愛得十分真切,若非朝中大臣竭力阻止,恐怕他早就會廢掉年長自己幾歲的皇后,將燕妃立為皇后。
燕妃作為趙清燕的掌中寶心頭肉,自然是他的逆鱗。
說難聽點,若是不管文武朝臣的意見,在清夢城歸屬和燕妃兩事之中作出選擇,趙清燕定然毫不猶豫地選擇燕妃。
趙清燕怎的不知道燕妃和虎頡五弟子慕容明珠之間的關係,他同樣也知道燕妃心中愛著的男人不是自己而是虎頡身旁的慕容明珠。
但是身為一國之君的趙清燕怎會安心?
自己將全天下的奇珍異寶盡數送給燕妃,就算她要天上的星星和月亮,趙清燕都會想盡辦法給她摘下來。
趙清燕卻是讀了如此之多的詩書文章,清楚歷代君王若是沉溺女色,都會荒廢朝政不得善終,但是他早已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世間情愛何錯之有,人有七情六慾,書中聖賢說追隨本心,情即是本心,何有拋棄之說。
況且趙清燕也覺得自己這個皇帝做得並沒有什麼不妥的地方,就算有不妥之處,朝中的文武兩相以及百官都會為自己兜底,這可謂是沒了後顧之憂。
年輕皇帝長吐出一口氣,語氣稍顯冰冷地對著虎頡說道,「燕妃之事,恐怕沒有可以退步之處。」
虎頡眉頭微挑,轉過身去看向徐洪卿,笑著問道,「武相大人,解鈴還須繫鈴人,你怎麼看吶?」
徐洪卿臉色微變,不過仍是強顏歡笑道,「呵呵,上柱國這不是說笑了嗎,燕妃是皇上雲遊天下的時候自個兒相中的,與老臣有何關係?既然皇上喜歡,又不耽誤朝政,那不得隨著皇上?臣子為聖上排憂解難是職責所在,但插手後宮之事,豈不會有些逾矩了嗎?」
站在不遠處的曹其里一步上前,拱手進言道,「皇上,燕妃之事臣時常想要進諫,但是奏摺一直在宮中上不去,今日臣斗膽一言。常言道『美色誤國』,即使是再賢良的君主,都不能做到克己復禮重視女色,更何況皇上您呢?」
曹其里此話一出,趙清燕的臉色更加難看,雙手死死握住把手,身子略微有些顫抖。
這位文相大人見趙清燕如此模樣,心中雖是「咯噔」一下,但仍舊沒打算閉嘴。
「皇上,燕妃娘娘雖身為貴妃,但是其一出身不算良好,其二是禮數琴藝欠佳,身為帝王之家,不可一日荒廢。再加之後宮嬪妃常有進言,此等行徑不可以不考慮。按照先前所言,欲讓上柱國更改封地,先不論是否戍邊,如若能夠讓燕妃擺脫妃籍回歸平民之身,可謂是兩全之策。」
謝相才有些錯愕地聽著曹其里的進言,心中一陣感慨。
他從先前趙清燕的言語神情,再加之許久之前在東風城後山所見,能夠看出這位年輕的皇帝對燕妃用情之深。
但即使如此,曹其里都敢直言不諱,果然是擔得起「敢為人先」四字。
曹其里心中清楚自己此言一出,必將引得聖上雷霆之怒,但是為了社稷大計,即使身消玉損又何懼之有。
臣子身死為社稷,既然身著官服頭頂高冠,便要處其位謀其職,進言不違背本心,為天下黎民、為國家本根。
曹其里,北靈淵人氏,自幼讀書,低頭無愧黃土,抬頭無愧鬼神。
此兩全之策,雖有利於國家社稷,但著實將趙清燕和虎頡兩方都得罪了。
但是這位兩鬢早已斑白的儒士沒想這麼多,依舊是身形挺拔地立於原地,無視於身後的竊竊私語,也無視於身旁徐洪卿如炬的目光。
少年為學,母親常說,人生在世要麼走陽關大道萬人同行,要麼便走獨木小橋一人一馬。
父親過世早,母親將曹其里一手拉扯長大成人,在其高中之後撒手人寰駕鶴而去。
曹其里四十五歲未婚未娶,孑然一身獨自一人,因為他早知身居高位不得善終,唯恐身邊親人遭受朝堂政敵辣手摧花,於是毅然決然選擇孤身一人直面風霜,身前無愧身後無悔。
天下讀書人,心胸不出其外,悲辛皆在其里。
二
趙清燕怒目看向曹其里,身子顫抖得越發劇烈,身旁的司禮監見狀不妙,趕忙出言呵斥。
「曹其里,違背君意,你可知罪?」
曹其裡面色不改,身形不退。
「望皇上三思!」
趙清燕一拍把手站起身來,指著曹其里喝道,「曹其里!」
曹其里行禮跪地,仍是面不改色。
「望皇上三思!」
整座大殿再度變得鴉雀無聲,滿朝文武從未見過這年輕的皇帝發如此大火。
朝堂眾人宦海浮沉十數年甚至數十年,好些人都是前朝舊臣,心中清楚當今聖上與先帝相比確實不甚賢德,曹其里如今冒著觸皇帝逆鱗的風險毅然進言,可謂是「膽大包天」。
虎頡饒有興緻地看著跪伏在地的曹其里,半晌之後轉身看向龍椅之上的年輕皇帝,「老國師前些日子來清夢城尋我,說讓我帶五弟子找您當面賠禮道歉,本來是想負荊請罪稍顯君臣之禮,但如今看來已然沒了必要。人生在世難得有鍾情之人,皇上您後宮佳麗數不勝數,怎差一個燕妃?我這五弟子為人重情重義,自小青梅竹馬落入他人之手自然是心中鬱鬱不平,我這身為師父的見弟子如此怎不會心疼?別的皆有退讓之說,但是這件事,沒有絲毫餘地。念在君臣禮數,我在這稱『您』,但還望皇上記得,我虎氏守護大慶千年,可不是沒有弒過君的!」
趙清燕聞言臉色一白,一屁股坐回到龍椅之上,喉中一口氣險些不得而出。
一旁的司禮監見狀趕忙伸手輕輕拍打趙清燕後背,且用餘光看向虎頡。
徐洪卿立於虎頡身後,心中不由一涼。
他沒想到虎頡居然有膽子說出這種大不敬的話來,要知道虎氏長生一族的氣運與大慶國運相鉤連,在京城安慶之中的一言一行都有可能折損自身道行修行甚至是國運。
徐洪卿頓時感到有些頭疼,若是仍由事態發展,恐怕真會讓虎頡將燕妃和兩個弟子安然帶出京城。
趙清燕環視一周,見滿朝文武此時竟是一言不發,再加之一旁的司禮監垂頭裝聾作啞,一時間氣不打一處來,將手中玉璽重重擲在地上,隨即便是起身朝著側殿門外埋頭走去。
整間大殿之中的文武百官不知所措,良久之後只得在徐洪卿的命令之下各自按照位次退朝。
曹其里行走在人群之後,雙手拂眉,作沉思狀。
他嘆息著走出皇宮,在南門偏僻處坐上早就付過錢的人力車。
車夫咧開嘴露出一口壞牙,扭頭看了看穿著官服的曹其里,笑道,「官人,看您這官服就知道官銜不小,咋還和小的還那二文錢吶?」
曹其里揮了揮手,示意車夫無需多問,只管朝住所趕去。
曹其里的小宅子在三環邊緣處,一個不起眼的小巷之中,與一環的武相府邸相比,可能還沒有徐府管雜役的後院大。
已是入冬,天氣寒冷,曹其里翻動柴房之中存放著的煤炭,揀了兩塊捎進裡屋,用火摺子點起一爐炭火,將手放在火爐前驅寒取暖。
曹其里褪去官服換上厚襖,坐在床榻邊緣處,肚中甚飽,還無心生火做飯。
裡屋小而冷,陰且寒,這位孑然一身的文相大人,倏地想起很小很小的時候,一家人圍坐在熱炕頭時的場景。
那時的屋子,似乎比現在的還要小一點,但是每逢北靈淵洲大雪紛飛的時日,卻都不曾感覺到半點寒冷。
小時候曹其里常常體寒,母親總喜歡將他的小腳放進臂彎里捂著取暖,然後在兒子半睡半醒之間念書,操著一口不太標準的大慶通話,結結巴巴地讀著僅認識的幾個大字。
母親讀書不多,一輩子與柴米油鹽和針線活打交道,是個粗人。
但是母親人粗心不粗,身子骨頗差的曹其里在她的呵護之下長大成人,未曾生過什麼大病。
曹其里的名字是父親取的,父親從小在私塾里念過幾年書,輟學之後便再沒念過書,早早就到衙門中當差,做了好多年小捕快,最後成了能夠吃俸祿的捕快頭頭。
父親小時候總喜歡將衙門中做工剩下的木材帶回家,用小刀鋸子將它們做成小玩具,給曹其里玩兒。
曹其里坐在床邊,恍惚之間將早已蒙塵的小木刀取出,放在掌心之間不斷摩挲。
這位文相大人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已經不年輕了,人近五十知天命,還有五年光景曹其里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夠撐下去。
如今官場風雲詭譎,朝中權勢肉眼可見地朝徐洪卿一方傾倒,就連年輕皇帝的一舉一動皆在徐洪卿以及大內十二監的掌控之中。
曹其里嘆息著拍去手中灰塵,隨意抹了一把臉,一時間臉上斑駁一片。
自己那可憐的老母親和早死的父親,總是勸誡自己做人身正,做事從心,這二三十年來,曹其里皆是如此。
不知過了多久,爐內炭火盡數熄滅,曹其里蜷縮在床上,時不時地緊緊厚襖,嘴裡含糊著一些聽不清楚的說辭。
這位年近半百的先生,睡夢中竟然見到自己成婚了,夢見自己挽著一名老嫗的手,自個兒額前同樣是白髮飛舞。
他猛地驚醒,起身坐在床榻之上,沒來由地以淚洗面。
先生沒有回憶起什麼傷心事,只是想起來十六七歲的時候,一個姑娘說自己會一直等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