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節 動身往南回
一
清晨天微亮,一襲青衫的背劍少年從安康寺後院門行出,與年輕和尚於普揮手道別,隨後徑直跨上巷口停著的馬車。
車廂之中,滿頭白髮的虎頡倚靠著車窗閉目養神,見少年上車,微微睜眼,聲音懶散道,「走吧,回清夢城去。」
少年微微點頭,獨自一人坐在車前,手中挽著馬鞭,默默駕車。
來時兩人,去時一人。
來時行伍護行,去時僅有一車一馬,師徒兩人。
駕車的少年正襟危坐,目不轉睛地看向前方,耳畔聽著自家師父輕微的鼾聲。
……
安慶城外有一條由北向南的官道,可以直通清夢城,但虎頡卻選了一條最繁瑣的小路,讓謝相才驅車緩緩前行。
師徒兩人沿著小路緩緩行駛,過了足足三個時辰,方才出了京城轄境。
京城之外,有一座與雁落山一坡接壤的湖泊。
湖泊呈月牙狀,自古旅人沿途至此,必要看一番日落,看一場月色。
今日天晴,微冷,謝相才攙扶著有些疲倦的虎頡,坐在湖畔看著天邊落日。
餘暉落在虎頡一頭雪白的長發上,顯得有些恍惚。
少年將下巴搭在膝蓋上,雙眼微抬,望向遠處雁落山最高峰上白茫茫的一片積雪。
師徒兩人皆是一言不發,並肩坐在湖畔。
一人看山山有雪,另一望日日將落。
「老八,把你五師兄教你的劍術,舞給老子看看。」
虎頡忽然起身,伸了一個懶腰,故作輕鬆道。
謝相才怔怔地望向對方,隨即點頭,從腰間抽出風雲劍緊握手中,起身掠向身後的空地。
此時日落,恰如其分。
被山坡遮擋住的半輪落日,在少年起劍之時,正巧完全落下,不見蹤跡,只留下天邊的那一圈圈硃色圓暈。
北風蕭蕭,鳥凄凄。
日落雁山,風兮兮。
虎頡某一剎倏地轉過身去,背對著舞劍少年吐出一大口鮮血。
片刻之後,虎頡轉回身,面色如常,良久之後含笑點頭,然而視線卻是變得模糊。
「師父師父師父……」
遠處的小道上,忽然有一人一馬疾馳而來,沿途飛沙揚土。
正舞劍的謝相才陡然停下手中動作,滿眼錯愕地看著小道上逐漸靠近的馬匹與馬上的少女。
眨眼的功夫,少女翻身下馬,三兩步衝到謝相才的面前,一把扯住他的衣袖,雙眼通紅。
謝相才看著面前楚楚可憐的趙禾樾,有些驚愕地問道,「你怎麼追過來了?」
趙禾樾聲音有些沙啞,一雙水靈的眸子瞪著謝相才,「師父,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謝相才哭笑不得,剛掙脫開趙禾樾的雙手,對方又是一把扯住。
他只得搖頭,「我沒有不要你。我這不是要回清夢城了嗎?」
趙禾樾氣得俏臉鼓鼓,跺腳道,「你不允許回去!你回去了就是不要我了!你……你和我回皇宮!」
一旁的虎頡饒有興緻。
謝相才笑了笑,「宮裡可是有不少人對我虎視眈眈,我回去不是自討苦吃嗎?我雖然要回清夢城,但你還是我徒弟,我還是你師父,咱們交情不斷。實在不行,我時常與你通信,如何?」
「不行!」
趙禾樾說得斬釘截鐵,片刻之後鬆開手,委屈地扭過身去。
「師父你回去了,我哥把我嫁到關外去,怎麼辦……」
謝相才一愣,眉頭輕輕皺起,隨後以眼神求助不遠處看戲的虎頡。
虎頡聳了聳肩,示意少年自己解決。
謝相才嘆息一聲,快步走到趙禾樾面前。
他微微彎腰,認真地看向對方,「師父不會讓你嫁到關外去的,你相信師父好嗎?等到了清夢城,我就讓你師祖上書給陛下,免了你日後與關外的婚約。你要是不想通信,那每五旬我就來京城傳你幾日劍術。只要我每次帶著師祖的親筆書信來京城上奏,陛下斷然不會再將你嫁到關外去。這樣如何?」
趙禾樾猛地抬頭,破涕為笑道,「真的假的?」
謝相才笑容和煦,用力地點了點頭,「真的!」
趙禾樾欣喜若狂,竟是衝上前去摟住謝相才的脖子,跳到了對方的身上。
片刻之後,這位公主殿下似是察覺到了不妥,連忙俏臉緋紅地回到原位,緊咬嘴唇欲言又止。
謝相纔此時方才發覺,這位公主殿下,原來是一個低頭不見腳尖的小美人坯子。
他啞然失笑,有些尷尬地撓了撓頭,隨後將腦袋別到一旁,望著湖面之上的最後一縷粼光,「那師父……就走了啊!」
趙禾樾輕輕點頭。
虎頡忽然出聲,「誒誒誒,劍還沒舞完吶!」
謝相才頓住腳步,沉吟過後拾起風雲劍,拭去其上碎石,再度起劍。
他身形凌空,以心聲告知仰頭張望的年少公主。
「禾樾,這一劍師父學自你的師伯,清夢城劍仙慕容明珠,現在我將此套劍法傳授於你,務必爛熟於心,傳你師伯一脈劍術於大慶!」
少女抬起袖子抹去眼角晶瑩淚珠,認真地望向半空之中身形輕盈的年輕劍客。
天邊外,日月交替,半輪明月緩緩從另一處山坡攀上天空。
空中,青衫劍客腳踩月華,劍氣翩飛。
湖畔,年少公主雙手負后,臉頰微紅。
車上,白髮少年斜靠車窗,張望遠方。
千里開外的天際,一道踏空而飛的身形驟然停在原地,其懷中的女子有些不解地抬起頭來,望向摟住自己的心上人。
「傲雪,怎麼了嗎?」
俊美男子微眯眼眸看向劍氣傳來的那處天際,沉吟良久之後,輕輕搖了搖頭,緊接著挽住女子腰肢,化為一道流光朝南掠去。
二
小路正中,趙禾樾對著遠遠駛去的馬車不住地揮手,扯起嗓子高聲道,「師父!別忘了回來看我啊!」
她踮起腳尖眺望,趁著馬車就快消失在視線之中時,用盡所有的力氣大喊,「師父!你要是不來看我,我就叫我哥誅你九族!」
正在驅車遠行的少年身子一顫,失笑望向遠方。
此番京城之行,得到許多,同樣也失去許多。
悟到一絲禪心,學會了許多拳法,遞出平生將相第一劍。
也知道了家國同在,即使現在還不那麼認同。
同時,他親眼目睹了師兄的離去,還有一個如花生命的逝去。
少年終於意識到,這個世間有很多東西,是自己無法掌控的。
即使現在的自己,比以前強了很多,但仍舊是無濟於事。
謝相才手掌攥緊馬鞭,心中極為不甘。
他發誓,不允許身邊的人再因為意外離開。
少年要用盡所有的力氣,留住自己在意的人。
所有人!
沿途不斷向前,視線越發昏暗,師徒二人驅車又走了小半個時辰,最終在謝相才的提議下停在了沿途的一處小屋前,準備尋屋裡主人家借宿半天。
虎頡換了一身麻布衣裳,束起頭髮,隨接下背後斬龍劍的少年一同叩門。
門被輕輕向內拉開。
開門的是一名年過三旬的婦女,婦女衣著樸素,警惕地透過三指寬的門縫朝外打量著謝相才兩人。
在見到兩人皆為少年模樣、人畜無害之後,方才是有些放鬆地微微將門敞開一點,再見兩人沒有奪門而入,才將大門徹底打開。
謝相才對著婦人拱了拱手,含笑道,「大娘,我們兩人驅車趕路,見天色已晚,不知能否借宿一晚,可以付給您一些銀錢。」
一旁的虎頡聽少年如此之說,趕忙一巴掌把他拍到自己的身後,隨即貼上一副笑臉,湊上前去扯住婦人的衣袖。
「這位姐姐,我們哥倆不認得路,在這山林之間失了方向,不知道能否在姐姐家借宿一晚,明早咱就走!」
虎頡這一聲「姐姐」,令得婦人一怔,隨後立刻變得滿臉笑容。
她拉著虎頡的衣袖,就將他領進了屋子,還不忘和謝相才吩咐一聲將門關好。
謝相才滿臉黑線地看著自家師父如此模樣,心中感嘆姜還是老的辣。
無一時,虎頡就與婦人談得好似一家人。
從兩人的談話中,謝相才得知了這家的男主人剛死不到一年,現在一家的重擔全落在了婦人這個女人家的肩上,聊著聊著,虎頡就拿著手絹幫女人擦起淚花來了。
謝相才惋惜歸惋惜,可良久之後終究是覺得虎頡和婦人的交談有些索然無味,於是將目光轉向一旁爐灶前正在玩弄木馬的稚童。
小娃娃沒人看管,用力拉住木馬把手,試圖將木馬整個顛倒過來。
就當他快要一頭栽倒的時候,謝相才眼疾手快地從上前去,扶住了孩子的小肚子。
稚童便轉過頭,好奇地看向謝相才,嘴裡哇啦哇啦的。
謝相才看向稚童的小臉,猛然間一怔,總感覺這張小臉有些似曾相識的感覺。
「誒呦呦,小夥子吶,你說我們娘倆是不是命苦啊?孩子的那個死鬼老爹,家裡擺著田不種,非得跟他的什麼狗屁大舅上京城去練劍,最後給一個老太監賣命,死在了在了他鄉……現在連屍骨都沒有送回來啊……誒呦呦,真是命苦啊!」
謝相才身子一僵,下意識地摸向腰間懸挂的一枚木製令牌。
他再低頭看著身前的稚童,終於是恍然大悟。
不遠處安慰著婦人的虎頡,同樣也是猜到了這家男主人的身份。
陰陽劍,韓衛。
當初那個趕往東風城,想要取謝相才性命的劍客。
少年手掌有些顫抖,臉色急速變化,有些不受控制地起身,欲奪門而出。
「小夥子,天冷,往外跑做什麼呀?」
婦人見狀,抹掉淚珠,連忙起身拉住謝相才衣袖。
她見少年神色有些不自然,用巴掌拍了拍自己的嘴巴。
「罷了罷了,估計是嫌我這個婦人家話多是不是啊?不說啦,不說啦,咱們母子倆的生活還算湊活,平日里路過這裡的旅人也常常照料咱家生意,賺的錢至少夠花!開春后正巧幾里開外有個私塾要辦學,攢夠了錢就給孩子……嘿!瞧瞧我這個碎嘴!呸呸呸!小夥子,你們餓了吧?鍋里還有點飯菜,你們要是不嫌棄,就生火熱給你們吃,成不?」
虎頡起身,走到謝相才身旁,將他拉回原處,隨後偏頭滿含笑意地看著婦人,輕輕點頭,柔聲道,「不嫌棄,有口吃的就夠了。」
婦人喜笑顏開,快步走到稚童身旁,將其抱到炕上,然後披上厚襖匆匆出門。
謝相才訥訥地望向黑暗中婦人的背影,嘴巴動了動,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虎頡退後一步,與少年並肩而立,感慨淡笑。
「看到了嗎,這就是人間。」
謝相才微微搖頭,表示不解。
虎頡散開及腰長發,笑罵一聲。
「蠢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