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攻玉(四)

第六十六章 攻玉(四)

第六十六章攻玉(四)

*心魔井*

他被吸入曲若煙的心魔井了。江歲寒下意識地這樣想,舉目四望,此處景物果然與無涯宗後花園相去甚遠。

心魔井中是一片荒蕪的平原,焦土遍地,寸草不生,遠處黑漆漆的山丘上,零星散落著幾間房屋,牆塌了一半,裡頭傢具桌椅早爛透了,依稀可見院子里還有磨盤殘留下的痕迹。

原野上鬼氣瀰漫,怨氣衝天,即使在大白日,也有一些鬼魂遊盪,一個個半透明,死狀可怖,手中或持著菜刀,或長著利爪,眼神空洞地四處張望著,尋覓新鮮血肉。

這裡的風,都比旁的地方更冷,吹過來時,透著股腐敗糜爛的死氣。

像是一座古墳場,江歲寒皺了皺眉。

其實按常理來講,修士的心魔井是很隱私的,充斥著不為人知的心思和秘密,有的齷齪,有的陰險,有的執著,就像一個與平日里完全不一樣的自己,孤魂野鬼似的遊盪在大千世界的縫隙中。

心魔井的主人,絕不希望外人見到井中跡象,見到那些難以言說的隱秘和妄念。修真界不鮮有因闖入了他人心魔井,窺得了秘密而被殺人滅口的例子。

而更有的人,為了扳倒宿敵或仇人,會千方百計地尋找其心魔井,冒著被井中心魔吞噬的風險,也要讓對方身敗名裂。

江歲寒被瘋癲的曲若煙誤咬了一口,陰差陽錯進入了她的心魔井,一時有些彷徨。

江歲寒看著這個毀了容的鮫人少年,心說這應是曲若煙的一位故人吧。

鮫人少年沒答話,只是笑了笑,略帶嘲諷:「這位仙君,天馬上就黑了,你真的要在這裡糾纏這些無聊的問題?」

一個正道大派,公然存在著這樣一個邪門之處,曾被不少人口誅筆伐過,但老宗主曲閑我行我素,並不在乎,直到有一日他的獨生女兒曲若煙,在七月十五鬼門大開的晚上誤入此地,遇上了最為恐怖的百鬼夜行。

坑窪中的人正支起一半身子,呆如木雕,見有人出手救了他,情緒彷彿凝固了一般,神遊天外。

曲若煙陷在其中整整一夜,白日被救出來就痴痴傻傻,請遍名醫無法醫治,似乎是被鬼氣蠶食掉了一魂一魄,終生不愈。

江歲寒反應飛快,在看清情況的一剎那,就已經劍氣旋出,半空中,殘銀似的劍光掠過,正砍在那活屍的頸間,身首分離。

那是天元二十年的事,距離現今,已有一百多年。

「阿洛?」他回頭尋人,卻無果。

心魔井中,主人的一情一念都像□□一般,毫無遮掩,外來者就如同在其內心波瀾上行走,一覽無餘。

是了,確是無疑了。江歲寒在聽到「百鬼夜行」這四字時,暗暗點頭。

他輕輕咽了咽口水,目光緊隨著活屍前進的方向,想看它到底要做什麼,卻見約莫十丈外的小坑窪里,好像背朝天躺著一個人。

曲閑活了大半輩子,只有這一個千金,從來愛女如命,悲慟之下,下令毀去黑水村。

鮫人少年彎下腰,從泥窪里撿起一隻骯髒的死烏鴉,向他招了招手,朝黑水村的一隅走去:「先過來吧,有什麼話躲起來再說。」

江歲寒眼睜睜看著那臉被撕掉了一半的鬼物從身畔走過,顴骨上爬著蛆蟲,尚在扭動,一隻眼珠子掛在臉上,滴滴流淌著黃褐色液體。

「這裡……是黑水村,咳咳咳!」鮫人少年傷得不輕,說一句話就痛苦不堪,捂著胸口劇烈地咳了一陣,才緩過氣來,「你們,也是被扔進來的罪人?」

「……」這人身量不高,瘦削羸弱,深藍長發,耳部生鰭,看樣子十五六歲,是個鮫人族少年,他抬起頭,灰塵和血泥之下,掩蓋的竟是一張毀容嚴重的臉。

江歲寒化出靈劍,嚴陣以待。

呼哧呼哧,不遠處喘氣聲粗重,只見對面走來了一具活屍,一瘸一拐,行動不便,拖著把帶血的斧頭,渾身煞氣。

自曲閑做宗主始,數百年來,黑水村一直是無涯宗最令人膽寒的死刑場地,好多犯戒的妖魔或弟子,寧肯選擇魂飛魄散,也不願被永世拘禁於此。

江歲寒觸目的瞬間,心裡一跳,像被一根細細的小針刺了一下——鮫人少年臉上的傷,不是新傷,而是陳年舊傷,早已結了痂,像一條條醜陋的蚯蚓,張狂盤踞在他五官左右。

那時,無涯宗人超度了枉死的村民后,將殺人的妖鬼就地梟首,棄屍野外,怨魂留下來,遲遲不肯離去,越積越多,越鬧越凶,從最初一個不大的小山頭,成了後來方圓十里的怨野。

那麼多陰魂不散的厲鬼,不能出去吸食陽氣,被圈在這村子里餓得眼睛發綠,一見有活人被扔進來,立馬就一擁而上,將其撕成碎片。

江歲寒奔了過來:「你是誰,為什麼會在這裡?」

被厲鬼吃了的人,魂魄也散不出去,於是繼續留在這裡,和這些非親非故的鬼魂們,一同成為黑水村的村民。

蕭洛沒有跟著進來,胡秦也沒有,江歲寒心想,看來這裡只有自己一人了。

「謝謝你救我。」鮫人少年不在意他的目光,勉強站起來,將弓挽到背後,擦了擦臉上的污血,無奈地道,「可你的運氣也真是不怎麼樣,一來就趕上百鬼夜行。」

鮫人少年麻木地望著他,少傾,點了點頭。

然而,活屍好像並沒察覺到他,目不斜視,從相距數尺遠的土道上磨蹭了過去。

「你是什麼人?有沒有見過一位姓曲的姑娘?」

曲若煙少女時被困於黑水村,經歷了噩夢般的一夜,她的心魔井中出現這些,確實再正常不過了。

明知不大可能,江歲寒依然對自己告誡——不管發生什麼,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只望不撞破了曲若煙心中不願吐露的秘密……

西邊,夕陽只剩了一層昏暗的紅,像一頭蟄伏在山後的野獸,很快就要陷入沉眠。

這麼個邪祟的地方,要擱別的門派治下,早該超度清剿才是,可無涯宗上上代宗主曲閑,是個心狠手辣的主,他不僅不掃蕩,反而將此地圈禁起來,劃歸成了本門的一個死刑場所,改命黑水村,專門懲罰門內犯下不可饒恕大罪之人。

他為逃命勉強凝聚起的一絲力,猛然傾瀉,趴在骯髒的小土坑裡,手抓著一把自製的粗陋弓箭,一下一下地痙攣。

轟!高大的屍體跌落在地,激起一片混著血腥的土灰。

他還活著。

「你說這裡是黑水村?」他嗓音急促,宛如一根繃緊的弦。

不是怕遭到報復,他只是單純地不想冒犯。

江歲寒明了了,傳說,三清山往南七十里,有一處亂葬崗,是數百年前一個叫麗水的小村子受妖鬼襲擊后,留下的遺址,鬼氣森寒,暗無天日。

那人不知是死是活,正撐著雙臂,勉力掙扎,應該是想爬起來,一回頭,看到越來越近的活屍,傷痕纍纍的臉上,竟真切地露出了恐懼。

一聽「黑水村」三個字,江歲寒臉色大變,看向那少年的目光中,生生多了一分尖銳的警惕。

·

一刻鐘后,他們總算趕在夜幕徹底降臨之前,在峭壁上找了一個風化的洞窟。

鮫人少年說了,唯有躲在這,才能避開那些惡鬼的搜尋。

黑水村怨氣深重,到了夜晚,溫度較外界涼了許多,雖是七月中,但懾人的寒意已是一絲一絲往人骨頭縫裡鑽。

江歲寒靈根屬水,天生有些畏寒,指間凝了一道離火符,往洞窟中央扔去,靈光一閃,橙紅色的火焰登時燃了起來。

鮫人少年拎著一捆枯枝,剛從洞外進來,一眼就看到了他無需柴火也能點燃的火焰,一邊眉梢挑了挑,似乎很是驚訝佩服。

他沒說什麼,麻利地將死烏鴉褪去羽毛,插了跟簽子,架在火堆上炙烤,不一會兒,油水就滋滋地往出冒。

照理來講,鮫人血冷,應該比尋常人更不耐凍才是,可他似乎已經習慣了這裡。

「現在可以說了吧?」江歲寒目光淡淡地望著他。

「可以了。」鮫人少年點頭,隨便轉了下烤烏鴉,「仙君想知道什麼?」

江歲寒想了想,問:「你叫什麼名字?」

對方答道:「我沒有名字,在鮫人奴里排行第九,別人便都叫我阿九了。」

「那,阿九,請問現在是哪年哪月?」

「天元十七年,七月十五。」

「?」江歲寒一愣,難道自己記錯了?曲若煙遇險,黑水村毀去,不是在天元二十年?

「你確定現在是十七年嗎?」他不甘心地又問了一遍。

阿九笑了一下,毀容后的臉龐在火光中顯得越發駭人:「仙君,我就是被鬼嚇破了膽子,也不至於這都分不清。」

「……」明明是曲若煙的心魔井,卻出現了她出事三年前的景象,江歲寒百思不得其解,「那你有沒有認識一位姓曲的姑娘?」

阿九沉吟道:「姓曲,是無涯宗宗主的那個曲嗎?」

江歲寒道:「正是。」

「不認識。」不知為何,阿九驀地煩躁起來,低聲道,「別和我提姓曲的人,我恨不得生食他們的肉,喝光他們的血!」

「啊……」江歲寒低低地驚呼一聲,沒想到他對曲家人有如此大的惡意,但轉念一想,也明白了。

黑水村是無涯宗專懲叛徒的地方,能淪落到這裡的人,大多受盡折磨,對宗主曲閑恨之入骨。

火光下,阿九損毀嚴重的面容扭曲著,因仇恨而變得愈加可怖,與他對視的一瞬,江歲寒目光不自主地飄忽。

「仙君,是嚇到你了嗎?」對方輕聲問。

「沒,沒有。」江歲寒忙搖頭,為自己的失禮道歉,「對不起,我不是害怕,我只是有點冷。」

「哦……」阿九抿了抿唇,似乎有點沮喪,「這裡是比外面冷些,但我沒想到,修道的仙君也會怕冷。」

江歲寒心虛地笑笑,沒說話。

烏鴉烤好了,阿九扯了一隻最肥的腿肉下來,大方地遞給他:「那正好吃點東西,暖暖身子吧。」

平心而論,阿九並不醜,甚至原本應該還很好看,他滿臉都是傷痕,根本看不清長相,只一雙眼明如碧玉,形若丹鳳,讓人能遐想出幾分未毀容時的俏麗姿容。

他好像很喜歡江歲寒,並沒有為他的失禮感到生氣,反而在努力嘗試、笨拙地微笑著,露出點討好的意思。

可烏鴉肉不祥,且又酸又澀,江歲寒並不是很想吃。

阿九看出來了,臉上強凹出的笑容略僵硬,尷尬地收了回去:「不好意思,黑水村全是死人,除了這吃腐肉的玩意,沒有別的野味,我也只能找到這個。」

說著,他低頭咬了一口烏鴉腿,咬得很用力,像是在宣洩什麼。

江歲寒有點難過,但也無從安慰,只問:「阿九,你在這裡呆了多久了,一直都吃這個嗎?」

「嗯。」阿九點了點頭,「我偷了煉丹房的丹藥,被少宗主抓到了,至於來了多久……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我記不清了。」

修真史上,黑水村是無涯宗流放死罪者之地,任何叛門通敵,犯下不可饒恕過錯的罪人,都會被抽掉根骨,廢去修為,扔到這恐怖的村子,十死無生。

江歲寒心裡一緊:「就偷了幾個丹藥,罰得這麼重?」

「正常。」相對於他的詫異,阿九顯得很淡定,「鮫人奴犯錯,比一般弟子懲罰嚴重得多,一點小偷小摸就足以要命,更何況……」

他自嘲地笑了笑,沒再說下去。

江歲寒問:「那你怎麼找到的這個山洞,躲在裡面,惡鬼們追不過來?」

「這個么,」阿九啃完了一隻烏鴉腿,揚手將骨頭扔到火堆里,抬眸時,目光兇狠,「是無涯宗的人告訴我的,他們不喜歡看獵物一進來,就被惡鬼撕成碎片,所以他們說,只要在這個洞穴待到天明,就能多苟活一天。」

「仙君,你心善,可能理解不了,他們就喜歡像貓耍耗子一樣,看著獵物為活命垂死掙扎,希望一點一點被磨滅,最後絕望地自殺。」

一個黑水村已經夠殘酷了,這一點,江歲寒倒是真沒想到,他讀懂了對方眼中那種滔天的恨意,一時竟覺得脊背發涼。

「那有人活下來過嗎?」

「沒有,這裡沒食沒水,怎麼可能活得下去,況且,就算不餓死,也遲早會被眾鬼的死氣侵蝕,黑水村兇險無倫,想真正破開無涯宗加在周圍的結界,非得大乘境界以上不可,鮫人,哪裡有那種本事。」

阿九又扯了一條烏鴉翅膀,獨自吃得津津有味:「當然了,我是命硬,也不在乎那些祥與不祥,白天出去打烏鴉,晚上回洞里躲著,餓了喝血,餓了吃腐肉,這身體已經毀得差不多了,估計再過段時間,就要變成那些殭屍中的一員。」

江歲寒幽幽一嘆:「那你……就沒有別的打算了嗎?」

阿九搖搖頭,很輕很輕地笑了。

就著熒熒的火光,江歲寒瞥到了他破衣爛衫下的一絲痕迹——黑水村鬼氣密布,尋常傷好得極慢,那白皙的鎖骨上,小小的一塊,又青又紫,看著不像是打出來的,倒像是被什麼人咬得……

阿九感覺到他的視線,抿了抿唇,驀地低下了頭,自黑水村中相遇以來,第一次露出緊張的樣子,潦草地拉扯幾下衣服,往洞穴的陰影里挪了挪。

他動作神態表現得再不羈,其實內心裡也還是自卑的。

江歲寒:「……」

無涯宗那幫混蛋,這小鮫人年紀不大,頂多十七歲,臉都毀成這樣了,還是逃不過他們的奸/淫。

也不管阿九是不是心魔井中虛幻的人物了,江歲寒在乾坤戒中稍一翻找,取出一個小小的藥瓶,輕輕走到他身邊。

「阿九,這是滋潤的靈藥,塗在傷處,好的會很快,放心吧,明日一早,我們就一起尋找出路,黑水村再兇險,也總有破解的辦法,我一定會儘力救你出去的。」

對方沉默好久,悶悶地「嗯」了一聲,一隻手摸索出來,把藥瓶收了。

江歲寒正要轉身離去,忽然,衣角被人一扯,他回眸:「阿九,還有什麼事?」

陰影中,一雙翡翠似的淺碧色眼睛一動不動地凝視著他,阿九猶豫半晌,張了張口:「仙君,你知道嗎,你是這世上,唯一一個說要帶我走的人。」

「謝謝你,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你的。」

·

長夜漫漫,中元節鬼門大開,多少來自幽冥的魂魄都一股腦地湧向了人間。

黑水村中,正是最熱鬧的時候。

外面陰風大作,洞里的篝火被吹得飄搖不定,隨時有熄滅的風險。

顧及曲若煙的安危,江歲寒不敢輕易用靈力破開這心魔井,且不知這阿九與她有何關聯,便順其自然,任其發展,他在洞中筆直地打坐,神識放出去,時刻探看著周圍動靜。

前半夜很安全,偶爾能聽到遠方一兩聲慘叫,大約是百鬼廝殺時發出的,山洞附近有一些鬼氣,但也只是縈繞片刻,就調轉方向走遠了。

到了四更天,夜色潑墨似的深沉,阿九忽然站起來,輕手輕腳地往洞外走去。

「外面很危險,你去做什麼?」黑暗中,江歲寒幽幽地睜開了眼。

阿九小聲說:「我有事想出去一下。」

江歲寒:「什麼事,就在洞里不可以嗎?」

阿九看著他身旁熟睡的江歲寒,搖頭:「我不是你們修道之人,我又沒有辟穀。」

「……」江歲寒默然,未幾,輕一頷首,「去吧,注意安全,儘快回來。」

阿九出去后,洞中只剩了他一人,外面狂風呼嘯,一點要停的意思都沒有,大約一盞茶后,江歲寒鼻尖動了動,忽然嗅到一股甜香的味道——

不好!

他猛地站起來,驚愕地發現洞穴西北角最隱秘的角落,也就是之前阿九所在的位置,竟然點著一根引魂香!

香氣漸漸濃郁,飄出洞穴之外,很快,鬼氣就受著感召密集地匯聚了過來。

「糟了!」江歲寒化劍在手,揮滅了那引魂香,順便搭了道護體結界。

他不願相信幾個時辰前還對他說著「永遠都不會忘記你」的人,轉頭就做了叛徒,視線不甘心地在角落裡搜尋,希望能找到一絲痕迹。

果然,引魂香底下,壓著一根摺疊起來的布條。

江歲寒手指一勾,那布條就自動飛過來,在一尺外的空中停下,展開了,上面用血寫著兩行字:「出去的機會只有一次,中元節四更三刻,村頭第三間屋子,一次只能一個人,我今天就是去踩點的。」

「騙了你,對不起。」

血字昭昭,證據確鑿,江歲寒無奈地一嘆。

受引魂香影響,全黑水村的惡鬼都往山洞附近來了,他沒法子,只得應戰,綻開一路藏雪劍法,在無千無萬的鬼眾中大開殺戒,一時天昏地暗。

峽谷間,一道明銳的電閃從天而降,像一柄劈開天門的利劍,悍然落在漆黑的高崖之上。

緊接著,雷聲滾滾,震耳欲聾。

十分邪門地,驚雷開始遠方的天空醞釀,像沸水將開不開,災禍很快便要降臨。

白光映亮了他的臉頰。

「不……」江歲寒潛意識裡對雷電的恐懼,又漫上來了,手中的劍停了下來,身形詭異地頓住。

他什麼都忘了,唯獨這件事,印在魂魄上,融入骨髓里,像隱藏在沙灘下的貝殼,潮水褪去后,變得更加明晰。

手臂上傳來劇痛,腥臭的屍氣撲鼻而來,然後是肩膀,胸口,小腹,大腿……

雪衣白髮的仙尊立在百鬼中間,失了神似的望著那叢叢雷電,任自己被利齒撕咬得遍布傷痕。

遙遠的平原上,一個黑色的人影漸漸隱現。

一道閃電落下,劈在人影很近的一棵樹上,借著強大的亮光,江歲寒看到他一身玄衣,戴著一張銀白色的面具,正是蕭洛前幾世的樣子。

「阿洛,你怎麼在這?」江歲寒顫聲道,想御劍迎上去,卻一點力氣沒有——他被百鬼纏住了,靈力盡失,寸步難行。

幾裡外,雷劫就要下來了,萬物飄搖流落。

江歲寒忽然就很害怕,像身無長物被拋在大海中一般,撕心裂肺地朝他大吼:「蕭洛,你別過來!前面有陷阱,你別過來!」

對方恍若未聞,一言不發,沉默地走過來,手中並無兵刃,只有一根細長物什。

江歲寒看著他,麻木地搖頭,目光空曠,聲音嘶啞:「別……聽到沒有,他們都是壞人,你過來就是死,你——」

他話中帶了鼻音,哽咽地說不下去。

雷劫來了,上百道明光齊下,將那渺小的人影淹沒,白亮太過刺目,一瞬間幾乎讓人失明。

江歲寒最後一眼看到,累劫中的人影顫了顫,右手一松,那細長的物什落入了泥土。

然後,他就陷入昏迷。

·

「怎麼辦,江公子還不醒來,他不會真的出了什麼事吧?那樣的話,我的罪過就大了……」

「不會,江公子天下第一的名號不是白來的,多少大風大浪都過去了,怎會怕你這小小的一個心魔井。」

「真的嗎?可是,可是花蝴蝶那麼嚇人,一大片的湧上來,他怎麼可能沒事……」

「放心吧,若煙,江公子命中大吉,金清水白,福澤深厚,花蝴蝶不敢近他身的。」

朦朧中,一男一女絮絮地在說些什麼,江歲寒神思不清,隱約聽到了幾句,張了張嘴,不自覺地低聲問:「花……花蝴蝶,那是什麼?」

他一出聲,那說話的男女就停下了,緊接著,有人驚喜地叫道:「師尊,你醒了?!」「嗯……」江歲寒緩緩睜眼,看到蕭洛坐在自己床邊。

不待他倆說些什麼,一人就飛快地插了進來:「江公子,你醒啦,太好了!」

江歲寒轉過頭去,見一襲大紅喜服的小姑娘站在床畔,眉花眼笑,顯然十分開心。

「我沒事,讓溫夫人擔心了。」他虛弱地微笑一下。

蕭洛卻很不放心:「師尊,你臉色唇色很白,哪裡難受?」

「沒有。」江歲寒搖搖頭,解釋說,「除了渾身無力,沒什麼大礙,歇歇就好了,你不必憂心。」

蕭洛扶著他坐起來,餵了一碗溫水,然後一直握著他的手,不捨得撒開。

見有外人在場,江歲寒不甚自在,輕輕晃了晃手,卻沒抽出來,埋怨地朝他看去一眼,蕭洛不動聲色。

江歲寒:「……」

旁邊的曲若煙卻沒發現他們的細節,嘻嘻一笑:「江公子,你真厲害,進了蝴蝶谷居然一點事都沒有,我還以為你要被花蝴蝶吃掉了呢!」

「蝴蝶谷,花蝴蝶?」江歲寒眉頭輕皺,「那是什麼?」

「蝴蝶谷就是黑水村,花蝴蝶就是村中惡鬼,若煙害怕這些東西,故而取了別的代號代替。」回答的是溫不昧,他跨上一步,就像蕭洛握著江歲寒的手那樣,握住了曲若煙的小手。

曲若煙眨了眨眼,仰頭望著他的臉,朝他甜甜地笑了。

溫不昧也對她笑一下,而後目光轉向江歲寒:「江公子,在下冒昧一問,你在心魔井中經歷了什麼?」

「我,」江歲寒稍一猶疑,便將心魔井中遇到阿九,又遭其背叛,被百鬼圍攻的事說了,只隱去了最後蕭洛的出現。

他剛剛從噩夢中醒來,心跳很快,氣力不濟,說話也慢條斯理,好半天講完了故事,才向心魔井的主人提出了自己的困惑:「溫夫人,你入蝴蝶谷時應是天元二十年,可那阿九卻說是十七年,這其中是有什麼蹊蹺嗎?」

「唔……我想想啊。」曲若煙抿緊了嘴巴,冥思苦想,一開始神色還正常,到後來竟逐漸變得痛苦,像人在水中窒息一般,臉色泛上暗紅。

溫不昧見了,抬手及時在她眉心點了一下:「若煙,如果覺得不舒服,就不要想了。」

曲若煙「啊」的低呼一聲,從過去的夢魘中脫離,抱歉又懊惱地對江歲寒道:「江公子,對不住,那一晚上的記憶很亂,我很多都想不起來了,硬想的話,有點難受。」

江歲寒道:「沒事沒事,溫夫人,想不起來就不要勉強自己,我也不是非弄清楚不可。」他歉意地笑了笑。

「謝謝你。」曲若煙舒了口氣,拍著胸脯,笑道,「江公子,這次害你進了心魔井,被花蝴蝶追,是我的不是,這個送給你!」

她單手拎著一隻紅色的香囊,上面用金線銀線綉著「平安」二字,尾部淡黃色的流蘇垂落下來,在空中一擺一擺。

江歲寒猶疑著,沒有立馬去接。

曲若煙撅了噘嘴,有點不開心:「江公子,你不願意收親手做的平安符,是不是心裡還怪我,不想收下我道歉的禮物?」

聽聞這平安符是她自己做的,江歲寒微微一愣,然後就禮貌地接過來,道:「沒有的,我怎麼會怪你。」

那平安符香氣淡淡,裡面應是裝了些熏香的蘭草,江歲寒細細擺弄幾下,抬頭淺笑:「溫夫人,謝謝你,你手真巧。」

「哈哈哈哈哈,那是當然那是當然,本姑娘手巧,在三清山是出了名的,你居然才知道!」曲若煙雀躍地拍起手來,她雖已百齡之高,但因受過驚嚇,心智停留在十歲出頭,聽人誇自己手巧,就打心眼裡的自豪驕傲,一雙眼銀亮如星。

她背著雙手,彎下腰來,嬌憨道:「我不光會做小玩意,我還會做美食,等我去給你燉一碗茶菇雞湯來,好好地燉上一宿,明早端給你,保證喝一次就念念不忘~」

「呃,溫夫人,我不是那個意思。」江歲寒沒想到她會這樣上心,欲解釋幾句,卻見她已經蹦蹦跳跳地出去了,喉嚨里哼著童謠,很是輕快。

「溫宗主,別讓尊夫人勞累了,她——」

「無妨,她喜歡做,就讓她去吧。」溫不昧好言打斷,望著門口曲若煙離去的方向,眼神漾著溫柔。

江歲寒看到了,心想這二人感情真好,在一起近百年,絲毫不見褪色,溫夫人雖是小孩子心性,偶爾還瘋瘋癲癲,別來看來百般不配,但溫宗主對她確是一心一意。

他自己深愛蕭洛,自然明白在愛人面前,動作和言語是能欺騙,可有些眼神和態度,是決計做不了假的,溫不昧在屋中的表現,完全一種摯愛之人就在身邊的樣子。

柔情繾綣,心滿意足。

想到這,江歲寒本能地轉頭去看蕭洛,卻見對方也在看著自己,目光溫熱,如含星火。

他臉紅了紅,掩唇輕輕咳了一聲。

溫不昧心思靈敏,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當即不必主人端茶送客,自己就拱手做禮:「江公子,既然你身子無礙,那就早些歇息吧,在下已查到一點關於化解攻玉心經內傷的方法,這就回去深研,不再在這裡打擾了。」

「查到了?那太好了,清塵有救了……」江歲寒心中感激,有意想去幫忙,但一想人家的藏書典籍,自己一個外人怎好介入,便道,「有勞溫宗主了,日後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請儘管開口,只要歲寒能做到,一定不遺餘力。」

「嗯。」溫不昧笑笑,轉身離去了。

待他走遠,確定附近沒有別人了,蕭洛方低下頭,附到他耳邊很輕很輕地問:「師尊,在心魔井中,除了你剛才說的那些,你還看到了什麼?」

「啊?」江歲寒驚了一跳,睜大眼看著他,「你怎麼知道我沒說全?」

蕭洛舉起左手小指,第二個指節上纏著的一截細細紅線,正隱約發光:「師尊,我雖不能跟著你看到心魔井中的畫面,但也能感知到,你在最後一刻情緒非常激動,與崩潰沒什麼區別。」

他頓了一下,憂心忡忡:「師尊,你告訴我吧,到底發生了什麼?」

事已至此,江歲寒不好繼續隱瞞,嘆了口氣,整個人鬆弛地靠進了他懷裡,頭枕著他柔軟的頸窩,幽幽道:「我看到,天空中雷劫滾滾,你從很遠的曠野走來,手裡拿著一枝花。」

「一枝花?」蕭洛奇道。

「嗯,花。」江歲寒運轉體內真氣,將心魔井中造成的乏力驅散了不少,一字一句慢悠悠地說,「我沒看錯,確實是花,但具體什麼花,我不清楚,可能是梅花,桃花,也可能是梨花……」

蕭洛聞言,百思不得其解:「百年前北冥君死在正道布下的五雷正法大陣中,你看到的應該就是這個,可那時的我,為什麼不抵抗,反而手裡只拿著一枝花?」

「不知道……」江歲寒搖搖頭,睏倦地闔上了眼睛,「我對那一段記憶完全是空白的,前因後果,一點都想不起來,如果硬要回想的話……唔。」

太陽穴一陣刺痛,他難受得輕吟出聲。

「別想。」蕭洛將他的臉捂住,緊緊地壓在自己胸`前,憐惜道,「對於你而言,那一段大概就和溫夫人落入黑水村一樣,想不起來就別想了,真相總有一天會水落石出。」

「師尊,你記不記得,溫夫人在後花園見到我們的時候,問了句『你們為什麼還活著』,當時不理解,現在想想,與百年前的那次圍剿,一定有著關聯。」

江歲寒的想法和他不謀而合,只可惜曲若煙心智不齊,想不起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若硬去相逼,恐怕會鬧得很不愉快,再者,他也不願意去傷害那樣一個稚拙活潑的女孩。

但說不清為什麼,江歲寒內心裡始終盤桓著一種隱憂,他總覺得,蕭洛的身份已經被人識破,那蘭因譜的主人,就藏在不遠處的黑暗裡。

「阿洛,為何我總覺得,很久以前,我在哪裡見過溫宗主?看著他,我總有種揮之不去的熟悉感覺,但細想,又想不起到底是哪裡。」

蕭洛眉梢微挑:「師尊,也許你感覺得並沒有錯,他從進來起,就一直在盯著你看。」

「盯著我?」江歲寒狐疑,鼻尖嗅著這一股子濃得不行的酸味兒,想不通他有什麼好吃醋的,失笑,「沒有吧,人家夫人就在身邊,盯著我看做什麼。」

蕭洛道:「他就是看你了。」

江歲寒無奈:「是你想多了,也就是你才天天盯著我看,別人非親非故的,哪有這個閑工夫?再說了,我有什麼好看的,普通人一個。」

蕭洛:「……」他深深地懷疑,這人對自己有多大魅力一事,完全沒有概念。

典型的美而不自知。

「是,師尊。」蕭洛垂眸輕笑,抓住了落在身邊的那隻手,在那蔥根一樣瑩白的指尖上輕輕咬了一下,感受到自對方手指上傳來的震顫,故意道,「你這樣的禍水,不許跑出去禍害蒼生,留著禍害我一個人就夠了。」

「誒,你,你……」江歲寒經脈中運轉的真氣登時斷了,身上又綿軟無力,眼看著他欺過來,底氣不足地道,「這是在玉京峰驛館,外面人多眼雜的,我們這樣,萬一萬一……」

「萬一什麼?」蕭洛笑眯眯地看他。

江歲寒羞窘不已,扣住他腕子,小聲道:「阿洛,我自是不討厭你的,可三師兄四師兄他們一時還沒想開,另外我們到底也是師徒,就這麼,這麼……」

他連說了好幾個「這麼」,就是不肯說出那個字眼來,赧然彆扭的樣子可愛極了,蕭洛俯首在他額上親了親,眉眼含笑。

江歲寒輕輕一顫,扣著他腕子的手陡然鬆了,勝雪欺霜的長發散在枕頭間,神色迷醉:「好吧,你若是想留在這,為師……為師也不是不可以,但記得要布好隔音咒,不能讓別人發現了,還有,當心周圍有三師兄的傀儡雀……」

三生劫之前,他總是像朵清貴高冷的名花,心思和情意,如藏在花苞中的細蕊,不可吐露半分。

如今不同了,膽子大了好多,各種撒嬌引誘的言語信手拈來。

蕭洛攏了攏他流散的霜發,低眉輕笑:「師尊,你從心魔井中出來不累嗎?殺鬼沒殺夠,還能再戰三百回合?」

江歲寒清了清嗓:「這個么,倒也……不必那麼多。」

「必不必可不是你說了算,留我在這裡,今夜你就別想睡了。」蕭洛本就無意再勞累他,拉過絲被為他蓋上,借著燭光,溫柔瞧他。

「師尊,你好好休息吧,我去隔壁了,有事隨時叫我。」

「唔,知道了。」江歲寒點點頭,心裡有點不舍,又有點放鬆,乖乖,自己現在的精力,可真戰不動三百回合。

「晚安。」蕭洛低頭在他唇上一吻,起身要走。

「等等。」江歲寒叫住他。

「什麼?」蕭洛回頭。

江歲寒嚴肅道:「你過來,為師有話跟你說。」

他突然斂了神色,想必有正經事要說,蕭洛尊敬地站定了,靜等師命。

江歲寒卻道:「太遠了,再近點。」

「是。」蕭洛只道他有什麼吩咐,依言俯身下去。

忽然,唇邊一涼,被什麼東西輕輕擦過了,泛著清幽的梅花香。

「……」他怔愣住,緩緩將手指放在唇上,看著床上那始作俑者,目光有些不可思議。

「好了,扯平了。」江歲寒笑吟吟地回看著他,心情大好地擺起了師尊架子,「徒兒快去吧,為師累了,要睡覺了,你莫站在這裡打擾為師清凈。」

好一個睚眥必報的師尊,被徒弟調戲過一次,就非連本帶利地再討回來不可。

蕭洛哭笑不得,轉身吹了燈燭,輕手輕腳地出去了。

屋外,夜闌人靜,月上中天,剛下過一場薄雨,空氣中帶著清新的潮氣。

蕭洛在門邊站了許久,仰頭望著天上的勾月,終於探手打開了乾坤戒,取出一隻紅艷艷的木海棠。

這是白日里,他在無涯宗園子里看到的,覺得蠻好看,就悄悄摘了一枝藏起,原想無人時送給江歲寒,誰知後來發生了那麼多事。

當時沒來得及送出去,到了夜晚,花都有些蔫了,蕭洛將那花枝攤在手中,五指輕柔撫過,心想著江歲寒不久前說過的話,他說在心魔井裡,漫天的雷劫下,前世的自己沒有帶兵刃,只折了一根花枝去赴死。

北冥君通天徹地,六界無儔,這樣的事想想很不合邏輯,很難以置信,可如果。

蕭洛嘆了口氣,心道,如果雷劫的對面是小寒,那……便也沒有什麼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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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徒弟何時才欺師滅祖?[穿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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