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反目(一)
第六十七章反目(一)
*無涯宗內亂*
三天後,天榜大會落幕。
蒼穹派名不見經傳的年輕弟子蕭洛,一鳴驚人摘得魁首,以「微弱」優勢打敗了無涯宗掌門首徒胡秦,後者惜為第二;至於第三名謝琨玉,則是西南羽族少主妖修,從眾多仙門修士中,一路殺出重圍,為世間妖修正了一次名。
按大會約定好的戰利品,第三名為六界稀有的補魂靈藥九品風露草,第二名為三千年雪鳳凰的內丹,而第一名,則是傳說中的天品靈刀——破邪。
天榜排名公布的當天,無涯宗宗主溫不昧即宣布,他與曲若煙的合契大典,將在今日酉時舉行。
仙家盛會,四海來賓,玉京峰上張燈結綵,火樹銀花,四處都是喜氣洋洋的面孔。
江歲寒在小道童的牽引下,乘著迎賓仙鶴,落在峰頂,一抬頭,入目的就是矗立了數千年的大石,石上鏤雲裁月地刻著一句話——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
他與蕭洛一路牽著手,寬大的廣袖落下來,遮住了旁人視線。
牽引童子畢恭畢敬地說:「聖君,蕭師叔,大殿禮堂就在前邊了,您二位直著往前走便是。」
一個天榜大會,讓蕭洛聲名鵲起,未及弱冠,打敗了無涯宗成名已久的逍遙劍胡秦,天下修者沒有一個不知道他的。
他這副皮相,毫不誇張地說,修真界往前數一千年,都無人能出其之右。
「哪裡哪裡,運氣罷了,若不是胡秦公子手下留情,誰折桂枝也不一定呢。」江歲寒與他客套幾句,由童子引著入了禮堂,在客座上首顯眼的位置坐下。
溫不昧生得很昳麗,墨眉薄唇,秋水明凈,不言語的時候,有種雌雄莫辨的美感,說他是南無涯的宗主,大乘巔峰的修士,不知情的人沒幾個會信。
「江公子,恭喜令高足摘得天榜魁首,果然英雄出少年,在下艷羨不已。」
在場不少人,有道侶的沒道侶的,紛紛發出遺憾的嘆息,嘆這麼一位絕色美人,居然就英年早婚了……不知那曲姑娘幾世修來的福分,痴痴傻傻近百年,最後竟得了這麼一位才貌雙全的如意郎君。
從前蕭洛與江歲寒一道時,童子從來都只稱呼聖君,對他一帶而過,現下,說話明顯客氣了起來。
「多謝,一路有勞童子了。」江歲寒笑著沖那小道童點頭,後者獃獃看著他,片刻后,臉竟悄悄地紅了。
「三師兄,四師兄還沒來嗎?」江歲寒傾身問。
她身畔,溫不昧脊背筆直,眉眼溫和,時不時垂首與她細細說些什麼,教她注意腳下的路。
「呃……」江歲寒無言,心想四師兄有多寶貝著他那葯園子,這回被一把火燒了,恐怕他生起氣來,全蒼穹山都不能幸免於難。
·
約莫半個時辰,賓客到得差不多了,吉時既到,伴著飄飛的百花雨,在萬眾矚目之中,一雙新人攜手步入禮堂。
禮堂門口,一身穿紅衣喜服的男子正在迎客,態度謙和,言笑晏晏——
紅燭高舉的供桌上,立著兩塊漆黑色的牌子,分別是老宗主曲閑和曲夫人的靈位。
蒼穹派諸位長老都在,看了一圈,唯獨少了老四奚凌。
曲若煙一身鳳冠霞帔,鮮紅的蓋頭下看不清面容,只露出一隻纖細的小手,由夫君牽著,小心翼翼地從紅毯上走過。
修真界結契拜堂的禮數,與凡間大同小異,皆是先拜謝天地,然後拜謝高堂,此二人皆為無涯宗弟子,拜的便是老宗主夫婦。
梅玉書正擺弄著一隻銀蟾蜍,看上去和「恭喜發財」異曲同工,聽他問話,眼皮都沒掀:「山上有個小弟子不懂事,亂放熾火符,將他半個葯園子燎沒了,他啊,現在估計正著急忙慌救火呢。」
溫不昧。
「……」蕭洛挑了挑眉,也不顧周圍人多不多了,直接拉起他的手,大大方方地往前走去。
他眼中只夫人一個,可全禮堂賓客的目光,卻都被他吸引去了。
對於徒弟這種莫名其妙的吃醋和佔有慾,江歲寒雖然有點不理解,但心裡也並不反對,畢竟他們總是要公開的,遲一天早一天都無所謂。
溫不昧與曲若煙各牽著一段紅綢,朝二老靈位深深拜服下去。
這時,堂上忽然有人掀桌而起,一陣兵刃的鏗鏘聲,強大靈壓霎時鋪灑開來——
「何人作亂!」溫不昧倏地回頭,見本門貴賓席上齊刷刷站起來一片,為首的不是前些天與他結仇的薛朔,又是何人?
「溫宗主,」薛朔莞爾道,「屬下斗膽,大喜日子給您送份賀禮。」
「什麼賀禮。」知來者不善,溫不昧握住身邊曲若煙的手,安撫著要她不要驚慌。
「賀禮就是……」薛朔挑眼看著他,慢悠悠地拖了個長調,下一瞬,利刃入肉,悶聲作響。
「天天天,老老老天……」那負責吟唱頌詞的司禮嚇懵了,手腳發軟,幾乎站立不住,忽地,脖子上血光一閃,便已經身首異處。
「師尊,這份賀禮,您還喜歡嗎?」胡秦陰惻惻的聲音,自身後響起,他手中擎著一把五寸長的匕首,不偏不倚地扎入了溫不昧後背,刀刃削薄,如中天月色,淬著一縷若有若無的綠光。
溫不昧僵立在地,臉色慘白如紙。
曲若煙再也按捺不住,一把扯掉蓋頭,看見道侶整個被鮮血浸透的後背,顫唞著尖叫:「胡秦,怎麼……怎麼會是你?你個忘恩負義的東西!竟敢對你師尊動手!?」
廊柱後面,幾名早已準備在旁的無涯宗弟子上前,用力拉扯著她,她狠命掙扎,珠釵步搖散了一地。
「阿昧,阿昧,你怎麼樣,你很疼嗎?」曲若煙凄聲道。
「……」溫不昧牙關緊咬,卻沒答話,矮身撐住手旁的供桌,五指痙攣,手上的鮫綃手套幾乎被扯碎。
瞬息之間,波瀾大起,像炮仗扔進滾水裡,整個禮堂都炸了。
「諸位道友,請坐下!」薛朔厲聲大喝,鷹一般銳利的眼睛里,威儀森嚴,「此乃無涯宗內部事宜,閑雜人等休得插手!」
賓客席上,許多站起來的修士,被他這一聲呵斥定住了。
「可惡,這姓薛的——」江歲寒蹙著眉,還欲再說,手背被人輕輕壓住了。
一回頭,他看見沈在清凝重的面容。
「掌門師兄……」
「別衝動。」後者淺淺地搖了搖頭,要他鎮定。
「……」江歲寒唇線抿緊,盯著禮堂上血灑吉服的溫氏夫婦,眼中頗為不甘——他與溫不昧交情雖淺,但經歷了解救鮫人清塵一事,二人傾蓋如故,他內心裡卻已將其視作好友。
「師尊,一門事一門斷,這的確是無涯宗的家事,不管以下犯上也好,清理門戶也罷,我們到底是外人。」蕭洛起身拔刀,低聲道,「不若先看看情況,薛朔若真行不義之師,我們再出手也不遲。」
江歲寒目光閃爍幾瞬,收了一身蠢蠢欲動的靈壓,慢慢坐回椅子上。
蒼穹派不出手,在場剩下的修士,更未必有這個膽子和無涯宗作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漸漸都偃旗息鼓了。
情勢一片大好,薛朔哈哈大笑,對重傷的溫不昧道:「溫宗主啊溫宗主,你不也號稱是大乘巔峰的人物么?怎麼連這一刀黯然銷魂都抵不住了?」
「黯然銷魂」四字一出,在場修者無不悚然震驚。
傳聞中,這是與魔刀「孤飲」齊名,由大魔北冥君煉製,以自身一段魔骨為媒,南明離火淬鍊七七四十九天,待爐火純青之時現世,魔氣深種,專克人修道體,一刀下去,非立時斃命不可。
這魔刀早已失傳多年,不知薛朔是怎麼搞到手的。
江歲寒嘴唇一動,傳音入密道:「阿洛,這真是你鍛造的『黯然銷魂』?」
「不是。」蕭洛劍眉一挑,目光楔子似的打在胡秦所擎的匕首上,同樣傳音道,「傳聞是假的,北冥君從沒鍛造過這樣一把魔刃,想必是他人以訛傳訛,為嚇唬後人胡亂安的名頭,要知道,取魔骨,那是抽筋剝皮一樣的痛,一把『孤飲』便也夠了,再來一次恐怕沒大必要。」
「那為何……」自溫不昧中刀,江歲寒眉頭就沒鬆開過,想不通他一個修為如此高深之人,會被一刀捅得動彈不得。
蕭洛低低地一嘆:「師尊,別奇怪了,定是胡秦探知了他命門所在,才有了今天這一劫。」
「什麼?」江歲寒壓抑不住驚愕,命門乃是修道之人絕密的所在,扣住命門就如同蛇被扣住七寸,尋常人連父母道侶之間都不會輕易吐露,他怎麼會讓胡秦知道?
彷彿是為了解答他的疑惑,溫不昧被一刀刺中之後,調息幾輪才終於有力氣開口說話。
「……胡秦,」他聲音孱弱,氣如遊絲,當真是身受重傷的跡象,他喘了幾口,顫巍巍地抹一把嘴邊的血,微笑嘆息,「四十三年前,我路過一片荒村,看見一個少年躺在地上,為了搶下小妹的全屍,正舉著一把生鏽的獵刀,和體型大出他數倍的妖狼相抵,以命搏殺,斷了一條腿,身上大小傷口無數,周圍全都是屍體,只有他死不放棄。」
「我當時見了這一幕,心中的想的便是,這個孩子,前途不可限量,來日必能成為一把利刃,所向披靡。」
胡秦聞言,神色一滯,像驟然凝固的雪水,浮現出猙獰而詭異的色彩。
溫不昧輕聲一嘆,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可惜了,到頭來,這利刃卻沒有握在我的手裡。」
話音方落,胡秦握刀的手,竟生生地有了一絲顫唞。
「夠了!」薛朔揚聲喝斷,揚手甩出一道荊棘遍布的枷鎖,將他牢牢捆住,冷笑,「溫不昧,死到臨頭,就不要再想著打感情牌,四十三年前?那都是什麼老黃曆,早該翻篇了!若不是你冥頑不靈,胡秦公子怎麼會整整十年耽擱在化神三階,寸步不進?天榜大會上竟叫那姓蕭的小子奪去了頭名,真是貽笑大方!」
薛朔記恨蕭洛曾挑斷過愛子薛淇的手筋,言語間對他頗為怨憤,望過來的眼神中都夾著毒箭。
溫不昧被一刀狠插後背命門,經脈受阻,修為被廢,根本無法做出任何反抗,他聞言僵硬了一下,轉而錯愕地側過臉:「你竟是為了那一件事背叛我?」
他目光中,滿是匪夷所思的失望。
「師,師尊,我……」胡秦臉上青紅交錯,期期艾艾,低著頭,並說不出什麼來,握著匕首的五指逐漸鬆動。
「胡秦,你就這麼點膽色嗎?!」薛朔森冷笑道,神色難掩鄙夷,「敢動手弒師,卻不敢言明動機,你是當真揣著什麼卑劣的心思嗎?」
激將法很有效,像一記響鞭抽在胡秦臉上,他登時精神一悚,洗去了那層膽戰心驚的不安。
胡秦定了定神,沉聲道:「溫不昧,你私自下令廢棄本門功法,損害門中弟子修為,大家對你有怨言久已,你不聽勸告,獨斷專行,合該讓賢!」
他一番話說得模稜兩可,不清楚的內情的外人根本聽不明白,面面相覷,但禮堂中很多等級頗高的無涯宗弟子,卻是滿臉的「我等替天行道」。
「呵,果然,就為了這個。」溫不昧清淡地笑了笑,彷彿早有預料,「攻玉心經,取鮫人魂為引,打通經絡,融合靈力,少了這妖邪的一步,無涯宗竟就沒有能突破化神境界的人?真是可憐,可悲,可笑。」
他連著下了三個判詞,化作三道利劍,插在在場無涯宗人的臉皮上。
胡秦一個掛不住,惱羞成怒地吼道:「溫不昧,你假惺惺給誰看!我們殺鮫人,礙著你什麼了?!本門多少年就是這麼過來的,為什麼到了你這裡就要搞特殊?鮫人的賤命,真就比得過偌大一個宗門的零落?你看看這一百來年,無涯宗退步到了何等地步?人說北蒼穹,南無涯哈哈哈哈哈哈,去他媽的北還是南吧,再過一百年,連給人家提鞋都不配!」
「十年前,我就上到了化神三階,亟需攻玉心經輔佐,我怎麼了?不過就是半夜抓了一個鮫人煉魂,竟被你打得半死,直接罰到思過崖思過三年?!」
「我的好師尊,請你捫心自問,難道你真的沒有別的心思,真的是想讓我前途不可限量嗎?」
胡秦被戳到了痛處,整個人都變得癲狂,恨恨地一回頭,指著賓客席上的黑衣少年,聲音發顫:「我天縱奇才,修道四十多年,竟在大會上敗給這十來歲的小子,憑什麼?他比我強在哪裡了?我不服!師尊,我不服啊!!!」
說到最後,他嗓子里竟已帶上了哭腔,溫不昧不為所動,冷冷道:「勝敗乃兵家常事,這一點都參不透,你這道不修也罷。」
「啪!」胡秦揚手給了他一巴掌。
溫不昧本就傷重,這一下更是雪上加霜,踉蹌地捱了幾步,脫力地跪在地上,臉色一白,哇地吐出一大口血!
數十年師徒,一朝反目,也不過是為了蠅營狗苟的那一點利益,如何不令人唏噓?
一丈外,被兩個無涯宗弟子左右駕住的曲若煙,對著薛朔哀哀哭泣:「薛叔叔,求求你了,放過阿昧吧,他只是可憐鮫人,他只是心善,他沒有做壞事,這宗主的位置你想要你就拿走,不要再傷害他了!!!」
她是老宗主曲閑的女兒,薛朔從小就疼愛她,照顧她,任她一口一個「薛叔叔」地叫著,直到此時此刻,也是這樣。
薛朔緩緩地踱過來,抬手擦了擦曲若煙臉上哭花了的妝,像個慈祥的長輩那樣柔聲說:「若煙侄女,薛叔叔有時候真的很心疼你,明明是個好姑娘,卻被一個沒良心的騙子耍得團團轉,薛叔叔看著著急,卻也無能為力。」
「什麼意思?」曲若煙聽不懂。
薛朔微微一笑,手指間開始掐起了法決,嘆息著說:「若煙侄女,薛叔叔這就讓你看看,你這位舉案齊眉的好夫君,內里到底是個什麼鬼怪。」
言畢,幾條血色的藤蔓衝出指尖,像絞殺植物一樣,爭前恐后地插入了溫不昧眉心!
前塵憶夢。
修真門派中拷問犯人時的秘密法術,利用絕對壓倒性的力量,攫取犯人心中不願吐露的真相。
溫不昧人雖明艷,骨頭卻是極硬,命門上被扎了一刀,尚且一聲不吭,可一被那紅藤刺入,就痛苦伏地,抱著頭,壓抑地慘嚎起來。
「呃,啊……」
痛極了的聲音從喉嚨深處溢出,像最後一絲被榨乾了的精血,聽得旁人毛骨悚然。
大紅燈籠高照的禮堂上空,漸漸浮現出一團煙霧,霧中色彩迷濛,像是有人在活動。
「我的天,那,那是……」人群中有誰倒抽口涼氣,震驚地指著霧中漸漸現形的人影。
「那是老宗主?」「對,那就是老宗主的房間,桌上那個玉如意是天品靈器,只有老宗主有,我記得的。」「等等,這麼晚了,他去老宗主的房間幹什麼,難不成是——」「卧槽!!!」
迷霧裡,眉眼絕色的紫衫青年,站在授業恩師的卧室里,在深夜熒熒的燈火下,低眉沉目,嘴角噙笑,輕佻而溫順地解開了……
胸`前的第一顆扣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