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應白(5)

第八十八章 應白(5)

第八十八章應白(5)

宣政殿偏殿內,血腥味與清苦的藥味混合在一起,瀰漫在空氣中。

付凌疑站在離屏風不遠的地方,雙目通紅充血,盯著屏風上那一動不動的淺淺灰影。

伐骨洗髓法子危險,容不得一絲半點的差錯,屏風內除了太醫藥童和定時換水的侍女,誰也不能進去。

周圍的暗衛擔憂地看著自家頭兒。

他們頭兒自從醒過來以後就一直在屏風外面守著,人幾乎不吃東西,也不睡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屏風裡面屬於徐應白的那道剪影。

機械得像個失去靈魂的木偶,又執拗得像一條失去主人的狼犬。

不論怎麼勸都不願意離開。

他從白天守到夜晚,又從夜晚守到天際微微發白。

在漫長又難熬的等待裡面,付凌疑一言不發,烏黑的眼眸沉澱著壓抑而又哀戚的暗光。

就算是重病高燒也不例外。

徐府書房的燈火徹夜不息,徐應白竭盡全力將自己能做的事情全部做好。

但好在,魏璋最後還是將安排南渡的事宜交給了徐應白。朝堂上大都是尸位素餐之人,這樣龐大的安排,沒有幾個人願意擔起來。

那是付凌疑留在徐應白身邊的第三、第四個月。

但面前的人似乎也沒有他想象的那樣脆弱。

他不可避免地想起前世,那時,他也有整日整日跪在一旁,守著徐應白的時候。

付凌疑看不明白那些密密麻麻的卷宗和輿圖,但他看出來,徐應白的臉色一天比一天要蒼白,幾乎可以用面無血色來形容。

這對於徐應白來說是個好事,除卻後宮以外,他可以盡他的能力調動人事,安排好長安和靠近嘉峪關的幾個郡的布防事宜。

雖然在徐應白看來,還遠遠不到要南渡的時候。

他替徐應白感到不值。

他隱約猜到了緣由幾何,但已經無力阻止。

至少每一天,徐應白都能面不改色地起身,像個沒事人一樣繼續處理他的政務。

徐應白著手準備南渡的事宜。

付凌疑跪在不遠處守他,看他寫一會兒停一會兒,握筆的手都在顫唞,偶爾還會發齣劇烈的咳嗽聲。

這根本是蚍蜉撼樹,毫無作用。

這些人,這個天下真的值得徐應白這樣做嗎?

此時天又很冷,雪下得極大,即便書房裡面燃著一盆炭火,徐應白有時還是會被冷得全身發顫。

劉管家每日都要來送三次葯,那葯聞著就極苦,徐應白卻像嘗不出味道一般,每一次都是一口全部吞下,連眉頭都不皺一下。

每次聽到那一陣近乎撕心裂肺的咳嗽聲,付凌疑都會想,再這樣咳下去,徐應白身上的骨頭是不是都要被咳斷?

世家大族十之八九都被收買,朝廷命官懼怕世家和皇權的雙重威逼利誘,大都緘口沉默。魏璋叫著要南渡的時候,除卻徐應白,也就只有梅永和一個年輕的官員還有兩三名人微言輕的武官出來反對。

前朝南渡都是外族打到了都城,實在不敵才會被迫遷都江南,在江南再建政權以維持王朝的統治。

然而如今烏厥只是打下了幾座城池,魏璋就嚷嚷著要南渡。

生命力強悍到驚人,因而付凌疑又覺得,徐應白先前的話是想震震自己,並不是說他真的會很快死去。

夜晚來得很快,大雪簌簌而落,厚厚一層壓在枯枝敗木上,傳來一陣壓抑的吱呀聲。

徐應白終於將筆擱下,看向窗戶外那一片白茫茫的雪光。

此時離南渡還有幾日的時間。

診脈的大夫白日來過,要他好好休息,不然沒幾日可撐。

徐應白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等南渡的事情處理完,他也許也該想想自己的身後事了。

畢竟這具身體實在太差,不知道還能撐到什麼時候,如果自己死在南渡的半途……徐應白的眼睫顫了顫,不自覺捏了捏自己枯瘦的指節。

就算不能落葉歸根,也至少不要太狼狽。

徐府的家丁自然不能和他同去……南渡的車馬承載不了那麼多人,再加上此去福禍難料,倒不如直接遣散。

倒時能與他同去的……估計也只有——

徐應白轉頭看向一旁跪著的付凌疑。

這幾個月來,付凌疑那桀驁不馴的倔性子和不聽話的壞毛病勉強被自己用各種辦法磨沒了,如今也算得上令行禁止,跪著不說話的時候,居然還能看出來一點乖巧的意思。

徐應白揉搓著自己的手指,企圖讓手指從冰涼僵硬變得溫暖一些。

他一邊揉,一邊輕聲喚道:「付凌疑。」

「在。」

一道喑啞的聲音傳過來。付凌疑抬起頭看向坐在藤椅上的徐應白。

「有件事想要拜託你,」徐應白嗓音溫和,「你已要同我南渡,如果我死在半途,若是你方便的話,能不能幫我收斂屍骨。」

聞言付凌疑心跳猛地停跳了兩拍,他盯著徐應白,語氣幾乎帶著點質問的味道:「你說什麼?!」

「收斂我的屍骨,」徐應白言簡意賅,輕描淡寫道,「把我燒成灰,帶回玄妙觀,或是葬到嘉陵,實在不行,撒到江河湖海裡面也好。」

「不然若是他們把我扔到亂葬崗,或是找個地方隨便埋了,」徐應白眸色一暗,嘆息到,「我就成孤魂野鬼了。」

付凌疑呼吸一滯,他垂下腦袋,留給徐應白一個烏黑的發頂。

他眼前是徐應白潔白的鞋尖。

風雪拍打在窗棱上,周圍陷入一片死寂之中。

付凌疑艱難地咽了口唾沫,心口不明地疼。他啞著嗓子道:「不……」

他想對徐應白說,不會的,你應當長命百歲才對,怎麼會這麼快就死去。

然而徐應白卻以為付凌疑拒絕了自己。

「不願意就算了,」徐應白站起身道,「身死魂滅,也就什麼都不知道了,死在哪都是一樣的。」

話音落下,徐應白打開書房的門,緩步走了出去。

付凌疑猛地起身,抬腿追上去。

「我……」

他想開口和徐應白解釋自己不是那個意思,可是徐應白似乎不願意再說下去,他坐在床頭,將自己的狐裘脫下放在一邊,豎起食指在唇邊要付凌疑噤聲。

「別說了,」徐應白垂下眼,「我不想聽。」

付凌疑的嗓子頓時像被人掐住了一樣,說不出話來了。他只能看著徐應白躺下,又側往一邊,只給他留了個後腦勺。

剩下的四個月,他們都在南渡的路上。

徐應白身邊多跟了個叫魏珩的皇子,小皇子人很聰慧溫和,日日和徐應白討教問題。徐應白也極有耐心地教導他,甚至還因為付凌疑的字太過難看像狗爬,順帶著在教魏珩的時候連著付凌疑一塊教了。

小皇子先前在皇宮過得不太好,面黃肌瘦的樣子,付凌疑會注意到,徐應白有時會望著這小皇子出一會兒神殪崋,然後又繼續處理手上紛繁複雜的政事。

如果能將自己所學教給這個孩子也好。

徐應白那時想,這樣他至少能有一技之長,懂得如何在深宮或者是亂世中自保。

少年一天一天地成長起來,徐應白也一天一天地衰弱下來。

繁雜的事務耗光了他的精力,他開始頻繁地生病。

付凌疑三天兩頭就要跑去請陳歲過來給徐應白診脈,陳歲每來一次,眉頭都要比上一次皺得更深。

猝然的昏迷和咳血已經是常事,付凌疑對於應付這些事情也越來越嫻熟,照顧起徐應白也越來越得心應手,甚至到了徐應白一個眼神,他就知道徐應白到底想要什麼。

他甚至還因為徐應白的一句玩笑話去學了按穴,也曾試著問過徐應白到底是什麼病,但徐應白三緘其口,一句話也不肯和付凌疑透露,被問得多了乾脆轉過頭去,不理他了。

付凌疑只好盡其所能去守著徐應白,但不管他如何做,如何小心地照顧,徐應白的病仍舊不可避免地日益加重。

他咳血,昏迷,病得重的時候整個人都神志不清,整夜整夜地在咳嗽,有時還會哭,眼淚沾濕狐裘和發硬的枕頭,嘴裡低低地念著阿娘、師父和一些聽不清的人名。

他說他想回家。

付凌疑原以為像徐應白這樣冷硬的人,不會難過,也不會有弱點,像廟裡供奉的金身像一樣,幾乎無堅不摧,就算病了,也能面不改色地處理所有事情。

可深更半夜,他跪在徐應白床邊,小心地替徐應白拭去眼角的淚水時,卻被徐應白的眼淚燙得指尖發疼。

再怎麼樣……徐應白也只是萬丈紅塵俗世中的一個人而已,他又不是真的天上仙,石塑佛,怎麼會沒有喜怒哀樂呢?

但等到徐應白清醒之後,付凌疑發現,他又變回那個從容不迫,喜怒不形於色的徐太尉了。

南渡路途漫漫,他們從冬末走到暮春,原野上草長鶯飛,一派生機勃勃,付凌疑站在徐應白身後,後者沉默地看著蒼茫的山川原野。

裡面枯骨滿地。

那天,付凌疑看見徐應白編了兩隻草蝴蝶,一隻放在草叢裡面,還有一隻拍在了自己的心口。

付凌疑覺得自己的心隨之震蕩了一下。

而當天晚上,徐應白就病了。

那是在深更半夜,他坐在馬車裡,突然猛烈地咳嗽起來,脊背都因此繃緊弓起,付凌疑被他突如其來的咳嗽聲嚇得膽寒,剛起身就聽見徐應白虛弱而沙啞的聲音:「水……」

付凌疑連忙去拿馬車裡放著的水壺,搖了兩下發現水已經沒了。

他立刻把水壺往外遞給隨行的僕役,焦急道:「去找點水!快!」

而後付凌疑一轉頭,看見徐應白搖搖晃晃就要栽下來了!

付凌疑顧不得其他,下意識張開了手臂。

這是他第一次這樣抱住徐應白,幾乎將徐應白整個人籠罩進懷中。

他能感受到徐應白單薄的骨肉,一陣蘭花香氣和清苦藥香混雜的味道隨之撞進付凌疑懷中,他一手牢牢摟住徐應白的身體,一手托起徐應白的臉。

「徐應白……徐應白!!!」

徐應白的目光幾乎要渙散,因為付凌疑著急地喊聲聚攏了一瞬,而後他咳嗽了一聲,頭無力地垂靠在付凌疑的掌心。

「水……我渴……」

僕役還沒有回來,付凌疑心一橫,掏出短匕劃開了自己的掌心!

溫熱的鮮血湧出來,付凌疑把掌心匯聚的鮮血送到徐應白嘴邊,小心地喂下去。

良久,徐應白終於不再吞咽,枯槁的唇瓣和蒼白的臉還沾著付凌疑的血,付凌疑深吸一口氣,找了張帕子仔細地把徐應白臉上沾的血擦掉。

沾著實在是刺眼,就好像這個人真的要死了一樣。

「沒事了……」他小聲對徐應白說,「睡吧,我守著你。」

徐應白緩緩點了點頭,低聲說了一句:「今夜……今夜對不住了,咳咳……多、多謝你。」

付凌疑一愣,眼眶被逼得通紅。

他嘗到了一股難以言喻的,摧肝斷腸的味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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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見美人如名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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