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崩塌
第五十三章崩塌
◎「你養我的那十年,都是任務?」◎
阮遼語氣輕慢,帶著某些不可言說的意味。
楚真真下意識想要反駁,喉間卻好像被什麼東西扼住,滯澀發堵,說不出話來。
她想要張嘴,抵在唇上的冰涼卻愈發著力,彷彿要將她的言語盡數封在舌尖,不許吐露分毫。
清冽繚繞的桂香似乎濃重了些,揮之不去的氤氳在鼻尖。威壓磅礴之下,呼吸變成一件困難的事情。
眼目被遮蔽,耳鼻的感知便越發分明。
她能清晰感受到阮遼輕軟袍袖拂在身上的細微觸感,以及方寸之間二人越來越貼近的距離。
黑暗中,兩人無聲而緊迫地相對著。仙君儀容修整,姿態卻並不端方。他以一種脅迫的態勢,居高臨下地端詳著少女。
半晌,阮遼方緩緩開口:「真真,我想聽你說。」
他垂下頭,眼目中含著某種繾綣的溫軟。
「你與我解釋一下,我便不生氣了。」
她和阮遼的距離貼得很近,能感受他的清淺氣息。此刻,她聽見阮遼原本平和的呼吸倏然急促了幾分。
這話一說完,楚真真就覺得這真是個蠢得不能再蠢的問題。
面對這樣的場景,楚真真艱難地張張口,厚著臉皮,開始編織一些說得過口的理由:「我今天去武鬥場看比鬥了,看完之後遇到了一個迷路的小朋友,然後我送他回家,他家有點遠,送完他之後天有點晚了我想著回去的話會打擾到你休息所以就……」
在阮遼這種擁有預知稟賦的仙君面前,一切謊言都不攻自破。
鋪天蓋地的桂香氣味襲來,淹了她滿頭滿臉。
乍然失去視覺,楚真真本能地覺得不安。她話沒過腦子,直接問道:「解釋什麼?」
楚真真啞口無言。她覺得自己愚蠢極了。
楚真真越說聲音越小,顯然有些底氣不足。
楚真真一口氣說完,又道:「我知道你不會信,但是我保證我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我沒有騙你。這一點千真萬確。」
只是雙眼的遮蔽沒有去掉,反而變本加厲,壓得更緊了些。
話音剛落,楚真真便覺得口唇上的壓力陡然卸去。
下一刻,楚真真的身體便僵住了。
何況她編得還這麼假。
明明是平靜無波的一句話,楚真真卻莫名從裡面聽出了點兒期盼之意。
於是她飛速接了一句:「……啊我知道,你是來問我為什麼違約的,對吧。」
阮遼似乎沒有太大的反應,彷彿只是靜靜地想聽她說。
「我今天出來,就是為了帶明秋色走。因為一些原因,我必須要和你分開。說實話我不想這樣做,但是我也是身不由己。」
他聲音中帶著點微不可察的緊繃:「是嗎,是這樣嗎。」
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她一咬牙,道:「我不騙你了,阮遼。」
覆眼的綢緞冰涼,時刻昭示著她不得光明的事實。陷在一片昏黑中,楚真真莫名有些無措。
「迷路的小朋友?」阮遼聲音輕輕,重複了這句,「送到哪了?送到你隔壁房了嗎?」
阮遼抱住了她,抱得很緊,雙臂箍得她神色錯愕。
楚真真頭腦有點發昏。在桂香清淺的冷冽懷抱中,她聽見阮遼說道:「我很想信你,真真。」
「但是,真真,你這樣做的因由,不能告訴我嗎?」
楚真真抿起唇,沒有回答。而阮遼仍抱著她,自顧自地輕問:「為什麼?」
「假若你是受到什麼脅迫,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隱秘,我都可以幫你,真真。」
「你信不得我嗎?」阮遼的聲息迫近,吐息落在她面頰上。
在楚真真看不見的地方,容色清雋的仙君低下頭,輕輕捧起少女的下頷,唇瓣輕輕貼在那片遮眼的綢緞上。
「我八歲遇見你,我們一同相處了十年。」
「我是你養大的,你卻不信我。」
阮遼嗓音極是好聽,說話之前,還有什麼溫熱柔軟的東西一下下貼在她眼上。楚真真耳朵都泛起一陣酥|麻,她不自覺攥緊了阮遼落在她手邊的袖角。
她腦袋發著不太正常的熱,等到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把話說出了口。
「明秋色是我的任務……我受天道所託,要好好教養他,然後……為他復仇。」
楚真真磕磕巴巴地說著。把話說完之後,她閉上了眼睛。
直覺告訴她,把天道和任務說出來不是什麼好事。但……天道似乎也沒規定她不能說出來。
況且,如果天道真的對這方面有所規定的話,她是根本沒辦法說出來的。
室內一片寂靜。楚真真原本以為阮遼不會信,然而很快,阮遼的聲音就再次響起。
「天道嗎,倒也說得過去。」
他笑一聲:「真真你說這話,旁人不會信,我卻是信的。」
楚真真鬆了一口氣。
「不出所料的話,明秋色便是身懷天道氣運之人,所謂的『天道之子』吧?」
楚真真一愣,隨後瘋狂點頭。
果然,沒有什麼事情是瞞得過阮遼的。他日日演算,又怎麼可能對氣運天道之類的東西沒有了解呢?
阮遼繼續道:「現世氣運紊亂,想來天道也覺得心焦,故而要將氣運降在『天道之子』的身上,以此來挽回殘局。」
楚真真聽不太懂這些。什麼氣運紊亂什麼殘局,她都不關心。
阮遼一面說,一面卻將她抱得更緊。
「如今天道力量孱弱,以致要在下界分發任務,輔佐天道之子挽回位面氣運。」
楚真真被這句「力量孱弱」驚了一驚,正要認真傾聽阮遼接下來的論調,卻感覺眼皮上的綢緞被輕輕抽去。
她立刻睜開眼睛。儘管室內仍舊是一片昏黑,但身為化神期修士,目力早已超凡。
在這樣漆黑的環境中看人,便相當於尋常人在略微昏暗的地方視物。
她和阮遼間的距離很近。阮遼的面容在暗光之下昳麗而漠然,一雙鴉青眼瞳定定看她,似一顆琉璃珠,將她的心思盡數映照出來。
「真真,我是什麼?」
阮遼嗓音平和,一字一句道:「明秋色,他是你的任務。我呢,我是什麼?」
不知為何,楚真真覺得他說得小心翼翼。
她略有些心驚,唇舌乾燥,但仍然仰著頭看阮遼。
楚真真道:「你也是我的任務。」
落在她身前的襟袖忽然抖了一下。
莫名其妙的,阮遼笑了一聲。
借著窗口微弱的月光,楚真真看見他唇角抿緊,語聲卻依然含笑:「什麼時候?」
楚真真沒聽懂,又聽阮遼繼續問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是你的任務?是近日嗎?排在明秋色之後的任務?」
一連串的問話砸得楚真真有點發暈。
她略微困惑地抬起眼,答道:「不是最近,是兩百年前。」
阮遼很怪,他今日的話有些太多,問話又太著急,完全不像他之前的做派。
一片詭異的沉默。
阮遼話音有些飄渺:「你養我的那十年,都是任務?」
「啊……嗯。」
窗外忽然起了風。冷風鼓進半開的窗口,穿堂而過,無端帶起几絲冷意。
緊接著,轟然一聲雷響。
一瞬間,瓢潑的雨兇猛地落下來,几絲雨點激在窗欞上,發出啪啪噠噠的響聲。
潮濕的雨水氣息漫入鼻腔,空氣彷彿被溼潤裹挾。明明身處室內,也看不清阮遼的臉,但楚真真就是感覺,阮遼的樣子和被雨淋濕了一樣。
記得很多年前,也有一個瓢潑的雨夜。小少年蜷縮在街角,遍體鱗傷,血漬混雜在骯髒的雨水窪里。
她對他伸出了手。
磅礴的雨里,他第一次遇到暖意。他的心依託著這樣的溫度,築起得以立足的高台。
兩百年後,心中構築起的樓閣傾頹崩塌。
阮遼的臉隱沒在陰影之間。安靜的房中,他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
「楚真真,在那個時候,你怎麼看我?」
*
外頭的狂風驟雨並沒有停息的預兆。楚真真獨自坐在床沿,有些發怔地看著眼前的輕紗珠簾被風吹起。
她沒有回答阮遼的話。
事實上她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於是,她說了三個字:「不知道。」
這句話說完之後,阮遼微微一頷首,而後毫無徵兆地消失了。
室內恢復了原樣,除了空氣中瀰漫的淺淡桂香。阮遼來得快去得也快,楚真真本以為他會詢問更多,然而沒有。
他甚至沒有過多追問明秋色的事。
楚真真的思緒很混亂。直覺告訴她,阮遼似乎不是太好。
她在床頭坐了一陣,獃獃地聽著窗外的雨。許久,她披衣起身,推開房門。
對於阮遼,她到底有些放不下心。
雖然前塵舊事已經落定,但關乎過往,也總要給出一個過得去的答案。
仙君清冷的嗓音猶在耳側。
「楚真真。」
「在那個時候,你怎麼看我?」
已是深夜,青雲客棧中一片黑沉。客棧廊道里,幾盞昏昏的燈照出少女匆匆邁步的影子。
跨出客棧的門,楚真真頂著嘩嘩的大雨,飛速朝天玄門走去。
她一面走,一面只有一個念頭——見到阮遼。
沒有理由,無關解釋,只是想要見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