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004】
第四章【004】
澹臺勉聞一下學,就聽見應久瞻傳膳了。
一整日的疲憊無處消解,同學們的聒噪也讓他厭煩,但是比起糟糕的膳食,也都顯得微不足道了。
照例坐在桌前,他板著小臉看著一道道菜肴擺上來,不禁疑惑,什麼人這麼大膽?太子膳食的禮制都能弄錯?
身為太子,他每一餐吃的東西,都有明文規定烹飪技法與食材選擇,但今日竟一盤炒菜也沒有!
不過也好,免得冷了,吃一嘴葷油味。
澹臺勉聞待應久瞻布菜后,首先夾起金燦燦的酥肉。
筷子一觸碰到酥肉,他就能感覺到今日的酥肉非比尋常——又酥又乾爽的觸感,甚至有些陌生。
迫不及待地放入口中,已經涼透的酥脆面衣被「咔嚓」一聲咬斷,聲響順著骨頭傳入顱內,這樣的筷感分外清晰、真切。
再細細咀嚼,面衣中包裹的肉雖然已經涼透,卻軟嫩多汁,也沒有一絲腥味,吃完一塊就讓人停不下來。
回到典膳局,姜翹對照自己寫下來的菜單,逐個記錄太子的反應。
姜翹放下紙筆,微笑叉手:「傅典食請講。」
雖然太子臉上看不出愉悅來,但人人都知道他心情不錯。
偶有不合口味的菜肴,他也沒有推開或者掀了,只是不再碰,一改往日的易怒,彷彿桌上誘人的佳肴有魔力一般。
有了猜測,自然就要驗證。
就像關於食物溫度的驗證一樣,姜翹猜對了,隨後投其所好,才有了今日太子的大快朵頤。
微不可聞地嘆息一聲,澹臺勉聞垂眸,掃了一眼滿桌的美食。
雖說不合禮制,但勝在新奇,他把那勞什子禮制拋之腦後,又夾起一塊煎得金黃的豆腐。
有了小酥肉和奶茶打開胃口,澹臺勉聞很快就意識到,今日的暮食由昨兒那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庖廚負責。
剩得最多的菜,分別是酸湯肥牛、魚香肉絲以及糖醋裡脊,吃得最多的是小酥肉、香芋煲以及石鍋泡泡雞。
當太子好煩。
太子不會說話,但什麼吃得多,還是一目了然的。
這濃湯不解渴,其中綿密的奶香有幾分厚重,像是一下子給口腔披上了一層被子,又潤又甜,其中還泛著若有似無的茶香,風味甚是獨特。
澹臺勉聞並未發覺自己的動作略顯急迫,他匆忙連續吃了好多塊小酥肉,才拾起湯匙,喝了一口茶褐色的濃湯。
還未入口,他下意識抬起頭來看向屋外,正瞧見昨日那庖廚在院內恭敬候著。
滿屋子宮人大氣都不敢出,看到菜品不合禮制的那一刻,眾人都以為庖廚要遭殃了,萬萬沒想到,太子將每一道菜都吃了好幾口,這可罕見。
難耐的氛圍持續得並不久,太子離開后,宮人們收拾桌子,姜翹感覺到沒有太子的人緊緊盯著她了,才拍拍臉,長舒一口氣。
慢吞吞用了兩刻鐘的飯食,澹臺勉聞起身,不動聲色地注視著院內的姜翹片刻,隨後便去溫習功課了。
但是這個庖廚還行。
「姜主膳,」忽然,傅典食來到姜翹身邊,「可方便說話?」
先前王主膳的糖醋排骨觸了太子的霉頭,還請了大夫來看,她也只當是太子腸胃脆弱,但現在她有一個猜想——難道太子吃酸會身體不適?
不過怪異的是,番茄燉牛腩與檸檬蝦,太子卻吃下了不少,讓人摸不著頭腦。
傅典食麵上掛起羞赧來,與他粗獷的外表極不協調,「姜主膳心思細膩,我等來此數月,也遠不及您,現下也輪到某來請教姜主膳,太子殿下究竟是何種口味了。」
姜翹還記得這群典食們昨晚的神情,心中覺得好笑,但她並未計較,道:「傅典食如此虛心,當真抬舉兒了,說是請教,卻不至於此,不如明日朝食兒來幫忙,屆時慢慢說來?」
傅典食長揖道:「多謝姜主膳!」
頓了頓,傅典食又嘆息:「姜主膳與傳言中並不相同,是我等小人之心了。」
「哦?」姜翹饒有興緻地眯起眼睛,「外面怎麼傳我的?」
傅典食憤慨地一拍大腿:「甭提了,有說您苛待幫廚的,有說您欺凌其他主膳的,還有說您誰都辱罵的,昨日又開始往那腌臢事上說,說得有鼻子有眼兒的,不知道的恐怕都要當真呢!」
窗外有一群人,一個挨一個地堆在一起,隱約聽到傅典食的話,紛紛指責:「這老貨!到姜主膳跟前亂嚼什麼呢?」
姜翹敏銳地發覺有人聽牆角,緩緩收斂笑容:「傅典食可知,傳言不可盡信,也不可不信?」
傅典食腦子遲鈍,打了個哈哈,一時有點不知道說什麼。
姜翹慢悠悠地走向門外,「旁的沒一句真話,外面傳我罵人,倒是不作假。有些人啊,他就是找罵!」
說罷,她步步逼近拐角的窗戶,伸手就扯著打頭的一個清瘦男人出來,拔出蘿蔔帶出泥一樣,帶出後面十來個人。
所有人都沉默了,明明偷聽也說不上傷風敗俗,但愣是沒人敢抬起頭來。
姜翹的眼睛輕飄飄掃過每個人的頭頂,說:「看,這不就是來找罵的?屁大點事,要問就問,何至於此?嘴巴里塞金子了,捨不得張開?」
傅典食扯了扯袖子,道:「實在是對不住姜主膳,昨日暗地裡對您不滿已是過錯,今日偏又惹惱主膳,某惶恐!」
姜翹受不了別人給她戴高帽,忙後退半步:「可別,往後還要共事,一碼歸一碼,不來惹我,我還能上趕著跟你們生氣不成?」
這便是要劃清界限。
大家面面相覷,連連道歉,姜翹卻揮揮手,收拾東西回舍館了。
方才宋如羨在院子里晾曬土豆乾,聽了個全程,回去路上還試圖安慰姜翹,哪想她根本沒當回事。
「我能說什麼?說多了又該覺得我是官大一級壓死人,說少了又宛如隔靴搔癢,索性就這樣算了,忘了,快活睡一覺,少好多煩惱。」姜翹抱著紙筆,搖頭晃腦。
話是這麼說,但這樣終歸是容易得罪人的,不然姜翹的名聲也不會變成如今這樣。
姜翹卻豁達得很,既然她改不了刀子嘴的毛病,被人嫌棄也正常,她完全可以承受遭人嫌的後果就夠了。
休息一晚,天才蒙蒙亮,姜翹就躡手躡腳地起床了。
答應傅典食的話,她不會因為昨日的尷尬而反悔。
她一出現在典膳局,庖屋內就詭異地安靜了下來,霎時灌了她一耳朵秋葉窸窣聲。
「兒來遲了,」姜翹臉上一點兒也看不出尷尬來,「這就來幫忙。」
典食們交換著眼神,一時拿不準姜翹的意思,誰也沒作聲。
姜翹懶得多嘴,一邊拿了乾淨的碗來和面,一邊自顧自地說起她對太子口味的推測。
酸味方面有待驗證,但太子怕涼是已經確認的。
朝食里免不了有容易涼的食物,誰也沒什麼辦法,只能儘力而為。
姜翹手腳麻利地做了一份油條灌蛋,大功告成后就回舍館補覺了,沒多跟典食們廢話,也不打算再去東宮。
幫廚陳雪花一口吞完試菜分過來的油條灌蛋,只覺得外酥里嫩,細碎的蔥花與柔軟的雞蛋化解了油條的油膩,即便口腔里只有樸實的香,也勝過花哨的各式宮廷菜,自然也比往日她炸的寒具好上百倍。
見姜翹走遠,她憨笑道:「姜娘子人還怪好的誒!」
「你沒見著她說翻臉就翻臉的樣子呢。」楊典食發狠似的猛嚼兩口,覺得那油條灌蛋好吃到讓他有些許屈辱。
不喜歡這個小娘子。
但是她當真手藝極佳。
陳雪花在心裡翻個白眼,「她翻臉還起大早來幫忙?她翻臉還告訴大家太子殿下的口味?您別看她說什麼,得看她做什麼。」
傅典食連連點頭:「就是就是!」
伴隨著眾人對姜翹階段性的議論紛紛,一日又過去大半。
姜翹再來典膳局,驚異地發覺眾人看她時又換了一種眼神,她疲於解讀,更不願意去問,只差宋如羨告知其他人,暮食由她一人準備。
典食們得以休息,卻閑不下來,問過宋如羨,才知道姜翹打算煮古董鍋。
備菜總是免不了的,幫廚們忙得腳打後腦勺地洗洗切切,另一邊姜翹也炒好了不同口味的底料。
太子殿下尊貴,不能用過於辛辣的食物,但他能吃辣,總不好把火鍋煮得清湯寡水。
本朝有紅辣椒,更有花椒、茱萸,這樣一來,味道就不會太差。
牛油辣椒鍋底有著嗆人的辛香,菌菇三鮮鍋底則是濃郁襲人的鮮,另有番茄與雞湯鍋底,俱都色澤鮮亮誘人。
東宮內不讓開火,是為了防火災,防投毒,也是為了避免長期留下煙熏火燎的油煙氣,但姜翹託人問過應給使了,一頓火鍋還是使得的。
火鍋現吃現煮,最能滿足太子對熱的追求,同時姜翹調了足足十五種味碟,今天非得把太子的口味試出來不可。
到了崇文殿,幾十盤不同食材和十五種蘸料,繞著四樣鍋底一擺,氣勢先給足了。
姜翹站在門外,看著宮人把食材陸續倒入鍋中,完全不講究火候,忍耐半天,終究沒憋住,悄悄對著應久瞻揮手,把人叫來。
「姜主膳何事?」
姜翹直言道:「若是給使應允,可否讓兒來涮鍋子?這古董鍋里不可一次放入過多食材,還要在熟后及時撈出,宮人們似是不太了解。」
應久瞻知道她不是奴籍,但料她也不會明目張胆對太子不利,這才破例應允。
姜翹進入殿內,澹臺勉聞看見了,但他的臉上依然沒有一絲波瀾。
他只是愉快地挨個嘗試蘸料,喜歡的留在跟前,不喜歡的推開,自有人會意,端得遠遠的,不礙著太子殿下的眼。
有姜翹控制著食材的熟度,澹臺勉聞也吃得出不一樣來,可他不會夸人,更沒法開口說些什麼。
新鮮的肥牛適合檸檬調出來的清香蘸料,分外爽口;手打的丸子適合濃稠的麻醬,越嚼越有味兒;八分熟的爽脆蔬菜適合濃油赤醬,這樣才不寡淡……
吃了個肚歪,他還戀戀不捨地啜飲著奶茶,就見姜翹退後行禮:「殿下萬福,敢問殿下可否有時間與臣聊聊?」
澹臺勉聞呆了一下,眼睛在姜翹與應久瞻之間茫然地流轉,卻沒表態。
已經有宮人取來了紙筆,姜翹蘸墨,正要將筆交給太子,小棗的囑咐卻猶在耳邊。
——若自身口不能言當如何?由此便知太子殿下真正的心思了。
太子口不能言,所有人與他交流,都是別人說話,太子寫字,難免讓太子覺得心中不快,這樣的不平等對先天殘疾的人來說是莫大的刺激。
故,姜翹深吸一口氣,又把手收了回來,先在紙上寫下問題:耽誤殿下些許時間,不知殿下可否願意告訴臣,是不是並不喜歡酢?
澹臺勉聞直到她寫完,才意識到她在想什麼。
這種獨一份的關懷,讓他的戒備心直接消弭。
須臾,對於太子暴怒撕紙的場面司空見慣的宮人們,竟親眼看見,太子面無表情地接過毛筆,提筆寫字。
太子寫字了!太子回答問題了!實在是值得奔走相告的大消息!
在皇帝跟前活下來,怕是都不及能勸動太子寫字答話來得驚人,這姜主膳究竟什麼本事?殿內的宮人們顧不得別的,已經開始無聲地用眼神議論紛紛了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