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085】
第八十五章【085】
尹徴出發整兵了。
在鎮武王府邸走水以前,他的軍隊駐紮在平恩道,與政陳女尊自治區的汲道相鄰。
後來他出事了,便暫由他信得過的一位長輩領兵。
畢竟軍權不是小事,不同軍隊從徵兵到規章制度,全都是分開的,如果易主,士兵通常是不服氣的。
現在他想回去,也未必容易。
這麼多年過去,這支軍隊是什麼模樣,裡面還有多少舊人,又有多少人期待著他回來,難以預估。
更何況如果想領兵迎戰,他還要快速穩住軍心,讓長期沒有遇到戰爭的士兵調整到合適的狀態,時間上容不得他拖拉。
路途遙遠,尹徴怕自己在抵達平恩道以前再遇波折,始終沒有進入任何城鎮,偶爾會在偏僻村莊落腳,還得把自己的臉塗抹得不像自己才行。
始終精神緊繃著,快馬趕路,他沒有機會好好休息。
短暫的睡眠時間,也是找到隱蔽的位置,沾地就睡,日出就醒,根本沒工夫想其他事情。
平恩道那麼遠,現在尹徴到哪兒了呢?
澹臺晏河點點頭:「馮卿此話有理,但再開闢更好的耕地刻不容緩。同樣是高原,政陳地廣人稀,而廉昇的人口,卻比蒼柘本土還要多,如果再遭遇旱災,救得了蒼柘百姓,卻救不了廉昇自治區的百姓。」
坐得稍遠些的言伯徽道:「陛下苦惱這些,委實辛苦。具體舉措,還應由臣子多做提議才是。旬報意義重大,字句都需要斟酌,公開什麼,應籌謀深遠,單是直白地公布賑災糧食數量,難免顯得刻意了。」
「沒有新糧事小,百姓秋季挨餓冬季受凍事大,」澹臺晏河搖頭,「全指望著這兩塊平原是不夠的,想真正讓人們吃飽,還是要改善政陳、廉昇兩地的條件,提高大陸總產量才是。」
有幾位重臣稱病,其餘受邀的當朝臣子也在宴席之中,另外有宜寧王的舊友和幾位宗親,席面不算盛大,但很熱鬧。
禮賢王捋了捋鬍子:「陛下仁心博愛,卻不知廉昇可否領受。儘管是自治區,但同樣是蒼柘子民,本就不該厚此薄彼。」
另一邊的澹臺晏河,則是參加了宜寧王的生辰宴席。
這樣的好消息,她是不信也得信,不然整日懸心,眼看著她整個人慢慢低沉了下去,這樣必然傷身。
重重宮牆遮擋了大片天空,放眼望去,紅牆金瓦外,不知有多少悲歡離合正在上演。
「許多人家都是三代同堂,我們取上一次人口普查的普遍數據來看,未分家的大家庭里,通常有四位老人,六位青壯年,十位未婚配青少年。若以這樣的典型家庭為例,做一則問話調查,寫成故事,方能深入人心。」言伯徽恭敬答道。
澹臺晏河始終沒說多少話,豎起耳朵聽別人聊的話題,從中分辨有用的信息。
禮賢王想了想,道:「陛下不說,百姓如何知道?賑災糧食的數量本也不是機密,印在《蒼柘旬報》上,就算路途遙遠,幾個月也夠人們看得著了,也許還能遏制住貪腐之氣。」
「畝產要提高,改善高原條件也得做,」澹臺晏河扭頭看向馮正幡,「馮卿曾經治理過哈爾瀚德木沙漠,頗有成效,不知可否有什麼主意,說來聽聽?」
登上屋頂,會看得多遠呢?
或許遼闊的天空盡收眼底,但繁華的京城依然望不到邊吧。
澹臺晏河忙道:「大伯伯說得是,此次賑災,原是撥了更多糧食運往廉昇,讓他們自行處理賑災事宜的。」
那個有可能出現在月亮門、宮牆、屋檐任意一處的人,已經遠在千里之外。
比起他的焦急,姜翹則是憂慮。
最近的路,要途經二十三個縣,這一路上也許有災民暴動,也許有劫匪趁亂打劫,又或者有馮正幡派人追殺,總歸併不比上了戰場安全。
澹臺晏河眼神直愣愣地看向前方,搖了搖頭:「讓大多數只讀了幾個月掃盲學堂的百姓看這些,太迂迴了。有幾人能計算明白,究竟多少糧食夠一縣人吃?」
宜寧王是他的三伯伯,與太上皇自幼[jiāo]好,他這個做侄子的,當然要親自祝壽。
馮正幡埋頭吃東西,餘光看著澹臺晏河的神情,心中有些許複雜。
這話說得好聽,實際上到底有沒有偏心,誰知道呢?
除卻祝壽之外,他也另存了旁的心思。
這一刻她開始無比希望,自己可以親眼看到他的現狀。
她的嗓子完全好了,脖子上的傷口結的痂也快要脫落了,閑著沒事便會在立政殿的院子里眺望西方。
澹臺晏河揮揮手:「言卿以為應當如何?」
他不動聲色挪開一盞琉璃燈,宜寧王立即接收到他的暗示。
看來還得他主動挑起話題才行。
另一邊的禮賢王附和:「是啊,只出不進,眼睜睜看著國庫里的存糧減少,若是再沒有轉機,又能撐到幾時呢?」
姜翹陷入這種憂慮的第四天,澹臺晏河讓尚咸伏轉告她一句話,說尹徴一路平安。
宜寧王卻道:「可這更為不易,甚至不及提高畝產可行。」
宜寧王的子女們獻了祝壽禮以後,就到後院玩樂去了,因此眾人說話並不避諱,偶爾說說誰的糗事,亦或者聊起國事,都沒有擔憂。
澹臺晏河小口嘆氣,道:「三伯伯有所不知,雨水不豐,根本不是賑災就有用的。」
她忍不住估算,好幾日過去,應當距離邊防不遠了罷?
或許是那個夢在作祟,又或許是她習慣了尹徴時不時出現,總之一連數日見不到他,姜翹有些許的不適應。
「近日陛下愁容滿面,可是賑災不順利?」宜寧王抬手道。
「但是廉昇做得實在不像話,私下存糧,貪污腐敗,將來一對比東西兩邊百姓的生活,怎不叫人犯嘀咕?明明這糧食,朕也給了,廉昇的百姓沒吃到,他們是抱怨他們的自治區主席嗎?不,他們根本沒看著糧,只會覺得是朕偏心!」澹臺晏河裝作酒勁兒上頭,越說越激動,到最後還拍了拍桌子。
宜寧王舉著酒杯的手停在半空:「但是……?」
她可算鬆了一口氣,並未探究澹臺晏河如何知曉。
馮正幡悠然放下金箸,緩緩拱手道:「陛下也說了,那是哈爾瀚德木沙漠,它的沙化程度不高,情況特殊,才能治理,若是其他地區,恐怕難辦。譬如政陳國的那片戈壁,如何才能種得活糧食呢?」
很遺憾,這個場合的確沒有人會亂說話。
澹臺晏河來了興緻,又問:「那問話調查應當問些什麼呢?」
言伯徽又道:「首先自然是家庭成員的介紹,而後分別問起經濟狀況、生活方式、旱災為家庭帶來了哪些麻煩、得到了怎樣的幫助,以及是否知曉自己所在的州縣得到了多少賑災糧。如此一來,在提到賑災情況的同時,又能見縫插針地介紹一些旱災的注意事項。」
當今百姓對《蒼柘旬報》的信任度是很高的,只要不是有心之人攛掇,通常不會有人質疑旬報內容的真實性,故而這樣的報道是可行的。
「言卿思慮周到,那便由你與《蒼柘旬報》那邊共同去辦這件事罷!」澹臺晏河拍了一下大腿,終於露出笑模樣。
可一邊的禮賢王妃卻柔聲道:「陛下,旬報送到時,興許旱災已經結束。這段時間之內,又怎知不會出亂子?」
她的姐姐是威名赫赫的南宮將軍,征戰數十年,使得她對危機也有一定的敏[gǎn]度。
儘管不曉得澹臺晏河的目標是馮正幡,但她還是機緣巧合下,遞上了最自然的話茬。
「嬸嬸說得是,」澹臺晏河情不自禁捏了捏眉心,「去歲廉昇練兵的強度就超乎尋常,朕信了他們是為了打水匪。可如今廉昇的災情嚴重,焉知這兵會不會掉頭打到蒼柘來?」
宜寧王昂首:「中間隔著個政陳自治區,他們用什麼打過來?」
澹臺晏河無奈道:「朕就是怕,怕出亂子。旱災已經夠苦了,要是再打仗,百姓的日子哪裡還有盼頭?我們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一切秩序,恐怕都要受到衝擊。」
周遭幾人皆是嘆息。
馮正幡略微抬頭,見澹臺晏河看恰好向他,於是忙道:「陛下這便是多慮了,廉昇的百姓吃不飽穿不暖,哪裡有鬥志打仗。再說國力,一個自治區,又有多大本事?陛下是唯一的天子,受命於天,縱使有宵小毛賊,他日定屈於天威也。」
澹臺晏河憂心忡忡地擺擺手,似乎沒把馮正幡的話聽進去,「罷了,莫要談這些,都留到早朝說罷。」
這個話題結束時,宴席並未恢復歡聲笑語。
等宴席吃到最後,澹臺晏河已經面色微紅,似是醉了。
一輛一輛馬車駛離宜寧王府,馮正幡回到家中,還在揣摩澹臺晏河的意思。
儘管皇帝提起對廉昇叛亂的擔憂,但未必是知道了些什麼。
如果在他餵了一口定心丸以後,讓皇帝鬆了一口氣,就顯得過於相信他了,隨便幾句話都能打發,說明他說什麼不重要,皇上只是試探他,其實胸有成竹。
相反,皇帝為此思考,說明皇帝真的是出於對局勢的敏銳,才擔憂廉昇發兵,而不是早就知道並且已經開始部署邊防。
姜翠城的信被他拿到了,皇帝除了有一個不知曉全貌的尹徴,還有別的什麼籌碼嗎?
笑話,一個未到而立之年的皇帝,怎足為懼?
要是沈長卿在京中,他還要忌憚,但一個澹臺晏河而已……哈,皇帝可能連他要做什麼都不知道吧?
馮正幡的想法,很快就被他的門客知道了。
門客警惕地提醒道:「馮公,既然陛下保護著尹徴,就存在著知曉您做了什麼事的可能,宴席上興許是做戲在試探您的態度呢。」
馮正幡笑得鬍子都翹了起來,自信地說:「黃毛小兒,哪裡來的本事在我眼皮子底下演?至今在本相面前說謊的人,還沒有能混過去的!」
次日,姜翹給澹臺勉聞做了一個奶油蛋糕。
沒有宋如羨幫忙,她自己一個人折騰,的確很費力氣,於是現下徹底恢復了精力,才將當初承諾的蛋糕補給他。
澹臺勉聞卻打手語道:「可惜同窗們未能嘗到。」
這奶油蛋糕十分香甜,可是自己享用,卻不及大家分食愉快。
姜翹無奈地笑了笑,讓澹臺勉聞親自切了蛋糕。
「太子殿下莫擔心,之後我會與其他人解釋的。」她說。
澹臺勉聞用力點頭,將蛋糕切成四份,自己和姜翹分別有一份,阿耶阿娘也分別有一份。
而宮外的孩子們,也還沒有恢復從前的模樣。
經歷了這件事,大家似乎都變得沉默了些許。
「聽說有人死了」和「親朋好友死了」是兩個概念,後者很容易摧垮一個人的意志力。
像謝溫德這樣本就內向的孩子,這段時間始終和養母在一起,寸步不離。
像言風裳這樣比較外向的孩子,則是想盡辦法讓自己冷靜地接受現實。
正如當初澹臺勉聞見到了乳母過世,雖說姜翹在大家心中的重量還達不到乳母這個級別,但好歹也是愉快相處這麼久的朋友,一旬時間,根本無法徹底走出來。
崔雪娥在家裡,鑽進庖屋,一遍一遍地練習著自己學過的各種菜肴。
這種行為不被兄弟姊妹們理解——不過是一位庖廚去世,有什麼必要如此沉湎於此事嗎?
崔雪娥沒法跟其他人解釋,因為沒經歷過這些的人,真的很難感同身受。
她會忍不住去想,如果自己的親人有一天死了怎麼辦?她自己死了怎麼辦?
一生看似那麼長,可是從來沒人可以預判生命的長短,她一想到這些,就覺得自己的心中空了一塊。
顏色漂亮的番茄炒雞蛋出鍋時,她的四姐崔雪妍趴在庖屋的窗前,問道:「阿妹,今天你還是獨自用暮食嗎?」
崔雪娥雙目無神,平靜地點了點頭。
「阿妹,我可以和你一起……」
崔雪妍的話還沒說完,崔雪娥便多拿了一副碗筷給她。
家中規矩多,崔雪娥用膳時並不說話,但崔雪妍總是忍不住誇讚。
明明只是簡單的小菜,卻叫她說得天上有地上無的。
飽餐過後,崔雪娥問道:「你為何不與耶娘一同用膳?」
崔雪妍歪頭:「因為阿妹你太孤單了呀!我不想讓你一個人!」
崔雪娥眼神微動,而後真摯地說:「謝謝你,阿姐。」
吏部尚書官高權大,崔正弘這個年紀能坐到這個位置,也少不了與其他世家的互利互惠。
正妻與三房妾室背後,均代表著崔正弘的人脈與勢力,而他本人也十分看重世家積累能夠得到延續,對子女的管教十分嚴格。
在這種環境下成長起來,崔雪娥已經習慣了不聲不響,她不需要被人注意到,也不想成為矚目的人。
但是突如其來的關心,讓她心中的不安平復了許多。
姐姐的關心就像是難得的雨水,洗滌了她混沌灰暗的心緒。
她還有親人,有其他好友,既然斯人已逝,更應當珍惜眼前的人。
二十一號,東宮學堂重新開課。
十個小朋友準時到崇文殿早讀,儘管氛圍還是不太對,但表面看起來,是比之前的狀態好了許多的。
謝靈譽並沒有急著趕進度,而是正常地帶領大家早讀,順便複習了一下之前的課。
短暫的早讀結束,小朋友們去典膳內局用朝食。
往常這一段路上,總少不了歡聲笑語,如今已經無人有心思說笑了。
幾位庖廚把規規矩矩的六道正菜擺好,孩子們一瞧,多多少少有一些姜娘子的影子。
庖廚們也是好心,希望盡自己所能,讓孩子們吃得像從前一樣開心。
但是很可惜,這是不一樣的。
庖廚們的手藝不賴,孩子們從前也吃他們做的菜,並不挑剔,可是模仿姜翹的菜肴,是模仿不出來的。
獨一無二、別出心裁,才是姜翹最大的特點,旁人沒有姜翹的食譜,怎麼可能學得出呢?
澹臺勉聞心裡憋著事兒,本來好不容易調理好了,現在也跟著其他人一起擺苦瓜臉。
他今日便不再去阿娘那兒了,無法知曉姜翹什麼時候回來,只能忐忑著、期待著。
日子平淡了幾日,老天也漸漸賞臉了起來。
漫長的炎熱總算被一場接一場的小雨衝散,由南至北,兩大平原一處也沒有落下。
整體上,東南部要比其他地區降水多一些,但這也只是對比出來的,真要是跟風調雨順時的標準比,那還是比不了。
謝長樂的賑災路線是從北至西南,而後再到東南,與另一支賑災隊伍交流工作現狀,最後回京。
如今他已經走到東南的青雀道,見到了已經展開賑災工作的梁容葳。
與謝長樂的選擇類似,梁容葳在權衡之下,也是在雜米中摻了麥麩,但她並沒有把所有賣出去的米都換成麥麩,而是留了一小部分錢,一路收購沿海漁民的魚。
這樣乾熱的天氣下,魚難以存放,通常要做成魚乾賣到內陸,而梁容葳的賑災路線,距離東邊海岸不算特別遠,收來的魚乾可以提供鹽分,節省鹽巴的同時,又能給百姓補充些許營養。
謝長樂初見梁容葳,便表達了佩服之意。
梁容葳邀請他一同用暮食,席間說道:「謝小公爺如此年輕,還是一腔熱血的時候,當真是立一番功績的好年紀啊!」
謝長樂以茶代酒道:「梁環長經驗豐富,子魚向您學習!」
「環長」是新式官職,與傳統科考入仕的進諫崗不同,這個屬於管理崗,考試內容更貼近民生,是連接中央政策與百姓之間的橋樑,通常負責諸多瑣碎小事,專門為百姓做事,讓百姓有任何困難都知道到何處尋求幫助。
梁容葳做環長已經有些年了,這個職位要做的是合理調配轄區內人手,對天災人禍做出宏觀上的把控。
這次旱災雖然不是最嚴重的一次,但覆蓋面積廣,像環長這種新式職業,人才不足,不是誰都能把賑災的事情做好,這才需要派謝長樂負責鹿野平原的西部。
能夠在一個崗位上做得出彩,梁容葳自然有她的本事在,因此並不推拒謝長樂的溢美之詞,而是耐心地將自己的經驗分享給他。
長者對後輩的提攜中,既有殷殷期許,又有諸多鼓勵。
梁容葳與他本來也只是幾面之緣,但共事一次,就知道他們是一路人。
旱災步入尾聲,百姓的生活也逐漸變好,可以一同看到這一幕,便是一眾賑災官員眼中最美好的畫面了。
處暑,姜翹望著窗外發淅淅瀝瀝,單手叉腰,等待著魚湯煮好。
時候到了,她微微皺起鼻子,嗅了嗅這美味,不由自主露出笑容。
奶白的魚湯十分順滑,雜刺全都過濾乾淨,盛出一小盅,撒上一撮蔥絲,就見彎曲的蔥絲打著旋兒舞蹈,格外喜人。
「娘娘,今兒南部各地都有開漁節呢,咱們也趁著鮮,喝一碗熱乎的魚湯。」姜翹回首看見陳幼端,笑吟吟地說道。
陳幼端去洗了手,坐在桌前,道:「辛苦你了,才痊癒沒幾日,就忙前忙后的。」
姜翹端來魚湯,又與其他庖廚一同端來幾道菜,說:「這不辛苦,臣喜歡烹飪,便不覺得忙碌難耐。」
先前有澹臺勉聞帶頭,現在陳幼端也喜歡親自來庖屋這邊用膳了,因此每一道菜都保持著才出鍋不久的狀態。
陳幼端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品嘗一勺魚湯。
魚腥味被完美去除,這湯根是燉了不知多久才濃縮出來的精華,鮮得人眉毛要揚到天上去。
又白又濃的魚湯順滑地從喉頭一直流入胃袋,微微轉涼的天氣里,這種溫暖讓人格外舒適。
喟嘆一聲,陳幼端道:「這次可不為難我這笨舌頭,隨便一口,也品得出味道不凡。」
姜翹咬了一口肉段,玩笑道:「娘娘夸人忒誇張,臣會當真的!」
「你就該當真才是!」陳幼端些許俏皮地歪了歪頭。
這一餐吃得舒心,姜翹用最後一點兒魚湯「溜縫」,滿足地摸了摸肚子,道:「娘娘,臣總這樣懶在這兒不好,想著東宮學堂的孩子們許久未能嘗到我做的菜肴,不如改日給他們做點什麼?」
陳幼端沉吟片刻,道:「他們若是因此知曉你還活著,恐生意外。」
「這不妨事,」姜翹說,「臣再怎麼住在娘娘這兒,也要不了多久就出去了,若是娘娘喜歡臣做的菜肴,臣便教給其他庖廚,屆時將他們做的菜送到東宮,這樣既有臣做菜的特點,又不會被察覺。」
陳幼端連連點頭:「就這樣!就這樣罷!聞兒先前還讓人跟我說呢,大家都很懷念你,他卻無法開口說出真相,分外難熬。」
這事兒就這麼說定了,姜翹當天下午就開始教立政殿小廚房這幾位新庖廚做甜皮鴨。
甜皮鴨是鹵完再炸的菜,色澤紅亮,味道香濃,甜而不膩,皮酥肉爛,需要花上許多工夫。
光是腌鴨子,就要花三個時辰,沒點兒心裡準備,都怕這鴨子沒進嘴之前先飛了。
鹵鴨子的湯汁,是炒出來的糖色調的。
炒過的糖色不如純白糖甜,味道是有一點點焦香和醇厚的甜,且顏色棕紅,有一種剔透的感覺。
鍋中燒水,加高湯與各類香辛料,鹽巴少許,蔥姜去腥,加入糖色,整體味道並不濃重,還是以甜味為主。
這時還不能放鴨子呢,需得把這湯汁煮濃,讓所有香料的味道釋放到湯汁里,半個時辰以後才可以將鴨子放進去鹵。
這般費工夫,姜翹平時也不大做,今天一展示這本事,給新來的幾個庖廚帶來了好一番衝擊。
大家都是做庖廚的,自己的年紀還要更大些,學廚的年頭還要更長些,結果遠不及這小娘子,叫人既羞臊又興奮。
羞臊也是難免的,自己稍微克制一下,誰也不會嘲笑;興奮則是因為,從前學任何手藝都全看師父的態度,哪裡這麼容易了?姜翹肯教,是他們的幸運啊!
姜翹不知道其他人在想什麼,等鴨子鹵熟之後,吊起來風乾表面的水分。
最後一步至關重要,她調了濃度適宜的蜂蜜水,均勻刷在鴨子表面,等這一層蜂蜜水干透以後,再繼續刷。
如此反覆三遍,姜翹才起鍋熱油,將鹵鴨放入油鍋里炸。
鴨子是熟的,因此不需要考慮小火炸透,直接用高油溫將鴨皮炸到酥脆就好。
姜翹用笊籬將鴨子撈出來控油,道:「這樣就成了!過程記下了沒有?」
眾庖廚點頭如搗蒜,對這看起來紅亮亮的鴨子垂涎已久。
真不怪他們當了這麼多年庖廚還饞,實在是每一次當大家以為這道菜完成了的時候,姜翹還有下一步,無形之中拉高了期待。
姜翹用刀把鴨子斬成快,裝入盤中,「都來嘗嘗罷!」
其實甜皮鴨通常是炸完再刷蜜水,但姜翹個人覺得甜味太重,所以自己有所改動。
她尊重所有追求正宗的菜,但菜品畢竟是人吃,在傳承之餘,改成更適合自己口味的模樣,當然也是極好的。
跟隨其他庖廚一同伸筷子,分別夾起一塊,筷子一觸碰到鴨皮那一刻,她就能感覺到這鴨皮的酥脆。
沙沙的聲響太讓人有幸福感了,一咬下去,嘴巴、鼻子、耳朵一齊享受,而這鴨子里裡外外都是紅的,連看著都是喜慶的!
甜味侵入鴨子的每一塊肉里,不多不少,不寡淡也不齁甜,空口吃仍然覺得不爽,再配上大碗的米飯才對味兒!
姜翹吃了幾塊就停手了,讓其他人多幸福一會兒。
等這一盤鴨子分完,姜翹便說:「記住這個味道,明日便抽空練習罷,爭取早些學會做出這樣的甜皮鴨——下個月初可以吧?」
新來的庖廚咋舌,她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別說下個月初了,再多給他們一個月,也做不出這個味道啊!
風驟起,黃沙漫天。
尹徴為了避免廉昇早早發兵,他一路奔波來到平恩道的駐紮地點,根本沒時間調整狀態,馬不停蹄就開始整兵。
不出他所料,軍權忽然易主,許多新兵不明狀況,對這個過於年輕的將領十分不服氣。
校場上,一個才參軍一年的士兵弔兒郎當地聽從指令行動,整個人臉上都寫滿了懶散。
這一□□練結束后,百夫長提醒他:「你莫要如此任性,鎮武王是我們的主帥,他既然來此,意味著戰爭近在眼前,難道你要拿你的生命冒險嗎?」
年輕新兵面上有些愧疚,但嘴還硬得很:「我們從前的主帥軍功無數,我又不是奔著鎮武王的名頭來參軍的。」
這位百夫長是個脾氣溫和的,拿這樣的小孩兒當自家晚輩看待,因此並不憤怒,語重心長地解釋道:「鎮武王亦有軍功在身,值得崇敬。更何況,上了戰場,刀劍無眼,你為此鬧脾氣,不好好操練,若是出了事,你耶娘翁婆要怎麼辦?」
年輕新兵耷拉著腦袋,嘟囔道:「您話是這麼說,可是哪裡有要打起來的樣子?就是嚇唬我罷。」
不等百夫長說話,門外忽然傳來一道聲音——
「蔣二郎,你經歷過戰爭嗎?」
名為蔣二郎的年輕新兵一愣,腳像是扎了根一樣動彈不得,往門口一瞧,正對上尹徴的目光。
尹徴身披甲胄,站得筆直,微微擋住門外的陽光。
蔣二郎沒想到,這個才來的主帥能記住自己的名字,更沒想到,主帥聽見了自己說的話,卻問了這樣一個問題。
「回尹帥,我、我沒有經歷過戰爭。」蔣二郎支支吾吾道。
尹徴點了點頭,說:「今日好好操練,明日急行軍,要橫穿政陳女尊自治區。」
蔣二郎愧疚地應了一聲,而後又睜大眼睛:「真的要有戰爭了?」
尹徴不跟小小少年計較禮貌問題,認真道:「是的,所以你打起精神來。」
「是!」蔣二郎用力點頭。
「去吧,」尹徴擺擺手,「你先前表現不佳的事情,等打了勝仗以後再清算。」
蔣二郎麵皮一抽,剛昂揚起的鬥志立刻縮回去了。哎呀,怎麼還要算賬?他當尹帥是多好說話的人呢!
算了,還是先活下來最重要!蔣二郎想到這兒,立刻跑了出去。
在常年駐紮的地方練兵已經有很多天了,尹徴有無數次機會殺雞儆猴,但是他並不打算這麼做。
就像眼前這個蔣二郎,那些不服的人,不是缺一頓教訓,而是沒有緊迫感。
當明日開始行軍,便不會有人敢鬆懈了。
沒打過仗的年輕人,根本沒有任何理由再任性妄為。
狂風吹了一夜,黃沙厚厚地落了一層,第二天太陽升起時,尹徴公布了他們需要去往綺夢道的原因。
這場近在眼前的危機,絕非兒戲,正如尹徴所料,原本還嘻嘻哈哈的士兵,終於拿出了他們應有的姿態。
吃完最後一頓安穩的朝食,軍隊開拔。
有政陳自治區的一路放行,數萬人的軍隊走得非常順利。
前頭已經有尹徴提前安排出發的輜重隊,後面還有作為支援補充的另一支軍隊,人數龐大,管理不易,十分耗費心神。
尹徴自己也很需要行軍來刺激自己的狀態,當日頭漸漸偏西,雖然這一天十分疲累,但軍隊中大多數人都異常興奮。
保家衛國建功立業的時刻來了,就瞧著主帥這胸有成竹的模樣,士兵也自然會對立功有信心。
當天色暗下來的時候,全軍安營紮寨。
為了避免影響政陳百姓的生活,也為了防止廉昇的人過早發覺異常,做出防範,他們離縣城非常遠。
伙頭兵煮了粟米粥,遠比駐紮地的伙食要差,但士兵們喝得倒是開心。
尹徴站在營帳前,不禁彎起嘴角。
士兵們似乎並不知曉戰爭的殘酷,似乎都相信自己是可以活下來的幸運兒,這說不清是好事還是壞事。
但他領兵,就一定會為士兵們考慮,一定要穩妥地擊潰廉昇主力。
木柴燃燒的噼啪聲有些悅耳,尹徴不知不覺摸上了左手手腕。
曾經姜翹幫他摘下來的朱索,又被他重新戴回去了。
這是他與她唯一還算有點關聯的東西,戴在手上他才安心。
只是不知姜翹的朱索是否還在。
她丟棄了嗎?還是在大火中化為灰燼?
尹徴的手指捻著朱索末端的小銀球,思緒翻湧。
「鎮武王殿下,這是怎麼了?」一位老者負手走來。
「秦帥。」尹徴回神,向他行軍禮。
「哎,現在你才是主帥,」秦燮道,「正巧看你這幅表情,怎麼了啊?」
「沒什麼,」尹徴道,「待會兒我去最近的縣裡走一趟,四更時大概能回來,軍中還得勞煩您注意。」
秦燮這個年紀,早該退休回家,奈何妻子難產,兒子早夭,再無後代,這才在前些年替尹徴代管這支軍隊。
比起勞煩不勞煩的,他更擔心尹徴這樣折騰會休息不好。
尹徴看出他所想,道:「您別擔心,我騎馬,累不著。」
秦燮晃晃頭,笑呵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吧,小心!」
尹徴立刻就換上常服,收拾了一個小包裹,帶著一點乾糧出發。
此地已經是汲道的西南角,不遠處就是千曲河。
依山而建的小縣城很寒冷,此地晝夜溫差大,尹徴只穿單衣,風一吹就打透了。
快馬加鞭下,他倒是沒覺得冷,在近郊的位置藏了馬,而後翻越城牆,進了淮因縣。
政陳自治區以女子為尊,當地法律與蒼柘本土大不相同,更何況下面諸多州縣,均有複雜法規。
比如此地並無宵禁,也沒有坊,主幹街道就那麼幾條,偶爾有人行走,也不怕危險。
尹徴低著頭,往縣中心去。
淮因縣有一條相當不錯的商業街,衣食住行全都能安排妥當,在這種縣內幾乎人人都認識的小地方,晚上出來玩的也不算少。
尹徴是生臉,他不靠近任何人,以免遭人猜疑。
凡是商住兩用的小店都不打烊,他找了個客棧,付錢住了進去。
之所以要進縣城,是因為尹徴始終認為,達奚戎完就算不敢插手政陳的部署,裝也得裝出對政陳這個盟友的信任來,但是他不可能一點也不查探。
這兒離千曲河近,也許他能打探到什麼信息,如果真讓他知曉了達奚戎完打算怎樣利用好汲道的地理優勢,那再好不過,但如果白跑一趟,也沒什麼損失。
他付賬時,頭髮梳得溜光水滑的掌柜的笑道:「客官不是我們這邊的人罷?」
「我是北邊來的,要入冬了,想離開家鄉,再找個沒那麼冷的地方住下來。」尹徴提前打好腹稿,這會兒才能不磕巴地說出這個謊。
掌柜的道:「那我們這兒興許合你心意,這段時間從別的地方來的人可不少呢,讓我一下子見著長得各式各樣的人,哎呦,那可開了眼!」
尹徴就著她的熱情勁兒,趕緊接茬:「那您說說,都什麼樣的人?我也是初次離開故鄉,是沒見識的。」
掌柜的認真想了想,說:「蒼柘的人啊,我見多了,倒是廉昇那邊的比較稀罕。廉昇人的穿著和長相都不太一樣,似乎高大臃腫些,衣服也提溜算褂的看不出咋穿的,女人喜歡扎長長的辮子,男人會把鬍子捲起來夾在下巴上……總之你見了啊,你也覺得稀奇呢!」
尹徴連連點頭:「是!是!希望我能見到罷!」
掌柜的把鑰匙遞給他,說:「昨個我這兒還有一群廉昇人來住宿呢,才走一天,你沒趕上。吶,鑰匙拿著,退房時候再還回來。」
尹徴接下鑰匙,自然而然地入住了。
房間只有一扇大窗,趁著沒人注意,他翻出窗戶,偷偷摸摸出去繼續打探消息。
方才那掌柜的說有一群廉昇人住宿,這讓他不得不警惕起來。
此時的蒼柘京城已經是凌晨,姜翹睡得極不安穩。
夢中她溺水了,在一條水流湍急的江河中掙扎,哪怕她努力向上浮,也無濟於事,彷彿有一雙大手一次一次把她拖入水中。
最後,她徹底沒了力氣,順著河水一路朝著下游漂去。
而就在這時,她隱約間看見了尹徴。
尹徴並沒有穿戎裝,而是一身布衣,在河邊追逐一個陌生人。
忽地,尹徴將人撲到,而後倆人一起摔入河水中,砸中姜翹。
姜翹本能地去幫尹徴,明明自己已經無法呼吸了,卻還是忍不住用脫力的手去抓住那個陌生人。
微弱的「嗤」的一聲,隨後,水中泛起一串鮮紅。
她呆住了,無法分辨這是誰的血,大腦一片混沌。
下一瞬,姜翹捂著心口,猛然坐了起來。
在水中窒息的感覺抽離,血紅色也漸漸從眼底消失,她回過神,看向窗外,止不住地感到心悸。
就在這時,她忽然想起夢中那陌生人是什麼人了。
蓬鬆頭髮,卷鬍子,寬鬆衣衫——這是廉昇人的打扮。
這個夢太糟糕了,她無論如何也想不起,最後到底是誰傷了誰。
翻滾在河水裡的鮮血,重新在腦海里浮現,格外刺目。
她咬了咬牙,裹緊被子,仔細回想。
澹臺晏河曾經說過,汲道有千曲河,在戰局中至關重要。
流淌在高原上的河流,湍急而寬闊,一眼望不到對岸,夢中的那條河,就是千曲河嗎?
姜翹無法止住洶湧而來的眼淚,對於危險的本能恐懼,以及對夢境成為現實的擔憂,都使她再也無法入眠。
遠在政陳自治區的尹徴,究竟發生了什麼?她用力閉上眼,希望再從夢中窺探一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