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086】
第八十六章【086】
天蒙蒙亮,寧不言被牽著走出了牢房。
被關起來的次日,他曾經被蒙著頭換到了另一個地點關押,今日亦是如此。
一條鎖鏈繞過他的鎖骨,緊緊扣著,雖然不影響動作,但永遠無法癒合的傷口被鎖鏈磨得血肉模糊,潰爛之處隱隱散發著怪味。
陌生的狗屁主子的人只需要稍稍一拉鎖鏈,他就毫無招架之力,不得不老老實實地跟著走。
他已經不知曉外面是白天還是黑夜,長時間無法正常飲食,再加上被黑布套了頭,他連走一條直線都做不到。
「我們都走之後,過幾天你負責炸地道,這邊不能留了。速度快一點,蒼柘的通信非常快,我們必須提前走!」
寧不言從雜亂的語句里,辨別出這樣一句話。
炸地道?
他思維遲鈍地意識到,雖然民間沒有火藥,可狗屁主子不是普通人,有火藥不足為奇。
地道要通向哪裡?京城之外?戰爭要開始了嗎?
手腕處傳來微不可聞的「嘶拉」一聲,寧不言這才想起,綁著自己雙手的不是麻繩,興許是轉移匆忙,綁他的人只隨便用了幾根布條擰在一起,現在已經稍微有點鬆了。
這人傻眼了:「你……你真的背叛了主子?」
大白天的不便於隱匿身形,寧不言還拖著一個功夫不高的累贅,再怎麼快,翻進宮牆時也已至巳時。
寧不言主動溜去了自己曾經與皇帝見面的那座宮殿,而後隨便弄出點動靜,引來一隊侍衛。
匆忙的腳步聲中,偶爾有些呵斥聲,寧不言始終沒有聽到狗屁主子的動靜,想來這傢伙已經先走一步了。
爛肉全都挖掉,新肉難以填平,傷疤凹凹凸凸,分外瘮人。
寧不言適應了一下眼前的光亮,而後擰著眉心看著手下這人,道:「現在與我折回去。」
這倆人的模樣首先就讓侍衛感到驚訝與疑惑,還好這隊人里有一個見過寧不言的侍衛,他立即讓同伴看守,自己轉頭去稟報給皇帝。
話雖這麼說,他卻真的稍微慢了一點,以免寧不言跟不上。
布條擰得再粗,也比麻繩好弄斷,這興許是個機會。
這人心知打不過寧不言,現下也沒得選,只好用力點頭。
鎖鏈兩端都有鎖,他們不可能直接打開的。
「寧郎君!寧郎君!」這人都快要哭出來了,「這是要做什麼?」
後面跟了許多人,他不能明目張胆地做些什麼,於是漸漸放緩了腳步。
暗無天日的這些天下來,他已經幾近絕望,這一次他定然要想辦法逃脫。
說實話,他原計劃是在戰爭開始的前夕抓捕京中那些廉昇眼線,屆時自然可以營救寧不言,亦或者到時候寧不言已經死了,用不著他救。
最後面的幾個人走得快,漸漸超越了他們,一時間,耳邊只剩下腳拖在地上的噪音。
他沒有充耳不聞,反而啞著嗓子訕笑道:「謝謝。」
寧不言一邊用力掙松布繩,一邊客氣地說:「謝謝,謝謝兄弟。」
鎖鏈是綁在那人手上的,根本無法拽脫手!
寧不言看不見,卻立即判斷出了情況,強忍劇痛,揮臂一甩,就將鎖鏈套在了那人的脖子上。
此時才退朝不久,澹臺晏河剛換了常服,就得知了這個消息,立即親自去見寧不言。
那人遲疑了一下,道:「那也得跟上隊伍。」
上面沒人直接看守,寧不言趁著此地無人,帶著手腕上拴著鎖鏈的這人一同逃離。
重新邁入陰涼中,寧不言絆了一下,前面的人道:「有門檻和台階。」
鎖骨上的傷已經爛成了這個樣子,久而久之可能就永遠也不能好了,即便是現在立刻救治,也免不了留下恐怖的疤痕。
牽著他的人拽了拽鎖鏈:「快一點。」
牽著他的人沒說話,似乎不太敢應他這一聲「兄弟」。
澹臺晏河曾經在阿耶的身上見過那樣的疤,但未醫治時的模樣,他還是頭一次見。
地道里的人已經走遠,一時間並無人發覺少了兩個人,走了約莫兩刻鐘,寧不言終於重見光明。
良久,才有一個微弱的「哼」聲傳來。
此坊與曾經的開化坊相距很遠,寧不言不打算回去,而是直奔皇宮。
猶豫久了,一時間被憋得兩眼昏花,他不得不主動伸手幫寧不言解開頭套,費力地做了個「走」的口型。
鎖骨上這根鏈子,只要還攥住別人手裡,他就不可能自由,因此他給自己鬆綁后,第一時間就要奪回鏈子。
寧不言冷臉道:「難道你想找外面的匠人切斷鎖鏈?」
「我看不見你是誰,但你應該知道我是誰。要麼你跟我走,留在京中,要麼我殺了你,自己走,」寧不言低聲道,「選!」
神經突突直跳,他深吸一口氣,與寧不言對坐。
親眼看到寧不言這副模樣時,澹臺晏河不由得攥緊了手中珠串,「發生任何變故了,都稍後再說,先處理傷口。」
地道里泛寒,但是比地牢里乾燥許多,寧不言一邊走,一邊慢慢用手指勾住布繩。
「我、我腿腳不好,太久沒吃藥了,使不上力氣。」寧不言縮了縮身子,艱難地說。
鎖鏈硌得那人脖頸生疼,一收緊就更讓人喘不上氣來,他掙扎著用手試圖掰開寧不言的鉗制,但絲毫也使不出力氣。
寧不言動了動耳朵,不禁抿緊唇線,抖掉手腕上的布繩,而後雙手抓住鎖鏈用力一拽,就將那人拽了一個踉蹌。
「狗屁東西。」寧不言嗤笑一聲,並未直接應答。
經過寧不言講述,他知道了前因後果,而後對坐立難安的與寧不言拴在一起的人說:「你知道些什麼,答得朕滿意,便發配掖庭局為奴,若答不好……」
話未說完,意思明了。
「回、回稟陛下,草民李有得,在、在前年被主子的人救了一命……但是!但是這些年草民手中並無人命,願將所知的一切稟給陛下,還求陛下留草民一條賤命!」李有得跪地叩首。
經過問訊,澹臺晏河得知,李有得不過是普通雜役,只知曉不日即將有戰爭,原本在京中打探消息的人,全都挖地道撤退到京城之外了,匯合地點未知,但他曾去過一次,只知曉西側有一片林子,且不算茂密。
但是這些已經足夠澹臺晏河知曉具體位置了,他立即命人前去查探,而後開始整合已有信息。
京中的眼線提前撤退,他現在還沒有收到任何戰報,說明任何一支蒼柘的軍隊都沒有發現廉昇的動作。
尹徴也沒有傳回消息,意味著他目前還沒有抵達綺夢道。
寧不言沒有被殺,他的前主子提前逃跑,也許是廉昇計劃有變。
綜合這幾條,澹臺晏河幾乎可以確信,達奚戎完不在廉昇自治區境內了。
之所以出現意外,一定是因為達奚戎完發現了不得了的東西。
難不成是政陳自治區與京中聯繫的消息,讓達奚戎完知道了?
這種可能性不是沒有。
以金雕為寵物的人很多,但是這樣敏[gǎn]的時期,曾有一隻金雕飛入宮城,京中那些廉昇的眼線一定早就報給達奚戎完了吧?
那此人現在會在……汲道!
對!一定是汲道!
澹臺晏河計算了一下日子,心知不妙。
達奚戎完不在綺夢道,那尹徴和他的軍隊怎麼辦?
這支軍隊不是精銳中的精銳,可是如果不用來迎接敵軍主力,絕對是浪費了戰力的。
再者,達奚戎完如果去了汲道,那子桑翀會怎麼選?政陳在汲道的軍隊會保持應有的立場,還是反過去夾擊尹徴的軍隊?
現在的狀況,是極其不利於尹徴的,沒人可以把勝利的希望寄託於子桑翀一人身上,需得做最壞的打算,提防子桑翀見勢再次倒戈。
澹臺晏河想到這裡,不禁揪心。
尹徴一定要發現異樣啊!不然這場仗真的就難打了!
幾座宮殿之隔,姜翹坐在院子里的鞦韆上,並不悠蕩,而是望向西邊的天空。
她在不知不覺間入睡后,並沒能接上那個夢,因此仍然不知曉最後的結局。
如果不是突然分別,如果不是夢中的危機,她本來根本不會在意這場戰爭。
既然一定要打起來,死傷皆是難免,她早有心理準備。
可是隊伍中有尹徴,她無法不在乎。
姜翹會突然想起,現實與文學中最常見的對戰爭的描寫,就是自己的親朋好友騎馬而去,回來的卻只有一封家書。
她在這裡沒有親人,這場戰爭,她就是一個安定地住在宮中的局外人。
有了尹徴,戰爭才與她息息相關。
還未點燃狼煙,似乎就已經可以聞到血腥味了。
姜翹神色懨懨地盪起鞦韆,幅度不算大,卻在下一刻,雙腳猛然蹬地——心臟劇烈跳動了一下,幾乎疼得她兩眼一黑。
然而片刻過後,心頭籠罩的陰雲,似乎漸漸消散了。
這一瞬,姜翹恍若重獲新生。
她不相信什麼「因為在乎一個人所以能夠感知到對方的危險」這種屁話,可是此時,她還是會忍不住安慰自己。
一定是沒事了,尹徴安全了。她在心中想。
政陳女尊自治區才日出,奔流的千曲河聲音淙淙,水面泛白,一路朝著地勢低的方向流去。
這裡已經不是源頭的山上了,儘管還是有著一定坡度,不能走小船,但大船還是能抗住的。
為了便於貿易,有千曲河流過的區域,都少不了船隊,偶爾搭載本地人去往旁處,也是極為常見的。
但是知曉船隊如何聯繫的外地人,卻是不多。
一群廉昇人迎著清晨的風,來到碼頭等候船隊出發。
力工扛著一個一個碩大的箱子,整齊碼放到貨船上,全都整理完畢,船艙才開放給普通人,交錢上船。
這些廉昇人沒用蒼柘通用貨幣,而是兌換了些許政陳的貨幣,倒是讓收錢的船員多看了一眼。
他們捲起來的鬍子有些許滑稽,但看起來面帶喜色,一點兒也沒有等急了的焦躁感。
就在這時,忽然又有一個船員張開雙臂走來,道:「不好意思,今兒我們的船已經滿了,後面的客人要不咱們看看別家?」
收錢的船員正在點銅板,抬頭問道:「這就滿了嗎?那這邊幾位客人還能上嗎?」
後來的船員雙手直立交疊,行了一個政陳的禮,頷首道:「抱歉,客人,我們今天私人物品較多,所以能容納的客人較少,為表歉意,我們可以幫助您尋找其他可以乘坐的船。」
為首的廉昇人眼睛往後瞟了一下,而後道:「那麻煩你們快些。」
碼頭的貨船一艘接一艘地出發,其他貨船紛紛掛出了「乘客已滿」的牌子。
那位船員急得焦頭爛額,轉了一大圈,最後無奈道:「真的很不好意思,今天沒有船有空位了。如果您不急,我們商隊在下午還有一些稍小的船要出發,懇請諸位原諒我們的失誤,到我們商會先休息一番吧。」
那廉昇人不悅了起來,咬了咬牙,道:「你們下午最好不要再出現失誤。」
那船員連連承諾,而後留了兩個人帶他們去商隊,自己則是上船出發。
太陽完全升起,碼頭已經沒有要出發的貨船了,這群廉昇人沒得選,只能妥協。
碼頭距離淮因縣有一段距離,一路上,帶路的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然而就在下一刻,一個廉昇人突然撲向其中一個帶路的人。
「鐺」一聲,金屬兵器相撞,一霎時,這群廉昇人就和帶路二人拉開了距離。
「果然!你們是蒼柘人!」棕色短髮的一個廉昇人怒吼一聲,緊握手中小斧,就要再度衝上去。
尹徴與李擇風對視一眼,而後與這群人纏鬥起來。
這支廉昇人小隊,一共他十幾個人,個個有武功在身,尹徴再強悍,也無法保證萬無一失。
李擇風是尹徴的老朋友了,他從軍十幾年,尹徴不在軍中的這些年裡,他一直協助秦燮練兵。
凌晨時突然收到尹徴的暗號,他睡眼惺忪著破譯,而後立刻與秦燮溝通部署,隨後先一步與尹徴匯合。
他們使了點手段逼走所有船隊,有意想把這群敵人引入圈套,結果在抵達設伏地點之前,他們就被發現了。
尹徴和李擇風的想法一致,此地距離設伏地點不算遠,他們沒必要強行打敗這麼多人,只要儘可能把人引到伏擊圈就好。
人人拿的都是不打眼的短兵器,「叮叮噹噹」聲一片,雖有人受傷,但都沒到支撐不住的地步。
尹徴用力將匕首捅入面前一人腹中,橫衝直撞把人推向好幾個廉昇人,而後喊道:「快!快去報信!」
李擇風扭頭就跑,他太果斷了,以至於一下子有八個廉昇人追了上去,生怕他順利報信,讓己方失去優勢。
殊不知,他跑的方向正是設伏的方向,這過於簡單的計謀,在危急時刻,根本不會被識破。
尹徴打退身邊人,回望李擇風有危險,也奮力朝著那邊跑了起來。
就這樣一路追追打打,他們還真的把人引到了伏擊圈。
「嗤」一聲,用短刀的一個男人把刀砍在尹徴肩頭,尹徴的匕首攔不住,硬撐了一下,最後還是受了傷。
「不要負隅頑抗了!現在投降,我給你一個痛快!」拿短刀的男人飛快地把刀橫在尹徴脖頸。
與此同時,李擇風也負傷,體力不支地與尹徴靠在一起,被這群廉昇人包圍。
二人環顧四周,而後李擇風慘笑:「痛快?我若殺你們一人,妻兒老小後半輩子不用愁了!」
說著,他們一同沖向敵人。
「放棄抵抗,我們蒼柘會善待戰俘!」忽地,周圍此起彼伏響起同一句話。
這群廉昇人終於意識到,自己中計了!
不等他們逃走,呼啦啦衝過來上百人,各個手拿長矛,把人緊緊圍住。
拿短刀的那個廉昇人眉毛壓低,扭頭就扯住了尹徴,把刀橫在他的脖子前:「別過來!他不是一般的士兵吧?你們要是過來,他今天就得沒命!看看是你們快還是我快!」
稍稍強一些的拿小斧的人也與其他人配合,抓住了李擇風。
尹徴微微舉起雙手,緩緩說道:「都退下!」
蒼柘士兵們乖乖聽令,慢慢後退。
就在這時,尹徴雙手抓住短刀,整個人一擰身,竟然直接將這個廉昇人甩起來,重重摔在地上。
「我們說了,蒼柘會善待戰俘,」尹徴順勢壓在這人身上,刀尖對著他的眼睛,「達奚戎完,你膽子很大啊。」
達奚戎完?
在場所有蒼柘人皆是一驚。
誰能想到,大戰在即,達奚戎完竟然在汲道!
達奚戎完眯了眯眼:「你怎麼認出我的?」
「我看見你的第一眼,就認出來了,」尹徴俯視著他,懸在他眼睛上方的刀緩緩向下,「你呢?」
「你是尹歧的什麼人吧?」達奚戎完說,「和她長得真像。」
果然,他認識阿娘。尹徴在心中默念。
蒼柘的士兵收緊包圍圈,將這群廉昇人一個一個綁起來,全程一點也不鬆懈地盯著,押到營地。
尹徴和李擇風負傷,回了營地后先包紮一番,而後才與秦燮等軍中將領相見。
此事發生突然,尹徴長話短說,解釋了來龍去脈。
他進淮因縣查探一番后,認為廉昇派人來過,但當時並不知曉達奚戎完也在其中。
為了追到廉昇人,他立刻出淮因縣,去往千曲河碼頭,並且掰開自己帶的乾糧,取出裡面藏著的一堆信號彈,發出去打暗語,提醒懂得這信號的軍中老人來支援。
李擇風帶了一隊人,順著暗語提醒,到碼頭附近與尹徴相見。
此時尹徴已經看見了老早來碼頭邊查探上船方式的廉昇人了,飛快做出決定,讓百夫長帶著這一隊人去埋伏,自己則是與李擇風支走船隊。
「太冒險了!」秦燮拍了拍桌子,但並未責備尹徴。
事發突然,若不冒險,也不可能擒住達奚戎完。
那一堆廉昇人里,除了達奚戎完,個個都不是軍中將領,但武功不弱,估計綺夢道的軍隊交給了其他達奚戎完信得過的人掌兵,他本人則是要在身邊人的保護下,去往更重要的地方。
但更重要的地方是哪裡,他們也無法預估。
「為了以防萬一,達奚戎完必須儘快押送進京,其他人倒是可以留下,必要時刻可以當人質。」尹徴道。
秦燮點頭:「達奚戎完雖然不及你強,可他這身武功,一般人也控制不住,此行想來需要你親自走一趟。」
尹徴沉吟片刻,道:「再度臨陣換帥,恐怕軍心不穩。就算綺夢道不是達奚戎完眼中最重要的地方,也不可小覷。」
李擇風微微一笑:「抓住了達奚戎完,就是最振奮的事情,士兵不驕傲自滿就不錯了,你還怕軍心不穩?」
到底是達奚戎完情況特殊,秦燮等人商量了一番,最後還是決定讓尹徴親自押送達奚戎完。
這事兒拖不得,很快,尹徴就集結大軍,公布了達奚戎完被擒的事情。
雖然他很快就要離開,但接下來帶兵的是秦燮,這群士兵對秦帥熟悉得很,並無抗拒之意,反而振奮地祝尹徴一路順風。
中午,溫度持續上升,尹徴吃過飯以後,又換了葯,收拾了行囊,前去看達奚戎完。
達奚戎完已經被蒙汗藥迷暈了,尹徴拿出鐵鏈,在他脖頸上繞了一圈,然後連接到手腕,再到腳腕,確保他僥倖掙脫任何一處,都不會直接恢復行動能力。
臨時做的囚車已經準備好了,尹徴把達奚戎完關進去,而後收拾好行囊,騎上馬,與將士們告別。
沒能上戰場殺敵,尹徴並不遺憾,相較之下,廉昇士兵也許無辜,達奚戎完這個罪魁禍首才是真惡人。
與尹徴一道的還有二十個精銳士兵,隊伍不算大,所以抵抗風險的能力不是很高。
尹徴求穩,依然一路都在走偏僻之處。
達奚戎完被捕的消息並沒有透露出去,因為尹徴怕這次不能斬草除根,那些造反的人這次退縮后,將來可能捲土重來。
因此,即便知道這樣會有犧牲,他還是決定要讓戰爭準時開始,然後再迅速攻破,把毒瘤全都連根拔起。
風沙漫漫,到了平原漸漸減退,再到京中萬里無雲,景緻變化頗大。
姜翹看著日升日落,心中奇迹般地平靜了下來。
每天陪陳幼端吃吃喝喝,再不然就是看話本子,偶爾再指點一下小廚房裡幾位庖廚做的甜皮鴨,她的精神狀態分外積極健康。
陳幼端也看出了她的改變,無意間問起。
姜翹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說:「因為臣覺得此戰必勝。」
有這樣的好心態,姜翹的睡眠質量也直線上升。
原本驚懼多夢,如今可以安安穩穩地睡一夜,精神百倍。
沒幾天,小廚房幾位庖廚做的甜皮鴨,終於能入姜翹的眼了,於是她挑了最好的一隻,讓人送去典膳內局。
當晚,典膳內局出現了一道新菜,孩子們紛紛眼前一亮。
澹臺勉聞都不用嘗,就知道是姜翹出手了,但其他孩子不曉得,只當是有人拿出了新菜哄他們開心。
眾人忙不迭地品嘗,甜味在口腔中漾開,本以為甜味的鴨子會很怪,萬萬沒想到,這甜味一點也不突兀,越品越香。
咀嚼鴨肉的時候,柔軟的紅色肉絲似乎可以擠出湯汁來,牙齒碰上去,幾乎不用力就可以咬斷,自然也不可能塞牙。
吃完之後,孩子們紛紛惆悵地說:「好想姜娘子啊……這真的很像姜娘子做的鴨子。」
澹臺勉聞倒是嘗出來了,這根本不是姜翹親手做的菜,他打手語道:「不及姜娘子做得好,但也不賴。」
馮巍然咂咂嘴,余留的甜味慢慢消退,他不禁放聲大哭:「如果姜娘子還在,那該有多好啊嗚嗚嗚嗚……」
別人再怎麼模仿,也不是姜娘子本人!他們都很確信這一點!
有馮巍然帶頭哭,其他孩子也綳不住了,最後場面一度十分混亂,謝靈譽左哄右哄,好大勁兒才把孩子們哄好。
然後澹臺勉聞打手語安慰道:「姜娘子雖然不在了,但以後我們可以……」
他還沒打完這句話,其他孩子光看了前半段,就再度綳不住,又一次哭起來。
謝靈譽苦惱地看向澹臺勉聞,他該不會是故意的吧?
次日清晨,姜翹知曉了這事兒,再不敢張羅著給孩子們弄好吃的了。
萬一真在關鍵時刻暴露了,她一定會後悔死。
清晨的庖屋裡不算很熱,姜翹慢悠悠地用笊籬撈出手擀麵,過了冷水,才裝到碗中。
陳幼端有點沒睡夠,打了個哈欠,坐在桌前,問道:「手擀麵很費時間罷?早上做這個會不會太麻煩你了?」
「娘娘莫擔心,臣得到的月錢,值得臣多起幾個大早。」姜翹玩笑道。
雞蛋醬、青椒醬肉鹵子、紅油羊肉鹵子、豆角肉末鹵子擺到桌上,全都是才出鍋不久,又有兩種鹹菜作配,這份打滷麵的配置堪稱豪華。
打滷麵吃的就是它的樸實,過了冷水之後,麵條不冷不熱,光滑勁道,裹上鹵子,啼哩吐嚕進嘴裡,雖然不大雅觀,但它是真的香啊!
陳幼端把每一種鹵子都嘗過,最後還是更喜歡紅油羊肉。
少量的豆瓣醬炒出來的紅油沒有什麼大醬味兒,主要還是香,將三肥七瘦的羊肉炒得冒油,均勻掛到麵條里,實在是難以形容的快樂!
本朝人本來就愛吃羊肉,這些年騸豬技術成熟,豬肉的銷量才高了起來,陳幼端覺得,若是外人嘗了姜翹的手藝,估計羊肉的地位又能重回巔峰!
一大碗手擀麵看著多,但陳幼端吃完之後,仍然覺得不夠,又矜持地挑了幾根,皺眉掙扎了片刻,最後才將第二碗盛滿。
姜翹看在眼裡,不禁笑了笑。
就該如此的!誰吃打滷麵只吃一碗,那都是看不起她姜翹的本事!
吃了個肚歪,陳幼端有點兒不好意思地擦擦嘴,問道:「這麵條勁道,不會一挑就碎,也不會硬得難嚼,如何做到的啊?」
姜翹順手收了碗筷,道:「臣在和面時,加了雞蛋,這樣就可以讓麵條足夠勁道了。」
加雞蛋只是一個小技巧,手擀麵好不好吃,還取決於麵糰的乾濕程度、擀麵的技術以及麵條的寬度,不是隨便一下子就可以學會的。
陳幼端不懂這些,只覺得她真的頗有想法,彷彿所有食物有什麼妙用,她都了如指掌。
「還未曾與娘娘說,臣之後先不為孩子們做菜了,即便甜皮鴨並非出自我手,可是他們的反應很讓人擔心。」姜翹道。
陳幼端無奈聳肩:「那便這樣吧,現在的確不能讓孩子們知曉真相。」
細雨綿綿,謝長樂快馬回京述職。
賑災的事情辦得太好了,他理所當然得到了嘉獎。
馮正幡在朝中沒表現出什麼,出了宮城就開始擺一張臭臉。
他派出去的人盡數被抓,預期中的災民暴動也沒有發生,謝長樂還是完完整整地回來了。
看到謝長樂的那一刻,他有一種奇怪的預感——這彷彿只是一個引子,脫離他掌控的事情還多著呢。
寧不言已經很久沒有回來了,按說姜翹已經死了,那寧不言哪兒去了呢?還有他讓陳影風寄出去的信,怎麼至今沒有迴音?
達奚戎完的具體計劃,他從來就沒有知道過,如果到現在都沒有迴音,那他養在雙俍道周邊的兵,到底什麼時候動?
真的太奇怪了!
馮正幡越琢磨越心慌,這才發覺,自己會不會是太自信了?
他憑什麼信任寧不言,憑什麼信任達奚戎完?
如果事成,那都好說,如果不成,他恐怕比達奚戎完死得還早罷!
現在局勢詭異,雖然再派人去東宮很危險,但他還是得查一下,尹徴在不在內坊局。
當初尹徴藏在內坊局的消息,還是寧不言告訴他的,現在想想,還真就有點不對勁。寧不言一個漁鄉人,初次來京,怎麼認出尹徴的?而且當時他沒有派寧不言查東宮,那寧不言又是怎麼知道這些的?
這種後知後覺讓馮正幡惶恐萬分,他第一次有了一種自己老了的感覺。
腦子似乎不靈光了,人也變得過於自信了。
馮正幡努力控制好自己的情緒,等不及下值,就傳信叫人去查尹徴。
一切就看這次查探的結果了,如果尹徴不在東宮,那真就別管達奚戎完的承諾了,直接收拾包袱逃吧!
細雨敲打在尹徴的帽檐,他撬開達奚戎完的嘴巴,將一顆藥丸塞到他口中,而後強制壓著他的下巴,以免他吐出來。
「跑!我讓你跑!」尹徴日夜兼程地趕路,本來就疲憊不堪,結果今兒凌晨,竟然有人劫走了達奚戎完,逃了二十里地。
尹徴快馬去追,前來營救他的廉昇人一個不留,而後又挑斷了達奚戎完的腳筋。
本來尹徴還想給他留點尊嚴,將來帶到朝中,不至於無法正常行走,既然他跑,那就不能怪尹徴手段極端了。
附近有一座縣城,尹徴讓人去請大夫做了藥丸,餵給達奚戎完以後,使他昏睡不醒,這下總算能夠安心了。
疲憊地揉了揉眼睛,尹徴對身邊的士兵道:「既然囚車已經破壞,他又沒了行走能力,接下來便由我獨自押送他進京,你們可以自行找個地方休息,之後再回軍中。」
安排妥當以後,尹徴到驛站換馬,再次啟程。
進入蒼柘本土,反而不比政陳自治區內安全。
他的行蹤如果被馮正幡的黨羽發現,那就完蛋了。
好在算算日子,戰爭近在眼前,他可以直接給澹臺晏河發信號了。
抵達一座州城時,尹徴主動亮了身份,親自登上城牆,點燃烽火,而後在地上擺了一行信號彈,有節奏地點燃。
滾滾濃煙中,信號彈似乎有某種規律地在空中炸響,而後就在尹徴看不到的地方,以此烽火為點,依次向京城的方向擴散,一圈一圈,非常準確地複製了最初這串信號彈的發射節奏。
速度非常快,當天晚上,澹臺晏河就收到了消息。
一封記錄了信號彈疏密的信件送到他跟前,他對照密碼本解讀過後,吃了一大驚。
達奚已擒?
達奚已擒!
這信號彈的密碼是獨屬於尹徴的版本,絕不會出錯。
那麼……尹徴不但沒有在汲道遇險,反而捉住了達奚戎完?
這種出乎意料的好消息,有些讓他不敢相信。
不過不管怎麼說,現在是時候進行下一步了。
斬草要除根,雖然達奚戎完被捕,但是這場仗必須打,各處軍隊蓄勢待發。
至於馮正幡,也是時候抓起來了。
次日一早,尹徴寄了詳細的信給澹臺晏河。
信中交代了前因後果,又將自己抵達京城的時間寫明,便於接應。
澹臺晏河看到熟悉的鐵畫銀鉤,確認絕無偽造可能以後,把信息同步給了姜翹。
姜翹狠狠鬆了一口氣,最近半個多月中的兩場夢,給她帶來的全部惶恐,終於隨著好消息的到來煙消雲散。
不知出於什麼考慮,澹臺晏河竟然直接把尹徴寫的信交給了姜翹。
她已經丟了朱索,這下又有了屬於尹徴的東西,忍不住好好保存了起來,壓在枕頭下,使它一點兒摺痕也沒有。
信中說他最遲十號進京,那是不是說明,此事終於要有個了結了?
關在宮中真的太悶了,姜翹心情雀躍,幾乎可以翻越數道宮牆,飛到外面去。
外面的馮正幡並不好受。
他查出結果,得知尹徴真的不在內坊局,那一瞬間幾乎仿若五雷轟頂。
澹臺晏河知道了!他真的什麼都知道了!
馮正幡既覺得難以置信,又不得不面對現實,抓緊重新規劃接下來的路。
達奚戎完是靠不住了,等他打過來,自己夠死八百回了。
告老還鄉也不可能,澹臺晏河既然知道了,就一定不會放人,反而有可能直接攤牌。
必須收拾行囊趕緊逃了!他明日還得上值,進了皇城就不好出來;然兒更麻煩,他在東宮讀書,更是不到時間無法出宮。
馮正幡思來想去,連夜通知心腹收拾行囊,而後又命人明日替馮巍然請假,再把兒子和兒媳叫到房中,提醒他們明日哪兒都不許去。
這一大家子都不會武功,夜裡逃離不容易,反而是一大早上剛開坊門時,他直接憑藉朝廷命官的身份,就可以不辦過所,立即出城。
城外也不夠安全,馮正幡怕在外面出事,於是又寫了信,放飛信鴿,讓他在京城外的人手準備接應。
忙活了一晚上,馮正幡根本無法入眠。
他沒心沒肺的兒子和兒媳,覺得家中氛圍不對,也覺得阿耶的囑咐很怪,可是根本察覺不到任何危險。
天才蒙蒙亮,馮府小門的馬車上塞滿了各種便於攜帶的物什。
奇珍異寶不易帶走,只儘可能裝了通用的銀錢,另外就是一眾人的行李細軟,裝了足足十二輛車。
載人的車廂里已經鋪好了厚實的墊子,馮正幡不由分說地把孽子推上車廂,什麼也不解釋,只讓他好生等著出發。
馮韶終於慌了,緊緊握著許嫣的手,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為什麼?為什麼要突然離開馮府?
馮韶想不通,自家大富大貴,有權有錢,他雖頑劣,卻沒惹出天大的禍來,到底什麼事情,才能值得阿翁如此緊張?
小門外的巷子里,擠得滿滿登登,臨行前,馮正幡才命人去馮巍然的院子里,叫他起床。
等了一刻鐘以後,心腹來報:「馮公,不好了!小郎君已經上學去了!」
馮正幡急得直跺腳,他都要忙瘋了,一心想著讓孫子多睡會兒,哪知孫子今日起這麼早?
正門的家僕根本不知曉此事,他要帶全家離開京城,只有少數心腹曉得,偏偏孫子走的就是正門!
儘管有危險,但馮正幡捨不得孫兒,只好狠了狠心,道:「我們先走,你快去攔下然兒,再追我們!」
心腹領命,騎馬就去追。
此時馮巍然已經進了延喜門,自己背好書箱,對送自己的車夫道:「我自進去了,楊伯回吧!」
車夫笑呵呵道:「小郎君慢些!」
馮巍然笑了笑,獨自走到了東宮門口。
不等他掏出牌子交給守衛檢查,就有二人一同伸手抓住他。
「你們要幹什麼?我是馮巍然,你們不認得我了嗎?」馮巍然並未驚慌,而是疑惑地看向他覺得臉熟的二人。
其中一個守衛放輕了動作,以免掰傷了他的胳膊,道:「馮小郎君,陛下有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