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歸寧
翼國公府與廣平王府隔得不近不遠。說是近,也有一陣子路要走,可說是遠,馬車上還來不及說幾句話,便到了地方。
秦念下得車來,便扶了脈脈的手進門。這翼國公府里共有兩位小娘子,她是年幼的那個,她的阿姊秦願,卻正是當朝皇后,能歸寧的次數實是少得可憐。因而她回來也夠叫爺娘好生歡喜地招待一番了。
只是這一回,秦念入門也未曾見到誰——往昔,至少她五嫂崔窈是一定會在這裡等著的。崔窈與她自幼相熟,名為姑嫂,實同姊妹也沒有二般。可今日,連崔窈都不在。
秦念心中不由一慌,翼國公府上,不會當真出了什麼事兒吧?她同廣平王抬杠時說那些話,可都是抱著自家不會出事兒的心思才敢那麼硬氣,聲稱「今兒不急」的,可……
她正有些彷徨,稍遠處的廊檐下便跑來一個人,穿著婢子的衣裳,人未到跟前,聲音先到了:「七娘!奴婢可算是把您等回來了!」
秦念一怔,細看了才認出這是母親身邊的婢子弄兒,忙笑勾了唇角兒,道:「你在這裡等著我呢?府上有什麼事兒?」
弄兒那一臉笑意,看的秦念的心思也放下了幾分,果然,弄兒神神秘秘挑了眉毛,低著嗓子道:「娘子不叫奴婢透露消息給七娘!」
弄兒比秦念與脈脈殷殷三個都只大了一歲,素日里與秦念是開得玩笑的。秦念果然只嗔道:「好弄兒,你偷摸告訴了我,我定不叫阿娘知道!」
「這事兒須得娘子親自告訴您才好!」弄兒笑得眯起了一雙細細的鳳眼:「七娘快隨奴來,趁著宮使還沒走……」
秦念一頭霧水,卻終於在聽到「宮使」二字時瞪大了眼:「宮中來的消息?莫不是……莫不是與我阿姊有關!」
「七娘果真聰穎——這話,可不是奴婢嘴長說漏了的,是七娘您自己猜的!是不是?」弄兒如個雀兒一般嘰嘰喳喳道。
秦念聽著心底下卻頗有些犯嘀咕。她阿姊的事兒,還是這樣叫人歡天喜地的事兒……難不成是阿姊又有喜了?
那念頭在心中一閃而過,她不禁微微蹙眉,阿姊有身孕,誰聽著都是高興的——他們誰也不知道,她阿姊的身子,自從上一回難產,好容易誕下太子之後便比不得從前了。前陣子她自個兒入宮,還同阿姊說了這些個……
秦皇后的身子,還能再擔住一個孩子么?
然而秦念心中憂慮,臉上卻是萬不敢現出來的。對著歡欣的弄兒,她也只能強作歡顏道一句:「促狹鬼」。
她與她阿姊的境況都不十分堪意,倆姊妹之間知道得清楚,可都沒敢與爺娘說。身為子女的,不能給爺娘歡欣,那麼至少莫要叫他們操勞,這亦是孝道本分。
然而許是她眉間一霎沉鬱叫弄兒看到了,這婢子竟開口問道:「七娘不歡喜么?」
秦念一怔,正要分辯,卻是不知該如何分辯。她又怕弄兒以為自己妒忌阿姊,又怕將阿姊身子不爽利的事告訴弄兒之後阿娘會知道,端的為難。
弄兒卻又笑了,道:「七娘是因為自己府上的事兒憂心吧?奴也聽五郎說了今日的事兒呢……」
秦念聽得此語,簡直恨不能捂臉一聲哀嚎——她帶著那些個女人們去青萍江遊玩,不意遇到了自家五郎秦愈,又不意出了這檔子事。
最最不意的,是秦愈他們一群人親眼目睹了憐娘將容郎推下水去的一幕,方才派了小廝來提點她一句,否則那木人今日是必會叫孫氏搜到手的。
若單是看這一點,今日遇到五郎,乃是上天照拂。然而秦念心底下始終懸著一線——五郎這人啊,長了張頂頂把不住的嘴。但凡他知道的事兒,整個翼國公府差不離便都知道了。一個妾將另一個妾生養的孩兒推入江中,自己還一道掉了下去,這樣的稀奇事兒,五郎既然能想到要提醒她多防備,自然也能想到要和府上的爺娘商量商量,探討探討了……
但秦念並不太想再同爺娘將今日的事兒細細說一遍。
那弄兒見她窘迫,這才不笑了,道:「七娘也莫急,和自家人又有什麼好瞞的?無非是姬妾爭寵,旁的貴人家中見得多了!獨咱們府裡頭只有一位娘子別無妾侍,七娘您才覺得此事墮面子罷了。」
弄兒只當她不快是因為娘家人知道了她府上妾侍爭寵有失顏面?秦念只得苦笑一聲應付過去罷了。她爺娘可不會如弄兒一般簡單,今日這一場盤問,怕是怎生也躲不過去了。
眼見著要走到她阿娘院子中,秦念實是腳軟,可偏在這時,弄兒回頭,神秘地對她眨了眨眼,湊過來,在她耳旁道:「七娘別愁眉苦臉的啦!明兒您可以隨娘子一道進宮——那可是有天大的好事兒!」
「……」秦念看看她,點頭道:「多謝你提醒……我,會為阿姊開心的。」
「並不是這個!」弄兒急匆匆否定了,張了口卻是欲言又止,終於一跺腳,道:「總之您明天就知曉了,是您自己的事兒……」
秦念驚道:「我的事兒?我還能有什麼好事兒?!」
「您別問了。」弄兒道:「見得娘子,可別漏了口風!」
「我阿娘沒教過你,說話說一半當心咬舌頭嗎?!」秦念有些著急。
「娘子教過,說了不該說的話,那才時刻都能咬著舌頭!」弄兒道:「七娘您就進去吧,今日娘子心情大好,保不準,她自己就先告訴了您呢。」
秦念與弄兒正在糾纏,翼國公夫人裴氏的門便開了。一名穿著精貴的婦人站在門口,道:「阿念!你來了怎也不進門?你們倆卻在說什麼呢?」
這正是裴夫人了,秦念見得她,便霎時變作了個溫柔典雅的閨秀,忙微微垂了頭,道:「阿娘,兒這裡同弄兒玩笑幾句……」
「沒見過你這樣沒孝心的!」裴夫人笑嗔一句:「你阿娘等你等得眼兒都要望穿了,你倒好有閑,竟與婢子玩笑起來。進來吧,你在府上多住幾天,有的是時候叫她們陪你玩耍!」
秦念撒嬌耍痴地一笑,跑上台階挽了母親的臂彎,額上卻挨了裴夫人一指頭:「怎麼教你都改不了?平步上階!你在那王府中,可不能這般吧?」
做女兒的便癟了嘴,道:「阿娘,這不是咱們自己家裡頭么?在那王府裡頭,兒哪敢放肆!」
裴夫人對她這般倒也沒得辦法,只能對弄兒道:「七娘還住她老院子里,你和脈脈殷殷去拾掇吧!過陣子再安排餐膳給她。」
弄兒領命同脈脈殷殷去了不提,裴夫人只攜著秦念進了門,方才的笑顏便瞬時沒了。她抓了秦念雙手,道:「你怎生瘦成這般模樣!那裡的日子,看來當真不如意!」
秦念強笑道:「在人家家裡頭的日子,怎生也不可比家裡如意了。」
「哦,那是我說錯——你在那地方,看來是格外不如意吧?!」裴夫人嘆道:「今日之事,你回去如何處置?我看,這京中姬妾爭寵不少,為了爭寵,把人家的孩兒推進江中,卻也太過心毒。」
秦念含糊道:「兒已然吩咐將涉事的婢子們痛打了。」
「打婢子?」裴夫人一雙眼在她面上一轉:「難不成不該罰那推人的?這裡頭是有什麼隱情不是?」
秦念當真沒想過阿娘能一下子聽出內中含混,額上瞬時便滲出了一層細汗。今日的事兒,她當真是不願意同母親說的,誰家爺娘樂意聽自己的骨肉被人排擠陷害呢?
然而她卻極其不擅長在母親跟前撒謊,單是聽了這一問便如此反應,落在裴夫人眼中,先前的三分懷疑都變了十分:「你這是怎麼了?」
秦念一咬牙,她索性招認了吧!左右她府上有什麼事兒姨母馬上便能得到訊息,姨母知道了,阿娘想打聽也能打聽到的,那還不若她親口說,免得事兒越傳越大反倒叫她阿娘聽著操心。
「阿娘。」她輕聲道:「今日那推人下水的妾,回了府只說她是被人咒魘了,手足不聽使喚,方將容郎推進江中的。兒那阿家一聽說這個,登時便來了興緻,兒房中那研墨的婢子翠羽,又跑去同她說見兒做了下咒的木人,因而她們一大幫子人皆衝到兒房中搜尋……」
裴夫人聽得此語,臉色已然陰了,又聽得秦念接著道:「兒得了五兄提醒推人一事蹊蹺,便叫脈脈她們在房中找了一遍,果然尋出個木人來。那上頭字跡與兒平日手書果然一般無二。且喜脈脈已然將那木人踩為碎片藏進香囊之中,兒才算逃得一劫。便如此,阿家尚且不甘心,還要搜兒身子……」
「她!」裴夫人便是修養再好,也忍不住開了口,聲氣都惱得短促了:「她這沒規矩的破落東西!你讓她搜了?!」
「兒當著她面將衣裳脫了。」秦念道:「她那婢子的手爪,決計不能挨在兒身上!」
裴夫人差點兒沒厥過去,聲音顫悠著問:「她這麼胡鬧,廣平王也沒攔著?!那孫氏小家出身,命好遇上她夫君落魄時討了她,又生了個兒郎子才做得老夫人,如市井潑婦一般也就罷了,廣平王可也是……也是天家血脈啊,由得他阿娘胡來?」
秦念冷笑道:「兒聽他口風,似是恨不得他阿娘更胡來些呢——阿娘,什麼雞下什麼蛋,這話糙得很,阿家老是掛在口邊,可真想不到,這話原是說她母子自己啊!」
「她說這話,原是嘲我阿姊吧?」裴夫人恨得手都攥了拳,道:「只是若果然……果然如這話,她丟下來的,可不知是什麼……」
秦念恨道:「還能是個什麼?整日里沉湎酒色,鬥雞走馬的廢物罷了!說來也不怕阿娘笑話啊,他前陣子才接了如今那推人入水的憐娘入府,疼得心肝兒寶貝一般,由來不過半月余,如今卻又想弄幾個高麗美婢了。前幾天我聽他那小閹奴說,他還想弄些個俊俏的窮家子弟。聞說最近京裡頭豪富人家興這個?」
裴夫人面上儘是鄙夷,道:「該他養不下兒郎子來,這般缺德!人家尋常富貴人物養些清俊小郎,待到年紀大了也便放出去婚配了,你那王府裡頭,哪兒能放下外頭的男娃兒,少不得要做了閹奴!」
秦念頷首,道:「那自然,只是人家若當真窮了,要賣兒賣女的討口飯吃,哪兒能顧得是不是把骨肉推進火坑裡頭?」
裴夫人只是搖頭,道:「窮日子當真是難過,可是,便是如咱家這般的富貴……有時候也保不住自個兒兒女啊。」
秦念聽得這話,卻是難答。裴夫人膝下三子二女,長女做了皇后,深宮裡是甜的苦的,沒人知曉;次女便是她,日子自然稱不上愉悅。長子秦怡與次子秦忱皆從軍,秦怡軍功升遷,已是將軍,那是不壞,秦忱卻早早戰死,身後追封再如何隆重,也難撫做阿娘的心裡頭的疤,最後一個幼子秦愈,是一直在家中的,卻也是個沒規矩的混賬。
秦念還小時,帶著她翻牆打鳥走馬飲酒的便是這位五郎,待她長大一點,他又拐著她掄刀弄劍,差點兒氣壞裴夫人與翼國公。虧得秦愈娶了一位好娘子,崔家的窈娘,方能治他些許。但秦愈再如何聽內人的話,也比不得兩位兄長穩重可靠……
這一趟子看下來,秦念當真覺得她阿娘不易——舉目但見膝下皆麻煩,唯獨一個秦怡好,那還好在邊關上,連著長媳長孫都不在跟前!
而她秦念,便是這一眾麻煩之間的翹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