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散戲
翠羽這通打,挨的很是硬氣。從第一杖落下,直至裙上漫出血花,除了實實忍不住的幾聲哽咽外,竟然是一句求饒的話也不曾出口。
她偶爾抬頭看一眼孫氏,孫氏便蹙著眉催快打快打,翠羽便復又低下頭去,接著強忍。
秦念看在眼中,自知她意思。便在孫氏催打之時沉默不言,看著翠羽臉色慘白,口唇灰暗,面上猶自如個沒事兒人一般。
這般打了約莫三十餘杖,翠羽身子一軟,癱了下去。行杖的奴僕忙去探她呼吸,稟道:「老夫人,娘子,她昏過去了。」
秦念看孫氏一眼,冷聲道:「拿冷水潑醒,接著打。這賤婢敢誣陷我,又在阿家面前胡言挑撥,萬死難辭其咎。」
奴僕見此情形也沒有哪個敢攔的,自有人取了冷水,朝著翠羽身上一潑。她臀上濃濃血艷,叫那水一混,復又漫開了一大片,人也疼得一個機靈醒了過來。
「接著打。」秦念對上她痛苦眼神,道。
翠羽眸色一暗,埋下頭,任由兩條沉重的刑杖高高舉起重重砸下。
「停下吧。」卻是廣平王看了好一會兒,實實忍不住了,道:「再打下去要死人了。」
「死了又如何?」孫氏瞪他一眼:「這般滿口胡言構陷主人的婢子,留著也是禍患!」
秦念垂下眼,心中暗笑一聲。
構陷主人?孫氏這怕是將話說在前頭,免得翠羽過陣子吃不住打,把此事的秘辛全抖出來呢。現下看來,這不過是翠羽原因未知地誣賴王妃,但她秦念又不傻——翠羽一個婢子,娘家沒權沒勢,何苦來惹她害她?倘若背後沒有人指使,縱然她灰溜溜滾出了王府,也輪不到翠羽得半點兒好處。
翠羽原本一意忍著,聽到這一句,卻沒忍住,悲鳴道:「老夫人!求您饒奴婢一條命!」
沒等孫氏回答,秦念便冷笑插言:「你求阿家?你忘了第一聲打,是誰說的?阿家不過是恨你滿口胡言罷了!怎至於打死你?」
她不說這一句還好——翠羽聽聞此言,一怔便一口咬上了自己的舌頭。
濃稠的血從她口中流出,將孫氏驚怔得向後退了一步,而秦念亦微微皺眉:「脈脈,取傷葯來。想了斷,哪兒有那麼容易?」
秦念這裡備的傷葯,是從娘家翼國公府帶來的。她秦氏世代為將,自家的傷葯,遠比外頭售賣的好太多。脈脈亦不怕血,叫兩個行刑奴子掰開了翠羽的口,將那藥粉毫不吝惜地厚厚糊了上去。原本湧出的血便飛快止了。只是翠羽整個人還昏著,看著同個死人無二。
「你們這太也酷厲。」廣平王臉色也有些白:「她都斷了舌頭了,便停了吧。」
秦念微微一笑:「大王素來憐香惜玉,見不到小娘子受苦,是也不是?不過她聰明啊,自己咬斷了那孽物,以後也不能攀誣誰了——阿家您看,她這條命……」
孫氏一怔,眼一轉,道:「既然你們倆都求情,便饒了她吧!這小賤婢,沒了舌頭才是活該!」
秦念點點頭,道:「既然大王與阿家都這麼說了,我便沒有再為難她的本事——今日便饒過她吧。不過啊,我心裡那口氣可還沒出呢,阿家,您帶著人衝到我這兒來,又是搜房,又是搜身,最後打了我這院中內鬼,事情便就這樣結了不成?!」
孫氏面色一僵,道:「你待要如何?我不是有心為難於你。難不成你真要自己阿家當著這許多下人的面與你賠禮么?」
「叫這些下人都下去,阿家只當著大王的面,與我賠禮如何?那可不為難了吧?」秦念頰邊掛了一絲笑,見孫氏臉色急變,便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言語中卻是隱隱帶著一股子嘲諷:「罷了罷了,我玩笑一句罷了。阿家莫要上心!您之所以被蒙蔽,不過是因了這婢子撥弄唇舌,卻不是您猜忌於我,更不是有心害我!」
孫氏蹙了眉,道:「你這樣夾槍帶棒的,可是心裡頭怨我?」
「我並沒有夾槍帶棒啊。」秦念挑挑眉,道:「阿家多想了——只是,今日奇恥大辱,秦念沒齒難忘。單單打了這不經打的婢子几杖,怒意是消不下去的。」
「你……」孫氏一咬牙,道:「你究竟要如何?莫要賣關子了,一次說出來便是!」
「我要金鱗伺候翠羽好生養傷,七日之後,傷口當結疤。」秦念道:「彼時再把她拖出來,打到傷口崩裂,血肉橫流,然後再養好,如此往複七次。我還要徹底追查,憐娘緣何推了容郎入水——那賤婢說是我咒的,如今我這裡雖是清白了,但不妨將王府里徹底翻個遍,看看是不是真有人放那骯髒東西。再者,便是無有人咒魘,憐娘身邊的存兒和阿計身邊的流光,看著他們出事兒居然不曾攔住,我也饒不了!便依翠羽的例子罰,阿家看如何?」
「這……好是好,只是未免牽涉太大。」
「阿家莫要怕牽涉大呀。」秦念臉上笑意溫婉,眼色卻絲毫不容退讓:「阿家能容忍要害容兒的人在府中潛藏著么?防得了這一次,可還防得住下一次?」
「我看,已然這樣重罰了翠羽,那人便是膽子包天,也該收斂了。」孫氏卻道,全無方才定定追究到底的決心。
秦念「哦」一聲,也不聲辯到底,只是點點頭,道:「既然阿家這樣覺得,那便如此吧。只是下次若再有這般事兒發生,阿家便莫要責備我下手狠毒。」
孫氏面上筋肉不覺一抽,先點了頭,復急道:「哪兒還有下次!」
「沒有的話,當然最好。」秦念看著廣平王唇形一動似是要說話的模樣,便搶先開了口道:「我做王妃的,再不想見到什麼人氣勢洶洶過來發難,最後落得這麼一鼻子灰的事兒了。如這樣的戲,放在人家家中看看便是,自己去演,可是又煩又累。」
她這話,明著說翠羽,暗著說孫氏,眼見得孫氏的臉色紅紅白白極是精彩,秦念心中大感快慰,好容易才強忍住了笑出來的衝動。
「是了,這樣折騰,真真累人。」孫氏勉強道:「老身也覺得疲乏得很,便不打擾七娘了。」
秦念點點頭,臉上的笑容雖然規矩,卻總帶著一點兒幸災樂禍的味道,她向孫氏板板正正行了一禮,道一句:「阿家回去好生歇著。」
顏面上的事兒做足了,孫氏便帶著人走了。秦念看著她盛氣凌人著來,恨不得鑽在地縫裡走,此刻當真是閘不住那看著惡人被報應的歡欣,唇邊不由挑起一絲笑。
可這笑容剛一上臉,她便突然醒悟,孫氏是走了,但廣平王可還沒走呢。
果然,廣平王立時便蹙了眉,道:「你笑什麼?看我阿娘出醜,你可是很歡喜么?!」
秦念對孫氏那一點兒顏面上的敬重,無非是因為孫氏長輩,她不好直接言語頂撞,便是氣到極致,終究不能摔臉。然而廣平王卻是她夫君,他的話她得聽,可他人,她未必得上心。
「歡喜?原來飛來橫禍之後冤屈得雪值得歡喜?」秦念挑挑眼,道:「大王的心思和我當真不一樣啊——照這麼說,有人先害您,待您苦不堪言之時說一句好話,您便會感恩戴德咯?」
「這怎麼說的,我阿娘是有心害你?!」廣平王道:「倒是你不安好心,這偌大一個王府,你要把每個人都搜過一遍,當真是鬧出天大笑話來!難不成這王府聲名,你做王妃的絲毫不加考慮?」
秦念嬌俏俏一笑:「哎喲,原來我是王妃吶。我當我是來這王府上討吃騙喝的呢,這才落得個連婢子都敢踩我一腳的對待!」
廣平王血氣上臉,怒道:「你好生有理啊,我阿娘不為了容兒,如何會這樣著急?照你看,這是故意為難你?」
「這我可沒說過呀,大王知道,在為兒女的面前說他父母的不是,那是要進拔舌獄的。秦念怕疼,不想落得這麼個下場——不過,方才我要搜查全府,也是為了容兒啊,怎生阿家為了她孫兒便是慈愛,我為了府上長子,便是唯恐天下不亂?秦念想不通,大王有空賜教沒有?!」
「沒空!」廣平王的唇舌功夫,原比秦念便遜了不少,此時占不得理,更是左右支絀,叫秦念一通戳得不能還擊。聽聞那「有空」二字,才總算是撈到個救命的稻草兒,道:「我還要去容郎那邊看看!沒心思與你鼓唇斗舌!」
「哦……」秦念倒也不生氣,也不追擊,只笑笑道:「容兒那裡,我便不去了,省得又有些有的沒的賴我頭上來,大王好走,遇得阿計煩請替我提醒她一句——兒郎子是自己的骨血,不管遇上什麼事兒,別拿自己的血肉作賭,那害的主人摔下去自己卻還在岸上的婢子,留不留,她自己決定。」
廣平王分明聽得出她意思,但秦念又不曾明說,是而心裡頭再鬱悶也發作不出,直憋得一張俊秀臉蛋如方才的孫氏一般時紅時白。秦念看著益發覺得解恨,廣平王與她名為夫婦,實是相見兩厭,看著他痛苦,她就很痛快。
然而便在廣平王恨得切齒又不能發作的時刻,一名閹奴匆匆跑了進來,卻道:「大王,王妃娘家那邊派人,說她家中有事,請她歸寧呢!」
廣平王難得能尋到個脫開話題的機會,忙瞥了秦念一眼,道:「你母家有事兒,你可要回去?」
「人都來接了,難道能不回去?」秦念臉上那股子譏笑神色突然便沒了,她極認真道:「我倒是很想在府中留著,畢竟容兒和憐娘落水這事兒,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阿家年紀大了,單是一個婢子搖唇鼓舌就騙得她來我這兒一通折騰,若我走了,誰知曉這裡頭有哪個精怪再掀起幾重浪呢?只是我母家那邊……」
見廣平王神色鬱結,她扭頭向閹奴道:「來人可說了是什麼事兒沒有?要緊不要緊?若實在不要緊,我明兒早上再回去想也不晚……」
「不用等了。」廣平王忙道:「若是明兒早上還來得及,他們定不會現下來尋你。」
「……」秦念瞥他一眼,道:「大王可是急著趕我走?我可說好了,若是我不在府中,你們於我這院子里搜出什麼來,我可都不認!」
廣平王方恢復常色的臉登時又燒了起來,仿如被人狠狠抽了一耳光子:「你放心,定不會有人行這般下賤事情!」
秦念點點頭:「大王既然說了,我姑且信一回——只是阿家那邊,我須得親自辭行……」
「不必了!你家中急,走便是了,我阿娘不會與你糾纏!」廣平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