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一章 國亡魂不死
第三百零一章國亡魂不死
秋風蕭索,山河蒼涼。曹娥江面平靜如常,漁帆三兩相繼,嘹亮而粗狂的號聲傳至江畔,行走的鄉民住步遙遙相望。幾個半大孩童拿著樹枝沿江調皮玩耍,又有婦人厲聲呵斥在後追逐,引得三兩漁夫大笑出聲。
曹娥江因東漢孝女曹娥投江救父而得名,乃紹興最大的河流。較之戰火紛飛的金陵,紹興遠離戰亂,除了稅賦和徭役倒也無憂無愁。如今不在與北齊打仗,四鄉皆婦孺家中無男丁的孤苦場面成為過去,或許以後的日子,會過的更好吧!從四鄉五里的老幼婦孺臉上,至少看不到大梁不存的悲傷。
破碎的終究是葉家的山河,對飽受戰亂之苦的百姓沒有半點壞處。是投敵叛國的逆臣,還是救民與水火的明智之士,對不將名聲放在心裡的趙閑來說又有什麼分別。
忽的大風徐徐,江畔玩耍的小孩都縮了縮脖子,江中漂泊的漁船降下了帆,老輩的漁夫知曉要起風了,站在船頭看著出海口,等待出海未歸的子侄。
遙遙探望間,江面天地一線之處,露出了幾個黑點,進入曹娥江中,朝江灘飛馳而來。
幾個漁夫面帶笑容,正想呼喚幫工上前搭手,仔細看去,卻都皺起了眉頭。
有潮水大風,那黑點移動甚快,片刻功夫,就瞧清那些黑點竟是一片帆船,那船有些方方正正的感覺。並非漁民的漁船,都掛著整齊的黑色巨帆。
有經驗老道的漁民,看了大吃一驚:「是倭人的海船,快快通知官府。」
東瀛明裡與大梁交好,卻從未在心裡對大梁誠服。漁民常年在海上作業,難免會遇到東瀛的流寇海匪,大梁朝廷對此除了譴責幾番,無力出海清剿毫無辦法,朝廷還需要東瀛的幫助,總不能和他們翻了臉。
對此漁民們唯有盡量避開倭人出沒的海域。像這般大張旗鼓大舉進入紹興內腹的卻是頭一回。
此地為賢王治下。受過倭禍之苦的漁民,第一時間準備通知官府。可是有大風相助,倭船到達江畔不過轉瞬之間,抬眼望去。寬闊的曹娥江已經被密密麻麻的戰船布滿。
尚在江畔玩耍的孩童。嘬著手指驚奇看向從未見過的場面。回到岸上的漁夫卻抱起他們,驚叫道:「倭人來了,快快。都回去玩去!」
堤壩上的百姓也有沒見過倭船的,仍然不慌不忙的站在江邊,交頭接耳疑惑的討論著。
東瀛戰船的先頭幾艘快船,乘著江水直駛至岸邊,呼嘯著跳下船來,三五成群向岸上撲來。那些倭人服裝十分的寒酸,把袍襟掖在腰裡,身形倒是極為迅捷矯健。
他們皆是雙目血紅,似是有什麼深仇大恨,在江畔左右四顧,看到仍立在原地疑惑的鄉民,竟而拔出倭刀飛步沖了過去。嘴裡哇哇亂叫,摸樣甚是駭人。
漁民見狀臉色驟變,大聲喝道:「快跑!」一時間孩童受了驚嚇,放聲大哭,婦人抱起孩童提著裙子急急奔跑,可一群婦孺豈能跑過東瀛正規軍隊,三兩下被追到了近前。
幾個漁民提著漁叉便要上前阻攔,卻見那群倭人放聲大笑,抽刀直直往那老漁民頭上砍去。
用漁叉擋住倭刀,肚子卻被狠狠踹了一腳,老漁民跌倒在地上滿臉憤恨,沖著背後大聲喊道:「快跑啊!快跑啊!」說著撐著漁叉還有站起,卻見那雪亮的大刀已經到了眼前。
伴隨烏拉怪叫,那倭人滿臉興奮,狂笑著繼續抽刀砍去。便在此千鈞一髮之際,倭人忽然耳邊聽見『咻』的利嘯傳來,抬眼看去,便聽到『噗』的入肉響聲,利箭從眼珠灌入,直接從後腦穿了出來。
餘下極為倭人皆是大愕,抬眼看去,卻見江岸山丘之上白馬長嘶,水綠春衫的絕色女子立與其上,縴手玉臂持著強弓,髮絲隨風飛舞,颯爽英姿傲然呈現。她渾圓結實的玉腿緊夾馬腹,在駿馬長嘶抬起前蹄的瞬間弓如滿月,三支長箭接連而出,正中沖在最前的三名倭人,箭術可謂是登峰造極。
倭人見狀甚是不可思議,觀其美貌,眼中又露出几絲狂熱,嗷嗷叫著飛馳而來,一躍數尺竟都會些武藝。
尚未近身,忽的看到山丘后又衝出一馬,上方是穿著黑色鎧甲的年輕將軍,縱馬揚鞭飛馳而來。
這些提前到達的倭人只是來探路,察覺到不對勁離開回到了快船雙,往遙遙駛來的戰船揮去了旗語。
沈雨收起強弓,看著江中源源不斷而來的東瀛戰船,柳眉緊蹙的道:「趙閑,東瀛軍隊十萬有餘,雖無法一次登岸,也不是我們能抗衡的。現今之際,不如攜軍隊退守杭州,與那裡的兵馬回合,說不定能有機會一戰。」
昨日雖然說服大梁舊部,將賢王軟禁奪了他的權,可賢王的兵馬並不在一處,如今只有紹興附近的駐軍聚集起來,三三兩兩的湊了五千餘人,其他將領都在回去帶兵前來援助的路上。
沈雨說的方法,明顯是最理性的,只要將賢王麾下七萬兵馬舉齊,死守杭州未嘗不能一戰。
他們站在山丘高出看到很遠,而江畔的低處的村落中仍然還未感覺到威脅的到來,不慌不忙的在院中勞作著,甚至有人繼續往江畔行去。
趙閑看了怎肯就此退去。今日調集來了五千兵馬,人人持有武器,都是大梁的正規軍。而東瀛的百艘戰船不可能一次性登岸,總人數雖然對,同時要面對的卻只有登岸的那些,只要嚴防死守,未必沒有一戰的能力,拖到援軍到來便行了。
趙閑不假思索,搖頭道:「不行。東瀛人方才見面不由分說便出手傷人,我等現在退去,豈不是將紹興等地的百姓送到了東瀛的刀口下。傳令下去疏散江邊百姓,眾軍列陣阻礙東瀛登岸。」
四德緊隨趙閑其後,穿著一身閃亮的盔甲,心中也是想讓趙閑先退為妙,可聽了趙閑的話不好在勸。連忙答應一聲,急急回身整集軍隊去了。
稍許,幾位隨著趙閑而來的將領便飛馬行至山丘上,而後面的步卒正遙遙飛馳而來。沈凌山也在其中。身著鎧甲背縛披風。雖髮絲蒼白卻不失年輕時那絲英氣。
沈凌山曾經駐守金陵城,敢於萬軍叢中單槍匹馬殺了北齊名將雷克敵,也就是當今北齊第一猛將雷克沙的弟弟,他又怎麼會在乎這些東瀛小矬子。
他見狀撫了撫衣袖。輕哼道:「東瀛來勢洶洶。萬萬不可輕敵。我帶兵前去阻截,徐丞相還請坐守後方,時刻注意好東瀛的。」
他一邊說一邊下了山丘。餘下幾位將領臉色鐵青,其中一位,咬腮幫子上前道:「趙閑少爺,剿除倭寇,有末將等人足以,您還是趕快迴避一下,若是少爺有點閃失,卑下可是無言面對安國公了。」
趙閑看了沈雨一眼,輕聲道:「身為將帥,豈有臨陣而逃的道理。你是女子,帶著江岸的百姓先回紹興城中躲避,與風御醫會和,若是我們守不住,你們立即快馬離開。」
沈雨柳眉輕蹙,一挺胸哼道:「女子又如何?我馬上功夫較之你有過而無不及,要帶百姓撤退也是你去才是!你不走,我便也不走!」
胡思亂想什麼?這時候還犯倔脾氣。趙閑頓時氣怒,斥道:「無理取鬧!千軍萬馬交戰,一個人武藝高強能有多大作用?」
被他大聲呵斥,沈雨絲毫不懼,昂然道:「你重傷未愈又不會武藝,難道就能上陣殺敵么?你臨陣不退,是為了護江南百姓定大梁軍心。我沈雨雖是一介女流,危難之際又何稀此身,大不了與公子同生共死,臨陣而退,即便獨活又有何意義?」
沈雨目光灼灼,趙閑聽得怔在那兒,張開張口,卻一時作答不得。
這時江邊百姓都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村落中開始扶老攙幼,呼爹喊娘,一路連哭帶叫的出來,亡命般地向城裡逃。
沈凌山滿頭蒼茫白髮,手持長矛立在江岸上,看著愈來愈多的戰船,眼中卻無絲毫懼色,整個人穩重的好似一座大山,讓背後雜七雜八的散軍都安定了幾分,握緊了手中的長刀利箭。
江面之上,百帆之中最大的那艘甲板上,站著一個渾身穿金戴銀的倭人。看到突然出現前來阻擋的大梁軍隊,還有些意外。如今大梁都已經滅國,這些散兵游勇,是被誰聚集起來的?
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有人擋住他東瀛舉國之力聚集的兵馬,他用刀指著江岸,怒聲盡顯的大喝了一聲,周邊的戰船便源源不斷出動,往江岸上靠了過來。
這些雜七雜八的東瀛倭軍,雖然衣衫不一,手中的武器也是五花八門,卻人人彪悍、行動也敏捷無比。
趙閑手下五千餘人,其中千餘人是各個將軍的親衛,他們基本上都是曾經從大梁軍中千挑萬選出來的,用以保護這些位置重要的將軍。現如今將軍們都在山丘高出觀望,又紹興當地駐紮的四千兵馬在這裡,他們自然不能妄動,退在山丘周圍保護這些大人們。
可惜的是,駐紮在紹興當地的軍隊,曾經根本都沒有經歷過戰火,與先頭衝上來的倭人剛剛接觸,見了血后鬼吼鬼叫,掉轉屁股逃之夭夭。
趙閑當即錯愕,鼻子都差點氣歪了。這時候東瀛的倭人正在下船,根本沒機會擺開陣形,只要亂箭伺候在衝上前絞殺,第一批上來的必然全軍覆沒,這樣便可搶佔先機。這麼淺顯的道理都不懂,還當個什麼兵啊?
心中怒不可遏,他提前長槍衝下山坡,大喝道:「江南百姓生死存亡之際,堂堂男兒當盡守土之責,眾軍隨我衝鋒,臨陣脫逃者,殺無赦!」
「國滅魂不死,身亡志仍存!食百姓俸祿。得朝廷賞識!現今父老受異族屠戮,七尺男兒增能臨陣而逃!」
沈凌山長吼一聲,聲音稍顯悲涼,那一股堅定與自豪的信心卻直衝天際:「諸位同僚,大梁最後的一戰!!我泱泱大梁百年未讓北齊奪下一城,又豈能讓東瀛蠻夷破此先例!」
幾位老將聽的雙目含淚,提著佩劍指向萬千倭軍,長聲怒吼道:「此戰身死,便與大梁同去!同去矣!」
霎時間,千名親衛額頭青筋暴起。驅馬隨著諸位老將。結陣往江灘飛馳而去。臨陣而退的散軍有人帶頭,漸漸也被諸位將軍氣勢所感染,望了背後逐漸撤離的鄉親父老一眼,再無回頭衝上前去。甚至連那些年輕力壯的漁民。也手持漁叉飛奔上前。
沈雨沉穩異與常人。見到這隻屬於男兒的戰場,卻也是面色發白。她緊緊攥著馬韁,方要衝上前去。四德卻忽的攔住了她,急急對著她道:「沈雨姑娘,少爺是這隻軍隊的旗幟,他走了這隻軍隊便也散了,為了使江南百姓不受此大禍,他不可能離開!但少爺的性子小的清楚,他心裡放不下你和風御醫她們,如今你逞強留下只會讓他分心!想要幫他,就立刻疏散江岸百姓回城中。」
沈雨酥胸急劇起伏,緊緊咬著銀牙,望向沖向敵陣中的趙閑和父親,即使喜怒不形於色的她,眼中也朦朧了幾分。猶豫稍許,她終是猛揮馬鞭,回身望著四德:「保護好你家少爺!告訴他!我不是個好心的女人!他若死了,這江南百姓的生死存亡,便於我沒了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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紛飛箭雨,閃亂刀光!
初時見到血有人會害怕,有人會興奮,但久而久之就變得麻木,整個江灘壓抑起來,只剩下臨死前那讓人心悸的慘嚎,血腥的氣味隨著秋風漸漸瀰漫。
沒人知道廝殺了多久,江灘上的血液流入江中,把清澈的沿江水面染成了烏紅。
登上江灘的倭人死了這波,立刻又聚集起了另一波,源源不絕好似沒有盡頭。岸上的人卻死一個便少一個,氣氛越來越沉重,壓的人喘不過氣來。
天公似乎被這悲壯之極的氣氛感染,淅淅瀝瀝的大雨落下,沖刷著地上的血水,又在頃刻間染上新猩紅。
背上的傷口早已崩裂,雨水浸透衣衫傳來陣陣刺痛,呼喚著趙閑漸漸渾噩的心神。
虎口已經染滿了鮮血,不知是自己的還是倭人的,周圍的幾個將軍只剩下風采不存的沈凌山,帶著所剩無幾的兵馬立在江灘上,組成無法逾越的城牆。
腦中沒有別的想法,或許根本沒有機會讓人去想,時刻緊繃著心神提防四處襲來的刀鋒,在用長槍刺死一個個衝來的倭人。他額頭青筋暴起,雙目血紅的重複著這個過程,漸漸變為了麻木。
人終究不是機器,身上漸漸多了幾道傷口。緊咬的牙關滲出几絲腥甜,卻難以喚醒逐漸陷入瘋狂的神智…
江面之上,站在戰船中的武田信義,臉色暴怒之色盡數展現,沒想到尚未登上江岸,變損失如此多的兵馬。看到對方聲勢如此駭人,將要登岸的倭人,竟然有些退縮起來。
武田信義咬牙切齒,看著江岸上緊余的兩個大梁武將,忽的抬抬手向手下示意。片刻后,幾個倭人便寶貝似的從船艙內拿出一個長匣,自裡面取出了一隻嶄新的火銃!
搏命廝殺,趙閑氣喘如牛,口水和血水掛在唇角,周圍的屍體已經數不清了,站著的人沒有幾個。馬匹終不堪重負倒在了地上,他踉蹌幾步,用長槍支撐著身體站立。
渾渾噩噩間,忽然聽到『嘭』的一聲巨響,繼而身旁爆喝而出的『小心!』。
腦中瞬間清醒,他方要趴下之時,便看到沈凌山已經到了身前,破爛不堪的鎧甲上多了個窟窿,大股的鮮血噴涌而出。
趙閑滿眼不可思議!宛若在鬼門關走了一圈,他急急扶住沈凌上,張了張嘴卻感覺喉嚨被血水黏住,根本說不出話來!
沈凌山蒼老的面容已經煞白一片,已然到了油盡燈枯的境地。他半跪在地上,用劍支撐著身體,蒼然道:「我沈凌山戎馬一生,不曾想會栽在這裡,死在戰場上,或許是一個武將最好的歸宿,安國公,你不如我啊!」
他咳出幾點血塊,抬頭看向趙閑:「小子!你我首次相見時。你問我當年駐守金陵手下三萬兵馬,為何不依城牆而守,現在可知道答案了?」
趙閑穿著粗氣,點了點頭。因為輔國堂的監軍不允許放箭傷害百姓,又不準破城,北齊以平民開道,將士們只能出城迎戰,否則城必破。
沈凌山忽的笑了,笑容中帶著幾許悲涼:「儒以文亂法,輔國堂便是大梁的毒瘤,但大梁必須依靠輔國堂才能立國。老夫三萬子弟兵,皆視我為父輩兄長,因為朝廷的愚昧,慘死在了北齊鐵蹄之下。我努力一輩子,都沒能改變大梁,沒想到卻在垂暮之年,被你這小子親而一舉的做道了!大梁滅了好啊!你我是同鄉,至少不用看著江南子弟再為朝廷枉死了!」
趙閑滿目驚愕,不可思議的看著他。沈凌山卻明白了意思,朗聲笑道:「雨兒乃我所出,你與她合謀的所作所為,我又豈能不知曉?女大不中留啊!我這做爹爹的,是該撒手了,幫我照顧好雨兒!不要負了她……可惜,終究負了她娘,先走一步啊……」
又是幾聲咳嗽,他臉上泛出病態的蒼白,緩緩倒在地上,看著趙閑道:「走吧!你已經儘力了,再堅持下去不值得!死在這裡的五千子弟,都是不願意叛國投靠北齊最後一批大梁死忠。他們死得其所,但你不能讓他們枉死!走吧!回北齊!帶著安家軍的大旗回來,給他們報仇,讓這些誓死捍衛疆土的將士們閉上眼睛!大梁可以滅,但安家不能滅!你是安家唯一的繼承人,或許你自己認為不是,但他們已經把你當做了那個人……安厲兒、趙閑…不都是你嘛……」
話音漸漸減弱,終究沒了聲音,那把銳利的雲紋寶劍,終究是掉在了血水之中。
眼眶漸漸濕熱,趙閑看著滿地屍體,心中絞痛遠大與身體的傷口。
仰天大喝出聲,雨水沖刷著污濁不堪的臉。他雙目血紅的看著漸漸圍過來卻不敢上前的倭人,緊緊握住槍桿,心中的仇恨到了極致,卻又升起了無盡的悲涼…
花語、怡君、柳姐…還有剛滿月的小婉兒,我好想做個好丈夫,做個好爹爹……
伴著鮮血廝殺,渾身好似沒了知覺,不知道何時會結束,卻不想現在就死去。
耳邊傳來幾聲迷迷糊糊的炮響,還用極為凄慘的大喝,周圍敵人瞬間少了很多。
一槍揮空的時候,失去平衡倒在了地上。雨水自天空滴落在臉上,滋潤著乾裂的喉嚨,眼睛好似沒法閉上,被雨水染的朦朦朧朧,漸漸的又失去了光亮,不知是天黑了,還是失去了心神…(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