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第八十八章
夜裡下了一場雪,起來時雪未化,厚厚積了一層,蓋在村子里像一層厚實的白毛氈。
村裡變了模樣,破舊的瓦片房修繕后漂亮許多,屋頂蓋著厚厚雪被,升起的炊煙裊裊,將煙囪旁邊一圈的雪蒸騰地融化了,半是雪半是水地,滴滴答答順著房梁掉下來。
村裡的路經了重修,不再是土蒼蒼的土路,到了夏季暴雨時,總是泥濘不堪,行人走過,要是白日還好,晚上會出很多事故。
現在好了,路被壓實了,結實許多,兩邊各自單獨隔開兩條細窄的道,裡頭是專開闢出的土地,來年春天就會灑下花種,生出漂亮的花來。
現下這路被白雪遮蓋住,抬頭往四周田野看,銀裝素裹,連冬眠的樹枝幹都凍地變成深色,上面垂著冰溜子,晶瑩剔透。
北方的冬天是很冷的,但雪花漂亮。
村子里寧靜,可時不時能看見路上有行人走來走去,這些人身上衣著較華貴,不是村裡的人,是來這裡賞雪景,住住與城裡不太一樣的房子,順便吃點農家小菜,過一會兒消遣日子。
下雪時無聲,腳步卻是有聲,雪花實在厚實,兩腳踩上去,會有很好聽的雪碎聲。
和寒冷的空氣一樣清新。
卻燭殷凈了手,把手在溫水裡浸地暖和了才擦了出來,頭髮鬆開了些,瀑布般垂落下來,他重新解了髮帶,手上動作簡單地很,兩三下就束好了發,墨藍色髮帶別在烏髮之間。
兩人肌膚相貼,髮絲都纏綿著卷在一起。
卻燭殷不敢呼吸了,他就這麼看著那雙眼睜開,看向他。
不多時,到了一個小院兒前頭。
是紅鴉。
他笑笑,沒去搭理。
卻燭殷剛掃完最後一點雪,於是從院門到小屋的門,就有一整條幹凈的、沒有雪花的路來,他把掃帚立在牆邊,挽起的袖子順勢滑落,小貓正好跑到他腳下,他便彎腰將貓抱起來,手指碰到貓冰涼的爪子,捏捏那上面厚實的肉墊兒。
泥爐噗噗地燒,火星子低低濺出,復而又沉落下去。
他腳步放地慢、輕,直至走到床邊,在床空出的邊沿坐下來,垂下眼睫,修長的手指捏上紙包上的線繩,一會兒就全部解開了,紙包展開來,露出裡面兩個大個兒的兩個紅薯,騰騰地冒著熱氣,甜香味直鑽到人心上。
有個穿紅衣的人遠遠從後山進村的那一條路進來,手裡抱著一隻黑貓,他身上衣裳鑲著一圈圈毛,看著很暖和,但露著臉,不妨礙鼻尖都被凍得通紅。
鹿邀閉著眼,臉色卻是紅潤的,濃密的睫毛輕輕垂落,遮住那雙總是認真望著人的眼,睡著了一般。
卻燭殷手指抖著,看著他很久,卻沒有否認,點點頭,輕聲道,「你再不醒,我真的要哭了」,他露出一個笑來,聲音溫柔地不像話,「我想抱你」。
「別老是欺負」,卻燭殷把貓放在進屋的乾淨石階上,語氣淡淡,眉眼卻是帶笑的。
卻燭殷懸了許久的心,終於徹底落下來,有了歸宿。
直到看見蒼白的手指蜷縮了一下,在他掌心蹭了蹭,他才微微睜大了眼,輕聲喚他,「鹿邀?」。
卻燭殷獃獃地看著他,動也不動,半晌才猛然回過神一般,想要握緊他的手,卻又怕弄疼,只得虛虛地籠著指尖,「對」,他壓著自己的聲音,好讓顫唞的聲線不被發現,他微微彎了腰,眼角紅著,「下了很大的雪」。
「做的好」,卻燭殷誇獎地不太上心,把還攤在門口的貓再次丟給紅鴉,「一會兒你便給他洗澡吧」。
繩子放在床邊桌上,卻燭殷拿手指碰了一下,熱氣燙地他瑟縮一下,他於是暫且放在一邊,稍稍晾一會兒,而後抬眸看著床上躺著的人,神情都溫柔下來。
「沒有不讓你抱呀」,鹿邀眨眨眼,笑了,於是朝他伸出雙手,再開口時話語間極認真,「我也想抱你」。
「今年冬天很冷」,他輕聲道,手捏上床上人的手,動作很輕,「以前你說喜歡,我便堆了雪人」,他笑了一下,想到院里的雪人,「你看了一定會說丑的」。
外頭傳來陣陣水聲,貓叫隨後響起來,紅鴉很是氣憤地罵了兩句。
鹿邀看他要哭的樣子,抬起手替他擦擦,「你怎麼要哭了?」。
他拿著桌上裝著紅薯的紙包進了卧房,開門時的動作輕的很。
「君上你看」,他喚了專心垂著頭的卻燭殷,在一聲聲掃帚掃雪聲中笑道,「看給他冰的!」。
方才有賣紅薯的經過,待到要出去找時,已經不見了人,卻燭殷便派他去尋,沒想到真的買到了。
木門頓時抖落一堆雪。
卻燭殷去捏他的臉,手伸到一半兒縮回來,放在自己臉上試了試,覺得好不容易熱了的手又冰了回來,只好縮回來,他看著鹿邀的臉,笑著道,「一會兒剝紅薯給你」。
手裡卻突然動了一下。
紅鴉不以為然,雙手揣著紙包走過來,把還冒著熱氣的寶貝遞給卻燭殷,得意道,「叫我給趕上了」。
卻燭殷神色瞬間一怔,手上不敢動作,低頭看被他握著的手,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紅鴉看著地上掃乾淨的雪,故意把黑貓放在沒掃乾淨的雪堆上面,看貓崽被冰地亂跑亂跳的模樣,就壞心眼兒的笑。
「…怎麼又是我?」,紅鴉眉頭一皺,看見對面人投來的視線又噤了聲,任命般彎腰抱起貓,冷不丁給黑貓抓了一爪子,不重,留了點印子,權當做是玩鬧了,他使壞捏著貓耳朵揪了很久,打算一會兒為他清洗時再報仇,「等著吧你」,他小聲地說,開門進了屋,去燒熱水。
一門之隔的外面不再吵鬧,應和著屋內似的,安靜下來。
門外貼著門的紅鴉屏著呼吸,低頭與毛還有點濕的黑貓相視一眼,笑著轉身,輕聲道,「以後不用給你洗澡了」。
他沒抱黑貓的手裡提著有個小紙包,隱約能看見透過一層油紙透出來的熱氣,化開周圍的冷空氣,沒有碰上那點熱,卻能叫人想起來屋內溫暖的爐子。
院外積著更厚的雪,紅鴉沒有躲開,反倒是挑著有雪的地方一腳踩上去,直踩地雪花咯吱咯吱地響才彎著眉眼推門而入。
鹿邀的睫毛顫動了好幾下,除去顏色外,很像下雪時飄落的雪花,大雪輕揚后,露出一汪凍結了好些日子的湖泊。
屋內暖和,放了一個小小的泥爐燒著,炭火在裡面燃燒,不時發出細碎的聲響,熱度就源源不斷地充盈著這間屋子。
院子裡面卻燭殷沒閑著,彎著腰在掃地上的雪,靠近籬笆的一側堆著個雪人,歪鼻子歪眼睛,充當鼻子的那一根胡蘿蔔不太好看,因為幹了,顯得有點耷拉,兩顆黑豆不大,要掉不掉的,讓這雪人看起來獃獃的,是傻裡傻氣的可愛。
紅鴉頭髮還是很長,紮成一條辮子,斜斜地順著一側臉頰垂落在前胸,很好看,他臉上帶著笑,步子邁地飛快,朝著一個方向走。
鹿邀張了張嘴,好久才說出第一句話,「下雪了嗎?」。
身上的傷好全了,除了留了一道疤外倒是沒有其他的,鹿邀下地第二天,覺得自己已經完全好了,能吃能喝——當然也就能動。
紅鴉給他上下檢查過一遍后就和他想法一樣了,化成黑貓的欒青舉著小黑爪子投了贊成的第三票。
可卻燭殷不同意,而且他具有一票否決權。
於是一連幾日,鹿邀下床要被抱著下來,吃飯也得時刻被卻燭殷盯著,出過最遠的門是自家小院兒里。
連雪都不給碰。
鹿邀哪裡是能呆得住的人,況且他還想出去看看村裡現在是什麼情況,雖說卻燭殷說他都打理好了,他自然也是相信的,只是無論如何還是要自己親自去看一眼才能放心。
於是家中大小事務還是和鹿邀昏迷的時候一樣,全都是卻燭殷在處理。
說來倒是很叫人驚奇的,洗手作羹湯不是第一次,但打掃院子這種更細微的雜事卻也都是卻燭殷在做,以前做的生疏的人,現在也能像以前的他一樣熟練。
但門是一定要出去的,鹿邀坐在屋內看卻燭殷為他熬湯,目光落在他挽起袖子露出的有力手臂上,沒出息地移不開眼,過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自己要想的正事。
他腳下便是個小爐子,燒的很旺,腳底下很暖和,他低下頭盯著爐子的小洞,看裡面的火星炸起來落下去,百無聊賴地跟著好一會兒,聽到腳步聲朝著自己走過來。
恰在這時門開了,帶進來一陣子冷風,很快便被紅鴉給關上,跟著一起進來的是小黑貓,它一看見鹿邀就往紅鴉腳後頭躲,露出一雙墨綠色的眼睛看著鹿邀。
鹿邀喜歡小動物,毛茸茸地更是難以拒絕,他看的手裡痒痒,輕輕伸出手來,對黑貓招招手,兩隻手掌朝下做出要抱的姿勢。
黑貓在紅鴉腿後面躲著,一雙大眼睛亮晶晶地盯著鹿邀看了許久,猶豫了好久,而後便被人在屁股上踢了一腳,喵喵叫了一聲便邁著貓步,跑到鹿邀的腳下,在他腿上蹭了蹭,毛茸茸的一層貓毛隔著冬日裡厚實的衣裳都能感受到。
鹿邀忙小心地將貓給抱起來,在溫暖的懷裡為他尋了個合適的位置,眉眼彎彎,抬手在他頭頂摸摸,被毛茸茸的觸感萌到了,他沒忍住,手指又捏捏黑貓的爪子,黑貓抬眼瞧他一眼,輕哼一聲,收起了爪子上的指甲,只露出軟軟的厚實的肉墊,摸在手裡軟乎乎。
湯鍋放在桌上,卻燭殷抬頭朝這邊看了一眼,看黑貓佔據了鹿邀的懷抱,不太高興地皺了下眉,開口道,「你被老抱著它」。
「太可愛了」,鹿邀笑笑,不以為意,頭低下來,目光全部都在黑貓身上,愛不釋手的模樣,手是一刻也無法從嗎黑貓的身上移開。
過了一會兒,他腦子裡蹦出來一個想法,手下動作一停,抬頭期待地看著卻燭殷,「小黑」,他先是試探著叫了一聲。
紅鴉一雙含情的狐狸眼轉了轉,偷笑著進廚房取碗和勺子。
「打住」,卻燭殷腦中還回想著剛才鹿邀誇讚貓可愛的話,有點不太滿意,連帶著看著化成黑貓的欒青時眼裡都是一片冷光,瞧著怪嚇人的。
他剛摸過煮湯的小果鍋子,手上皮膚熱乎乎的,兩三步走過去,在鹿邀臉上捏捏,故作嚴肅道,「你定是要和我說什麼我不想同意的事情」。
鹿邀眉眼一下就耷拉下來。
他嘆口氣,想到以前卻燭殷都是很聽自己的話的,怎麼現在做什麼都不可以了。
卻燭殷看他低下頭繼續摸貓的模樣,眉頭皺的很厲害,看著那隻落在黑色貓毛上的手,心痒痒的,想起這隻手為他束髮時的情景。
於是便湊近了些,微微彎了腰,身體同鹿邀貼的很緊,瞧著鹿邀一下下摸著貓,抓住了那隻手。
黑貓移開了眼,埋首在鹿邀懷裡,當做什麼也不知道的樣子,乾脆裝死了。
鹿邀手陡然被抓住,到手的毛茸茸就這樣下不了手,無奈道,「你先鬆開我」。
卻燭殷沒說話,面上卻是很快皇上一副十分委屈的模樣,叫人一看就說不出什麼重話來,
鹿邀以前最是怕他臉上露出這幅表情,現在自然依舊如此。
兩人的手便隨著這心情變化換了個姿勢,一個從主動變為被動,早前被動的反而是主動起來。
「怎麼皺眉了?」,鹿邀想兩隻手都握著卻燭殷的,可懷裡還抱著貓,他猶豫了許久,目光在卻燭殷修長漂亮的手和黑貓光滑軟乎的皮毛上游移許久,沒過多久,黑貓替他作出選擇,他伸展了下`身體,輕敲敏捷地從他懷中跳下去,在鹿邀腿邊蹭蹭后便去了牆角處窩成一團,閉上了眼睛。
倒是省去他糾結的工夫,鹿邀嘆口氣,順著想法把兩隻手都放在卻燭殷手上,把微微有些涼的手捂在合十的掌心,手指摩挲著對方的骨節,小聲道,「真好看」。
卻燭殷眼角上揚,他輕咳一聲,很快將這笑意暫且壓下去,恢復委屈模樣,蹲下`身體來,趴在鹿邀膝前,抬眼望著他的眼睛,回了前面的問題,「你摸別的人,我就想皺眉」。
鹿邀眨眨眼,有點疑惑,「不是人呀」。
欒青受傷太重變回了原形,日日都是以黑貓的樣子和他們相處,現在姑且可以說是貓咪。
「這話不太多」,卻燭殷不太滿意,他低下頭,看著鹿邀的手,感受著溫暖乾燥的手指在自己手上輕輕碰著,心底漫上一股難以言喻的幸福感,「他本質上還是欒青,你摸貓,就是在摸欒青」,他語氣一頓,揚起頭,煞是認真道,「你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
「……」。
鹿邀沉默許久,覺得聽他這麼一說,似乎是這個道理。
欒青雖是變回貓了,但到底殼子里裝著的還是欒青這個人。
若是照著卻燭殷的想法,他每次摸這貓時其實手底下碰到的都是欒青——鹿邀在心底嘆口氣,那股對毛茸茸的渴望忽地就減輕許多。
卻燭殷看著他表情變化,心裡得意,不再忍著笑了,眼角眉梢都帶著笑意,握緊他的手,一本正經道,「若你還是想要摸,我也可以變,到時候任由你摸」。
「好像是可以的」,鹿邀認真想了想他的提議,腦中便接著冒出卻燭殷很久之前小黑蛇的樣子,神色一怔,突然就有點後悔前面說還可以了。
他捏捏卻燭殷的手指,低頭與他視線相對,眼中儘是認真的神色,「我想了想,還是不太可以」。
卻燭殷眉眼一下耷拉下來,手上力道稍稍重了一些,帶著人的手放到嘴邊,輕輕咬了一口,很不滿意道,「為何?」。
「你咬我做什麼?」,鹿邀臉熱起來,一時都有些分不清這是卻燭殷帶給他的熱度還是這爐火給的。
「我喜歡咬你」,他像以前那樣繼續說,「若是能吃了就更好了」。
「……」,這話鹿邀從他口中聽見的次數是在是多了,頭一次聽還能和對方理論幾句,到了現在也就當個玩笑話過去了,反正他是知道的,眼前人一向是不太老實的。
無論是嘴還是其他地方。
剛才咬了他就算了,還伸舌頭舔了。
鹿邀想著想著思緒便去了別的方向,皺眉看他,「你是不是想吃肉了?」。
「……」,這下輪到卻燭殷沉默了,他就這樣仰著頭和一臉認真的鹿邀對視良久,臉上一連變化好幾個,笑了,他眨了眨眼睛,睫毛跟著一起顫動幾下,「我是想吃了」。
鹿邀心道我猜的果然沒錯,他點點頭,道,「那今夜煮雞肉給你吃」。
卻燭殷搖搖頭,意有所指道,「我想吃的是另一種」。
說完還衝著鹿邀很是無辜地笑了笑,勾唇的模樣,看的鹿邀心上湧上點衝動來。
相處的久了,這人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他還是能猜出些來的。
他盯著卻燭殷看了許久,耳朵都慢慢紅起來,忽地抬手將卻燭殷那雙琥珀色的眼睛輕輕遮住,微微低頭在他唇上輕點一下,蜻蜓點水般,很快便起來了。
手移開的瞬間,鹿邀偷偷舔舔唇,裝作無事發生的模樣,轉開了話題,「該喝湯了,一會兒湯該涼了」。
卻燭殷看他這掩耳盜鈴的樣子,笑得眼睛都彎起來,起了身,雙手扶在椅子兩個把手上,將鹿邀罩在裡面,盯著他的眼睛,笑道,「不太行」,他俯身下來,離得更近些,眼裡帶著深深的笑意,「再來一下」。
「……」,鹿邀臉熱著,可看著他笑得模樣卻無論如何都拒絕不了,仰頭親了一下,轉頭就拉著他的手從椅子上離開,「快去喝湯!」。
紅鴉躲在廚房裡看了許久,正了正臉上神色,才端著碗出去,往桌邊走時看一眼縮在牆角的欒青,對方斜斜看他一眼,眼裡明晃晃寫著:終於輪到你了。
「噗」,他笑著抬腳在欒青屁股上輕輕踢了一腳,得到一個大大的白眼,彎下腰低聲道,「我可是見過大風浪的人,這些見得多了」。
「……」,欒青看他轉身的背影,一張貓臉皺起來,氣地趴下來不說話了。
反正他現在是只貓,趁著現在要過點兒好日子。
這幾日的雪一直每停,白日把院子打掃乾淨,晚上即刻就下了雪,很快就又結實地覆蓋上厚厚一層,白天掃過的雪便都白掃了。
院子里的雪人也沒了形狀,胡蘿蔔鼻子凍掉了,黑豆眼睛也給雪蓋住瞧不見,腦袋、身體每次下雪就蓋上一層,從屋裡頭遠遠看過去像個圓滾滾的雪球。
鹿邀雖然愛乾淨,可這一連幾日的大雪花,是打掃不幹凈的,費時費力,不如等到雪停后再去掃,他現在被勒令不許亂跑,就和卻燭殷說了,誰料這最不喜歡幹活的一個人,這些日子卻是勤快地不得了,對於掃雪這事有自己的一套說法。
簡單點來說便是雖然鹿邀還不能去別處,但每日還是該走動些,也利於身體恢復,為了防止滑倒,這院子就得好好清掃。
被層層保護地快要受不了的鹿邀認為自己身體已經完全好了,除了手腳容易冰涼外,也沒有留下其他病根子。
今日要去縣裡採買些需要的東西,其中有卻燭殷問了許久才從鹿邀口中掏出來的小零嘴兒,採買的事情以往是交給紅鴉去做的,可今日不太一樣,卻燭殷總擔心紅鴉會把鹿邀要的東西給忘了,自早上開始就叮囑了好幾遍,最後乾脆把院子的事情交給紅鴉,自己則出去做採買之事。
村裡現在各項業務完善地,為了照顧從遠處來的客人,甚至已經設置了小商鋪,東西還算是完全,但有些東西還是沒有。
鹿邀靠在門邊看紅鴉掃著地上的雪花,看的手癢,看那掃帚的目光和小狗仔看骨頭沒兩樣。
當然,看是一方面,但若是他上去和紅鴉說自己也要掃上一掃,毫不意外是會被拒絕的。
他嘆口氣,看著紅鴉手底下熟練的動作,開口道,「紅鴉,你怎麼不用法術?」。
雪下地很大,一夜過去就能積下厚厚一層,因著天氣冷,到了早上又會凍結一層,單靠兩隻手掃不太容易,若是求方便,盡可用法術給清理了。
可這幾日他看了好久,卻發現非但紅鴉不用,就連卻燭殷也從不動用法術,只是像普通人一樣拿著個掃帚掃。
紅鴉暫時停下來,拄著掃帚立在原地,笑著看過來,回他道,「法術用的久了,不如親自動手來的有趣」。
鹿邀一愣,隨即笑了笑,「也是」,這些雖只是生活中的瑣事,某些時候卻是很有意思的,親手來做是會有趣許多。
他臉上笑意越深,見紅鴉又要動起來,忙道,「那小黑可能也是同你想法一樣」,他想想以前卻燭殷看見這些夥計時恨不得躲得遠遠的模樣,忍不住笑了笑,卻見紅鴉對他展顏一笑,搖了搖頭。
「不是嗎?」,鹿邀疑惑道。
紅鴉望著一會兒,忽地嘆了口氣,道一句,「不是,但也可以說是」,他抖抖掃帚上的雪,接近地面的地方便下了一場持續時間很短的雪,「你不如直接問君上」,至於對方願不願意說,這便是你二人的事情了。
鹿邀沉默一會兒,沒有就此止住,邁出房門,踩著台階,一腳腳踩著雪走到他面前,「你同我說說吧」,他有預感,這事情定是極為重要的。
院子里的雪掃了一半,鹿邀說服了紅鴉叫他先別掃了,看這天氣今夜時還要再下雪的。
今日無風,天氣很是晴朗,雪花白茫茫一片,光芒微有些刺眼,陽光照射下,便沒有前一日那般冷了。
鹿邀包裹的極為嚴實,頭頂戴著的帽子是卻燭殷親手縫製的,還是他從紅鴉手中得到的,原因是卻燭殷為了這帽子專學了針線,做的時候手指破了好幾處,做出來時覺得太丑,便沒有拿出來過。
據對方委委屈屈地陳述,用的還是他的毛,他可心疼了。
原來狐狸毛是這樣暖和,鹿邀笑了笑,他以前反對用野生動物的毛來做衣服,沒想到有朝一日能得到對方同意下贈與的毛髮,思及此,勾唇笑了笑,緊了緊頭頂帽子。
這帽子確實長得不好看,瞧著很像小孩子戴的虎皮帽,當然顏色是不同的,且比起虎皮帽,還要略粗糙一些,針腳並不細密。
可鹿邀一眼看見就喜歡,想也未想便戴在頭上,又穿了件淺棕色的厚實棉衣便直接出來了,
這個時間點還早,哈出一口氣變成白霧凝固,鹿邀走在雪厚的地方,聽著嘎吱嘎吱的踩雪聲,孩子似的走的高興,一時間有一種回到小時候的感覺。
他沿著村裡剛修好的大路走,開始計算著卻燭殷回來的時間,這樣好安排回去的時間。
走了沒有多遠,雪花簌簌地往下落,柔柔軟軟灑落在肩頭,鹿邀腳步一頓,仰頭看一眼,睫毛上便也沾上細碎的雪花,睫毛給染成白色,他眨眨眼,雪花便從睫毛上抖落,進到他眼睛里,冰冰涼涼的,刺激到眼球,忙低下頭揉了揉眼。
「鹿邀?!」。
鹿邀還沒抬眼,便聽得一個帶著驚喜的聲音從不遠處響起來。隨後便是大步踩著雪地的聲響,在安靜的早晨格外清楚。
他抬頭,眼睛因為剛才的揉弄紅了些,裡頭溼潤著,在水汽模糊里看見一個包裹地大熊一樣的人朝他跑過來,那人跑得快,兩隻手擺動著,沒有塞入袖筒中,在雪中也跑地很快,一點兒不擔心滑倒,很快就到他面前站著。
來人搖搖晃晃地在眼前站定了,鹿邀才看清了來人,眼睛一亮,驚喜道,「張成?」。
張成臉凍得紅紅的,眼睫毛上都像是沾上一層薄冰,身上也落著雪,整個人彷彿剛從雪堆里出來,他笑呵呵地沖著鹿邀伸出手,「快快快,太冷了,給我握一下我就收回去了」。
鹿邀哭笑不得,伸手和他握住,誰料對方說是很快握一下,實際上卻是抓著就不想鬆手,臉上的表情也漸漸變了,眼眶開始和臉蛋一樣紅了,看的他心間一緊,忙問他道,「是出什麼事了嗎?」。
張成很用力地握住他的手上下搖晃幾下,末了又放輕動作,小心翼翼地抓在手裡,空著的手使勁兒一揉眼睛,把睫毛上的雪渣揉落下來,眼眶比先前還紅了,「你小子從秋睡到冬,我差點以為你要沒了!」。
說完他鬆開手,趕緊給鹿邀揣在袖筒里,自己扶著他肩膀上下打量許久,檢查一遍,見沒有什麼傷處才鬆口氣,抬眼等著他,「看來你家那位當初沒騙人」。
鹿邀疑惑著看他一眼,募地回過神來,知道他說的『你家那個』是誰后臉登時一熱,移開話題笑著給人辯解,「他一向不騙人的」。
「可別」,張成搓搓手,哈一口氣,一副訴苦的樣子,「那是不騙你,你是不知道你不在的這段日子他是怎麼對我的」。
鹿邀勾起唇角輕笑一下,心道我是真的不知道,他看一眼漸漸打起來的雪,提議道,「我們尋個地方再說吧,雪下地大了」。
村裡現在和以前不一樣了,隔個一段距離便設置個小亭子,鹿邀跟著張成到小亭子里站著的時候對紅漆的柱子愛不釋手,摸了好幾把,喜道,「這亭子是誰的主意?」,他眼睛亮晶晶地看著張成,試探著道,「是你嗎?」。
張成把他手給拽回來,皺著眉嘮叨,「你快把手收回去,到時候凍壞了我是要挨罵的」,他說完停頓一下,糾正自己的話,「不對,挨罵都是輕了」,想了想補充道,「這亭子是你家那人想出來的」。
要是給那誰知道了,定是要在這大冷天把他發配到後山去幹活了。
嘖嘖嘖,他搖搖頭,心道當真是可怕。
不過鹿邀不在的這些日子,也多虧他,才能將之前計劃的好的事情給做起來,僅僅只是從秋到冬這短短一個季度,村裡就有了大變化,他也才知道這人之前看著對什麼事情都一副不關心的模樣,不是不會做,是真的不關心。
鹿邀手也有點冷了,就順著他收回去,頓了頓問他,「當真?」。
張成覷他一眼,笑了,「我還能騙你不成?」,他轉轉眼珠,故意道,「不過這功勞你要是安在我身上我當然也是願意的……」。
「打住——」,鹿邀笑著叫停他,心裡有點驕傲,斟酌了下用詞,道,「他挺厲害的」。
「是挺厲害的」,張成感嘆道,他仰頭看著外頭漸漸大起來的雪,呼出一口白霧,「真好啊」。
鹿邀看著鵝毛大雪,臉上帶著輕淺的笑意,「嗯,真好啊」。
他想做的事情有人在幫他做,而現在,一切都在朝著好的方向走。
真好。
二人都看著亭子外頭紛紛揚揚的大雪,不發一言,天地間靜謐無聲,唯有簌簌雪花落時的一點細小風聲。
像花開的聲響。
他們都看著白色的花,不言不語,臉上卻都是帶著笑。
鹿邀鼻尖凍得通紅,收回視線,對張成說想去後山看一眼。
張成瞬間就沒了剛才那樣愜意賞雪的樣子,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皺著眉看他,滿臉都寫著拒絕,「門兒都沒有!」。
雖然後山經過改造已經不像以前那樣危險,但現在可是大雪天氣,這樣的天氣上山,上得去,可不一定能下得來。
鹿邀看他這樣警惕模樣,笑了笑,無奈道,「我隨口一說,這樣大的雪,上山太危險」。
張成忙鬆一口氣,很是不客氣道,「你以前說話可認真了,哪裡會有隨口說這麼嚇人的事兒的時候」。
他搓搓手,發覺雪有要變小的意思,腦中靈光一閃,大叫不好,忙對鹿邀說,「今兒不是時候,改日等到雪停,你得和村裡人都見見,走吧,我送你回去」。
「送我回去?」,鹿邀疑惑地看他一眼,「我有手有腳的,能回得去」。
張成搖搖頭,老神在在,「今時不同往日」。
兩人還欲再說些什麼,忽聞雪花簌簌下落聲間有腳步聲漸次響起,是朝著這邊來的。
人影漸漸走進了,那人身形高挑,手上撐著傘,身著黑衣,厚重的一抹黑在一片白里沉重清晰。
張成嘿嘿一笑,搗搗鹿邀的胳膊,「這下不用爭了,我且先回家了」,他擠眉弄眼地沖著鹿邀一笑,便小跑著出了亭子,卻路過那人時微一點頭,錯肩而過,很快就消失在茫茫大雪中。
鹿邀站在亭子里沒有動,看著那人漸漸走近,目光先是落在那把傘上。
紙傘上繪著細柳煙雨,小橋流水,水上輕舟慢慢,若是在雨里或許會更適合,可在雪中,瞧著也美。
傘骨是竹,撐開傘面,往下一桿直直的傘柄,接近尾端的地方由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握著,竹柄風骨依在的模樣,那隻手的線條也漂亮有力。
走的近了,傘面微微抬起,傘下人的臉便露出來一些,墨發今日仍是束起的,發尾垂落在腰際,傘沒遮蔽地完全,沾上一點雪花,點點的白綴在其間,冷冷的,眉眼也是冷的,全身上下唯有那點琥珀色是暖色,在落雪裡清透。
「雪太大了」,那人走近了,琥珀色的眼裡帶著無奈的情緒,眉頭微蹙,沒握著傘的那隻手牽上鹿邀的,觸到一片冰,眉頭便皺地更厲害,「說了不能亂跑」,他把傘撐地高了些,將二人都籠入其中,冰涼的唇在鹿邀的唇上輕輕點了下,算作回來的招呼,「你怎麼跑到了這裡?」。
鹿邀和他視線對著,握緊他的手,感覺剛才的吻涼涼的,卻又有甜的意味,「我已經全好了」,他視線移開些,看見卻燭殷握著傘的手蒼白的厲害,眉頭一皺就要去接過傘柄來。
卻燭殷輕巧地避開,牽著他轉身,走出亭子時眼睛一直盯著鹿邀的腳,眨也不眨,直到兩個人都下了滿是積雪的台階才鬆口氣。
「我買了許多東西」,他把傘偏了偏,右肩上落了幾片雪花,感覺到手裡的手還是冰的,便再往自己手心裡團了團,從交叉的握法變成了完全包在掌心中,「你喜歡吃的買的多了些,不過這幾日天氣冷,不必擔心會壞」。
雪茫茫地下著,兩人走出了好遠,鹿邀靜靜地聽著,在卻燭殷停頓的時候抬頭應和一聲。
四周靜謐,只有他們二人的聲音不時響起,和落雪聲同奏。
外頭冷寒,鹿邀心裡卻覺得暖融融的,卻燭殷絮叨個不停,話里話外都是在說叫他日後若是想出來要和自己說一聲,這樣冷的天氣他可不放心他一個人出門。
他一邊踩著雪,聽著耳邊、腳下的聲音一同響起,一邊彎著眉眼笑。
到了院子前頭,卻突然停下腳步,卻燭殷聲音一下停了,腳步跟著一頓,問他,「怎麼了?」。
語氣比落下的雪還要輕柔。
「我有個問題要問」,鹿邀看一眼他肩膀,抬手撣去他肩頭雪花,把人拉著往傘里走了走,雪花便隔絕在外。
傘里彷彿與外面隔絕了,自成一個世界。
他仰頭盯著卻燭殷,先是看了好一會兒他的臉,笑了笑,語氣卻和表情一樣認真,「真好看」。
「……」,卻燭殷不是沒被鹿邀誇過好看,可每次聽到心跳都忍不住加快,在這冰天雪地里也能感受到熱意上臉,紅了耳朵尖,他舔舔唇,輕聲道,「為何突然這樣誇我?」。
鹿邀裝作沒看到他微紅的臉,視線集中在他眼睛上,「先誇你,一會兒問你問題你就不好意思不回答」。
他說地一本正經,卻燭殷一愣,笑出聲來,眼睛完成一汪淺月,他故意道,「我這人臉皮不薄,你誇我,我便收下,至於回答,那得要另外的賄賂」。
鹿邀知道他愛說這話,捏捏他手指,張了張嘴,嚴肅道,「我開始問了」。
卻燭殷點點頭,「你問」。
「你的妖丹呢?」。
只一個問題,就讓卻燭殷神色一怔,說不出話來。
還有什麼話可說呢?他暗罵紅鴉一句,知道這人定是把事情全都給說了。
一時間有些沉默,小院兒里的雞叫了一聲,在平常這聲音不算大,這會兒卻震地旁邊樹上積的雪落下一些。
鹿邀點點頭,算是知道了的意思。
於是便沒再問,他低下頭,想著紅鴉同他說的話。
「那一劍刺地太深,觸及內里,本就難治療,加之你還受了其他傷,加起來失了半條命」。
這半條命也險些沒留住,是卻燭殷化了自己一半的妖丹才給搶回來。
可他自己明明也受了傷的。
卻燭殷見他不說話,心中有些慌亂,不自覺往前走了一步,傘卻仍然穩穩地。
「紅鴉定是說的誇張,你倒不如問我」,他急切得解釋,「妖丹不過沒了一半,於我而言並無太大關係,再修個幾年就可」。
實際上妖族的妖丹與性命相關,哪能隨意拿出來使用。
「疼嗎?」。
卻燭殷停下來,不再說了,他怔愣地看著鹿邀,望進他抬起的眼,不知道怎麼地覺得眼眶有點發熱。
當時他不覺得疼。
現在好像有點。
他彎下腰想抱住鹿邀,撒嬌說句疼,讓他心疼心疼自己,可雙手未伸出,面前人便先他一步伸手環抱住他,用了很大力道。
懷裡像撲進一片暖光,他熟悉的、溫熱的人和他緊緊相貼。
鹿邀覺得今天是真的有點冷,這麼一會兒功夫鼻尖就酸澀起來。
「肯定很疼」,他雙手收地很緊,睫毛輕輕顫動,「現在還疼嗎?」。
卻燭殷把他拉開,笑著道,「不疼了」,見鹿邀不相信的樣子,他作勢就要摘衣帶,「不信?那便檢查檢查」。
鹿邀拉住他的手,低下頭給他把衣帶別地更緊了些,放好後手滑下去牽住卻燭殷的,低聲道,「謝謝你」。
「這句話不太行」,卻燭殷皺著眉看他一會兒,「你只是謝謝我,我可是心悅你,如此這般,對我好不公平」,說完,他俯下`身,鼻尖堪堪要抵上鹿邀的,笑著道,「不若你也說一句,我聽了便不追究?」。
鹿邀沒說話,臉倒是紅了一片,不知是凍紅的還是熱紅的,他抬頭看一眼卻燭殷,開口道,「有點冷」。
卻燭殷表情一下變了,皺著眉轉身就帶著他往家裡走,一邊走一邊絮叨,「方才不該順著你,有話去屋裡說便好……這下好了,若是染上風寒,又要難受一陣子,快些回去,我熬些薑湯給你喝……」。
以前怎麼沒發覺,這人關心起人來把人當孩子似的。
鹿邀笑著跟在他後面,聽著他說話,很小聲說了一句,
「我也心悅你」。
尾音飄進捲起的風雪中,輕輕揚起,輕輕落下,和白雪一道,落在每個角落裡。
.
正文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