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如露如電
第一百零五章如露如電
元望舒指尖觸摸著那幅畫,沉默許久。
她想,這應該是最好的結果。
赬玉將暴虐成性的父皇手上的權柄奪走,他重用雙雙、抵禦外敵;他恩威並施、廣修佛寺、為更多故土流離之人獲得心靈的庇佑。
如今,他為了穩固君權,去迎娶一個完美的皇后,就這樣讓一切都按部就班地順遂進行下去。
元望舒從來都知道,赬玉不是一個純粹的善人,甚至,他扭曲又病態、沒有多少道德觀念,但正是因為這樣,他才能冷靜地遊離一切,在風波中全身而退,永坐高台。
她相信他能夠將這個皇帝當得很漂亮。
只是她應當如何自處呢?
她發現,儘管她知道這是最好的結局了,可她的心口卻疼得厲害,她其實也還是在乎的。
竟然有一瞬間想著,假如,能和他白頭與共、攜手一生的人是她呢?
心口劇烈疼痛,她只想想著,明明是她自己借著中媚蠱放縱惡念,先去招惹赬玉的。
元望舒見不得他這樣的模樣,只要他叫她阿姐,她就會忍不住心軟。
可她腦海里卻突兀地響起一個聲音,像是光明指引、撥開迷霧:「大道既成、世事如幻、當脫浮生。」
這是她最後一次任性了,她想。
一場大火之後,停燭樓變作了一片廢墟,元赬玉便命工匠重修停燭樓,不過半月,另一座燭火煌煌的停燭樓再次修好。
「阿姐、阿姐!」有個聲音好像在呼喚著她,她聽出來了,這是赬玉的聲音,她有些不舍地回頭,想著,就見他最後一面當做告別吧。
她想,哪怕見不到,她也會在這裡,一直守著赬玉,可她絲毫沒有想到,她消失了之後,赬玉卻走向了另一個極端。
蕭妙音卻感覺到,場景再次變化,接著,自己又墜入了另一個幻境。
當火光衝天而起的時候,她聽到無數的聲音,呼喊聲、哭泣聲、奔跑聲、潑水聲……
可到了夜晚,他卻冷落新皇后,幾乎日日都宿在停燭樓。
也許是始終謹記著元望舒的話,元赬玉白日里忙於政務、日理萬機,殺伐果斷、運籌帷幄,將帝王之術運用到極致。
可是屬於元望舒的身體已經被焚毀了,焚燒得乾乾淨淨。
她想,是的,她應該離開了,她回頭望著明亮的燭光,手忍不住伸了出去,她害怕黑暗,害怕孤身一人,就算是離開,她也要在光明中死去。
可瞬間,一切喜怒哀樂彷彿從身體抽了出去,她感覺到整個人變得無比輕盈,身上好像長出來翅膀,軀殼在烈火中瓷器般片片剝落,她卻一點不覺得疼,她只是仰著面,朝著一個方向飛去。
明光如熾、春光醺人、草長鶯飛。
元赬玉身上還穿著玄纁相間的婚服,然而卻被火焰燎得一片焦黑,他髮髻散亂、臉上也都是煙灰,像是白玉蒙塵。
他手顫唞不止地伸向了她,像個無助的孩童,「不要拋下我!」
她徘徊不定,腦子裡一直出現那個聲音忽然變得急促:「妹妹,別去……」
想要留下來,想要陪著赬玉。
兩行清淚忽然從他眼睫下滾落,可他卻像個面無表情的木偶,但是元望舒卻知道,赬玉天生情緒缺陷,他露出這種表情,定然是難過極了。
她好像恍然大悟一般,一意孤行要回到元赬玉身邊,她的魂魄像是受到什麼感召,化作一縷縹緲的霞光,隱入了那張赬玉親手為她畫的畫像中。
她才是這段畸形關係的罪魁禍首,那麼結束也應當是她才對。
停燭樓的布置還維持著元望舒還在時的模樣。
玄墀扣砌,玉階彤庭,琳珉青熒,珊瑚碧樹,裡面各色寶物零落一地。
元赬玉從來不是一個物慾很強烈的人,但是他對於元望舒的愛熾熱如火,每每朝堂有進貢的寶物,他必定先送來給元望舒,想方設法想要討她的歡心。
燈燭輝煌,少年坐在床上,撫摸著她生前穿的象牙珠履。
他臉色蒼白,毫無血色,好像抽離了魂魄的傀儡,漆黑的眼珠冰冷無神,像是要將那雙鞋給盯穿,他手指獃滯地停留在鞋頭那顆珍珠上,他自言自語說:「望舒,你一次一次地拋下我。」
「我好恨你。」
他身上的空洞、孤寂比黑夜還讓蕭妙音難受。
他緊緊地抱住了那雙鞋子,像是要將其嵌入骨肉之中,雙眼發紅地喃喃:「望舒,我不會讓你離開我的,就算要墜入幽泉,我也要把你找回來。」
「我們生來就是要在一起的,無論什麼都不能分開我們。」
「哪怕死亡。」
蕭妙音很快知道了元赬玉要做什麼,他做了一個招靈的陣法,他喚來無數的宮廷樂師,將他們蒙住了雙眼,然後在停燭樓前夜夜吹奏招靈的曲子——迦陵頻伽。
他知道她生前最喜歡彈奏迦陵頻伽,便將這首曲子也改成了迦陵頻伽。
冰泉冷澀弦凝絕。
幽冷、蒼涼、陰森的曲調在停燭樓四周迴響,宛如湘女夜泣、百魅叢生。而元赬玉,則坐在高樓上,陷入沉睡,任由餓鬼道將其吞噬,這樣他才能日復一日地重複著生前和她在一起的記憶,自欺欺人也罷。
他高坐蓮台、一塵不染。可身下卻是翻滾著的腥臭無比的淤泥,像是惡海翻波、那些淤泥帶著森冷不可名狀的扭曲,將整座停燭樓包裹住了,那些亘古般的黑暗,甚至連人魚膏的燭光都遮住了。
餓鬼道溝通陰陽,以餓鬼道為橋樑,元赬玉終於能探得幽泉入口,可是,他在那森冷無邊的黑暗中踽踽獨行,滿身霜寒,四周怨鬼呼嚎、聲音凄厲。可除了見到被他囚禁的元楚幽,幽泉再無其他故人。
這裡的鬼魅,被十殿閻羅審判之後,便日復一日地經受著拔舍、油鍋、炮烙、刀鋸、磔刑等懲罰。
而元楚幽以凡人之軀,墜入幽泉,身體日日被他豢養的餓鬼啃食,卻又日日復原,痛是極痛,可他反而如同極樂一般,雙眼猩紅,宛如入魔:「哈哈哈,孤喜歡這痛,這痛是日奴帶給孤的,可是,日奴……你怎麼不和月奴下來配孤呢?這裡,實在太冷清了啊。」
蕭妙音不明白,為什麼赬玉要留肅宗皇帝一條命,日日用餓鬼道折磨他。
可她看到,元赬玉出現在他眼前的時候,元楚幽並沒有恨意,反而很狼狽地欣賞著他的痛苦:「日奴,你怎麼來到了這裡?」
「難道說,月奴她……她也來到幽泉了嗎?」
元赬玉充耳不聞,雙手緊緊掐住了他的脖子,聲音淬著冰:「她是望舒,是我的望舒,不是月奴。」
元楚幽動彈不得,卻還要瘋狂大笑:「哈哈……哈哈……是啊,她……不是月奴……但是啊,她也不是……望舒……」他又笑了起來:「就是這樣……日奴,你應該讓孤……領略到這份極樂才是啊……」
「你留著孤……一條命……不就是怕她……離開你啊……」
元赬玉嫌臟一樣放開了他的脖子,一隻一隻鬆開他身上的餓鬼,他驀地笑了起來,像是黃泉路上的曼珠沙華,艷麗卻令人生寒:「把你知道的,都告訴孤,否則,我會把這些餓鬼,一一收回去,你不是最喜歡疼痛了嗎。」
元楚幽眼眶暴凸,像是一頭喘著粗氣的野獸,半晌,忽然笑了起來:「你知道月奴因何而來嗎?」
元楚幽忽然笑了起來,得意洋洋:「她是因孤而來。」
眼看元赬玉的眼神變得越來越冷,元楚幽心裡極為快意,他繼續道:「孤本該是亡國之君,但是偏偏命中有天女拯救啊,她會下凡來,替孤扭轉乾坤,讓孤幡然醒悟,做一個聖明的君主,而那個天女,便是望舒啊。」
「孤要是死去,天女大人這個劫數失敗,她只能回到三十三天去,任憑這個劫數世界灰飛煙滅。」
元赬玉表情中沒有一絲意外。
元楚幽端詳著他的表情,瞭然地笑了起來,盛氣凌人:「你不願意殺了孤,想必就是為了這個緣由。」
「天女大人高高在上,她怎麼會死去呢?怎麼會墜入幽泉呢?她頂多是脫胎換骨罷了。」
「可悲的是,這個世界本就是天女大人的,她想留便留,想走便走。如今她離開你,不過是因為,她想要重新恢復純潔,他厭惡和你這樣的髒東西糾纏不休了。」
他眼神越發興奮:「孤說過,是你將望舒玷污的,是你將她拉下罪惡的深淵,是你親手推開她的啊!」
「日奴,你自私、陰暗,和孤並沒有兩樣,你的愛野蠻、骯髒,你才是害死望舒的罪魁禍首啊。」
「如果沒有你的存在,望舒本該是讓孤一人膜拜的存在啊。」
元楚幽的眼睛越來越亮,像是陷入莫名的狂熱之中:「孤會為她建廟,為她塑像,為她編造無數的傳奇,她會被所有人虔誠地信仰,只要,她來渡孤,讓孤棄惡從善,讓孤勤政愛民,讓孤流芳百世。」
元赬玉一言不發,眼裡卻像是冰封的深淵,將那些濃烈的愛恨封存,一夕之間,眼底只剩下一片荒蕪和死寂,固執地想著,那我呢?我算什麼?
元赬玉沒有反駁元楚幽,只是盯著他,露出個搖搖欲墜的笑來:「可我愛她。」
元楚幽的聲音陰冷,像是毒蛇朝著他噴射毒液:「可是你的愛,殺死瞭望舒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