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蓮托生
第九章一蓮托生
如意閣的禁地是一處依山而建的洞窟,裡面擺著無數座殘破的石像佛龕,被歲月侵蝕許久,靛藍赤色的油彩褪去,顯得斑駁陸離。
佛龕兩側垂落下大片的藤蘿薜荔,濃蔭遮蓋下,慈悲的佛也多了幾分陰森。
儘管石像已經殘破不堪了,可每一尊都能看到當時能工巧匠悉心雕琢的痕迹,髮絲與肌膚紋理纖毫畢現,惟妙惟肖,眉目端嚴。
葉流鶯還記得,這個洞窟是先帝元赬玉為了迎接妙音佛法命人修葺的。
二十年前,佛教剛傳入大越,卻被當做邪魔歪道,遭到大越不少臣子的抵制。
先帝元赬玉沉溺於玄理之談,一意孤行、力排眾議在大越推崇佛法,並斥重金鑄千百佛像,欲供大越上下奉拜。
當時有流言稱,元赬玉是個暴君,手段狠辣,靠弒父弒兄奪得帝位后,遭了報應,常在噩夢中見到泉下的父兄厲聲咒罵他,幾乎夜不成寐。
為了贖手上的殺孽,他才不顧所有人反對,命工匠鑄造了這麼多佛像。
元赬玉在位時,曾吩咐過,待工匠將佛像鑄好后,就運去如今的護國寺——大法華寺,可惜,後來元赬玉深夜自焚於停燭樓,薨逝后,轉移佛像一事便擱置下來。
——這些佛像中藏著一個與大越皇室有關的秘密,絕對不能讓別人發現。
宴宴韶光下,少年眼波之上明光流轉,如一捧霽雪初化,融融漾漾,沒有一絲一毫傳說中的暴君模樣,反而乾淨得像尊玉像。
正是好奇的年紀,頂著冒犯天顏的風險,隔著停燭樓的翠帷遠遠望向了天子。
她面色頓時凝重,這是,雪羅剎?
蕭妙音從來沒感受到這種感覺,好像渾身泡在了泥沼里,濕答答又黏糊糊,就好像,被蛇纏住了。
那一眼的生動瞬間冰消雪融。
衣擺拂過零落的草木,借著燈燭的微光,葉流鶯繼續穿行在曲折洞窟中,兩邊石隙逼仄,滲出斑駁的苔蘚痕迹,越到裡面越幽暗。
葉流鶯並不知道師父和新皇交談的內容,可是,她卻記得,師父仙去之前,將如意閣託付給她的時候,曾私下叮囑過她。
那時候,葉流鶯望著燭火下形容枯槁的師父,竟然不受控制地想起,自己隨師父進宮祭祀的時候,曾見過元赬玉一面。
葉流鶯伸手接住了,攤開掌心,臉色一陣發白,只見那滴露在手心凝結成了一顆晶瑩剔透的雪粒子,冒著森森寒氣。
而本該放著將軍遺體的地方空無一物,不僅是將軍遺體不見了,四周的鎖魂鏈斷開,零落一地,泛著寒冷的銀光——將軍的坐騎也不見了。
可似乎感覺到她的目光,天子忽然垂眼望了過來,眼睛極黑,有種攝人心魄的幽謐。
彼時元赬玉不過十九歲,登上帝位才半年,還是個極為年輕的少年君王。
那是一種讓人無法言說的驚艷,想到算得上年少驚鴻的一瞥竟然已經過了二十年,葉流鶯心中突然生出一絲物是人非的惆悵。
頭頂忽然傳來滴答水聲。
葉流鶯有些不安,待目光定在洞窟盡頭,她眼仁微微顫慄了一下,舉著燭火,身形縹緲,眨眼便來到洞窟盡頭。
十二冕旒下,蘊滿華光聲色的一張臉,濃淡相宜,淡處極淡,艷處極艷,眉眼生動飛揚,將四周的春色都給壓了下去。
她一時靜默,慌亂低頭,默默跟在師父身後,心口卻跳得極快。
四壁深寒,大片陳舊苔蘚冒頭粘結,一直延伸到牆腳,地面潮濕,巨大的爪印深深嵌在泥土裡。
他走在停燭樓走廊處,額前玄珠碰撞,珠光熠熠,他唇角勾起,忽然彎腰朝著身邊的胞姐嘉毓公主說了句什麼悄悄話。
那段時間,大越經歷了很不太平的一段日子,直到後來,新皇上位,召師父進宮徹夜長談,此處就成了如意閣的禁地。
骨子裡都發冷。
睫毛也彷彿結了一層霜,眼皮重得抬不起來,她聽到耳邊一直有個聲音說著,「只要讓惡毒小師妹陸觀泠改邪歸正,宿主就可以回到原來的世界。」
她憑什麼?
這種性格怪誕、三番四次陷害自己的小毒物,她只想離他遠遠的!
蕭妙音氣得胸口又悶又疼,痛苦之下,竟然醒了過來,午間太陽依舊刺眼,裙擺上光斑點點,徹骨寒意彷彿是一場錯覺。
她低頭,看到自己手上緊緊攥著結了冰的琢牙。
下意識鬆開,又看到一道血紅細線埋在手腕上,蛛絲般蔓延。
這是什麼?
她忍不住伸手掐了掐自己的那條細線,卻並沒有感覺到痛意,反而顫顫的,像是另一條鮮活的生命,腦海中又傳來縹緲的聲音,「宿主,這是一蓮托生咒,是陸觀泠給你種的。」
蕭妙音怔住了,那道聲音繼續說下去,「一蓮托生意味著死後同乘一個蓮花座去往極樂世界,同生共死,不僅如此,雙方的痛苦也會共享。」
蕭妙音腦子一團亂麻,終於忍不住出聲打斷,「你是誰?怎麼會出現在我腦子裡?」
那道聲音一頓,「這個書中世界喚作凈琉璃世界,按照宿主的理解,我是凈琉璃世界的系統,想必宿主已經從書中看到了,凈琉璃世界最後會被陸觀泠召出餓鬼道毀滅,而宿主的任務就是讓陸觀泠改邪歸正,修正最終的毀滅結局。」
「如果我不答應會怎麼樣?」蕭妙音聲音瞬間冷了下來。
「那宿主就無法回到原來的世界了,況且,陸觀泠以身殉道的話,宿主也會跟著一起灰飛煙滅,無法躲避原來的結局。」
蕭妙音忍不住恨恨,「那你能不能幫我解了這個一蓮托生?」
系統:「很抱歉,系統充當的是觀測者身份,不能干涉凈琉璃世界,況且,這種咒只有種咒之人可解,所以,就算是為了宿主自己的安危著想,宿主還是謹慎考慮是否接受任務。」
蕭妙音靜了下來,沉默地坐在床沿,凝視著手腕處的細線好半天,終於嘆了口氣,「好吧,我答應。」
她根本沒得選擇。
議事廳里,陸觀泠端坐在檀木椅子上,百無聊賴望著陸觀寒朝著葉流鶯見禮,看不出半分剛才受傷跡象。
「拜見葉閣主。」陸觀寒立在堂下,頭頂的藻井透出絲絲縷縷的光,穿過他頭頂的玉冠。
陸觀泠眼波平靜地望著他。
他的兄長,與他截然不同,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太陽下,永遠那麼刺眼。
憑什麼呢?
得不出答案,他索性不去想,指尖無意般摩挲著手腕處的一蓮托生咒,他心裡空蕩蕩,突然又覺得無趣。
他其實很清楚,所謂的歡愉都只是自欺欺人的假象罷了。
葉流鶯微微頷首,嗓音溫和,「觀寒,你是為了雪羅剎一事而來的吧?」
陸觀寒拱了拱手,「還請葉閣主將雪羅剎的蹤跡告知晚輩。」
葉流鶯順勢望向了陸觀泠,似是有些疑惑,「阿泠沒有告訴你嗎?雪羅剎傷了阿音之後,便不知所蹤,我們如意閣也不知道她的蹤跡,不過……」
陸觀寒抬頭,聽得她道:「雪羅剎藏在如意閣禁地許久,她消失之後,我便去了禁地查看,卻發現,程將軍的遺體也不見了。」
程逐雙是大越赫赫有名的戰神將軍,生前為大越四處征戰,護佑大越安寧,是大越的英雄,程將軍的遺體保存在如意閣禁地一事並非秘密,如今遺體不翼而飛,如意閣自然要想辦法尋回來。
陸觀寒表情有些錯愕,「是雪羅剎盜走了程將軍的遺體嗎?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葉流鶯沉吟,「雪羅剎行事詭譎,無人可以猜測她的心思。」
「那葉閣主打算如何?」陸觀寒微微垂眼。
葉流鶯思索著道:「如意閣弟子尚且稚嫩,我又脫身不得,恰好阿音下山歷練時候也到了,所以,我打算派阿音下山歷練,順便尋找程將軍遺體的下落。」
「可是……」陸觀寒有些猶豫,「萬一,妙音中途遇到雪羅剎,應付不來怎麼辦?」
葉流鶯嘆了口氣:「我何嘗不知其中兇險,可是即便沒有雪羅剎,下山歷練亦不是全然安全,大越魑魅魍魎橫行,無數妖魅在暗中作祟,如意閣培養的捉妖師的職責便是除魔衛道,怎能逃避,況且,阿音是我最得意的弟子,更應該義不容辭,一切還是得看妙音個人的造化。」
她語氣不自覺放輕,「觀寒,你與妙音也算是從小一起長大,感情深厚,你在大越獨自歷練多年,怎麼都比妙音有經驗,妙音初出茅廬,若能與你同行,想來能少走許多彎路,只是,不知你可願意?」
陸觀寒忙垂頭:「葉閣主客氣,晚輩本就要追尋雪羅剎的蹤跡,與妙音同行再合適不過,況且,晚輩一直將妙音當做自己妹妹看待,一路上自然會多加照拂。」
葉流鶯頓時露出個笑來,「如此我便放心了。」
許久不說話的陸觀泠忽然起身朝著葉流鶯深深一拜,「師父,我也想和蕭師姐一起下山。」
葉流鶯望著他雪白的發色,皺起了眉,不太贊同道:「阿泠,可是你的身體……」
「師父,我沒事的。」
他背脊挺起,朝著陸觀寒笑吟吟道:「況且,兄長,我也是陸家人,替陸家出一份力不是應該的嗎?」
陸家人三個字落下時,好似在陸觀寒心上狠狠扎了一刀。
他忍著顫慄,抬眼望著陸觀泠,卻突然撞進他那雙極黑的眸子里,藏在衣袖下的指尖頓時攥得極緊,心臟也跟著緊縮。
他點了點頭,「阿泠是我們陸家人,自然應該同我一起尋找雪羅剎蹤跡。」
陸家與雪羅剎之間隔著血海深仇,葉流鶯沒立場阻止,只輕輕點了點頭,「阿泠,去吧,萬事小心。」
出了殿門,已是黃昏時刻,雲層中透過來的光已經不再那麼刺眼,陸觀泠依舊撐著傘,自顧自在屋檐下經過。
陸觀寒與他默默並肩而行,似乎想說什麼,又找不到話頭,只好不停摩挲斷厄劍柄。
遠處傳來如意閣小弟子的笑鬧聲,卻好似隔了很遠,直到所有聲音消失不見,陸觀寒才別過臉來看著他臉上的傷,果然光潔如昔,一點疤都沒有。
從來如此,阿泠彷彿世間最完美的傀儡,就算受了致命的傷,也很快能夠恢復。
可陸觀寒知道,那並不是一件好事。
沉默了好一會兒,他終於鼓起勇氣道:「阿泠,為什麼不就待在如意閣,你明知道……」
陸觀泠竹傘微傾,傘面劃過垂落的紅萼,濺下幾粒紅,他笑著打斷他,「哥,我的葯快吃完了,你能再給我一些嗎?」
陸觀寒欲言又止,慢吞吞從懷裡拿出一個瓷瓶,陸觀泠很快接過了,笑容彷彿貼在唇邊,沒什麼感情地說著,「謝謝哥。」
這次的瓷瓶沒有被他丟掉,反而妥帖放在了懷裡。
陸觀寒看著他離開,一瞬間他竟然想起阿泠小時候的模樣,皮膚如雪,烏髮如檀,卻被梳成了一對女童才會梳的鴉髻。
那時候,他被渾身裹著黑紗的女人抱在懷裡,目光是超乎年齡的沉靜,隔著圍牆與他對視,像個精雕細琢的玉娃娃。
雪羅剎聲音嫵媚,含著笑意,一遍遍道:「阿泠要打扮成這樣,阿娘才會喜歡你。」
玉娃娃目如點漆,明明沒什麼表情,卻用稚童撒嬌般的語氣,天真地重複,「阿娘,阿泠是女孩子。」
可沒有人知道,阿泠其實是男孩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