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我見神明
第九十二章我見神明
千佛塔中,火勢烈烈,捲起的濃煙黑雲般覆蓋整個宮闕。
整個塔內紅艷艷一片,像是盛開了無數朵朵紅蓮,火勢燎起葉流鶯的裙擺,掀起一陣滾滾熱浪。
聞著空氣中令人窒息的焦味,葉流鶯口中艱難吟誦著什麼。
終於,隨著一聲清越的「破」字從口中利箭般射出,葉流鶯也瞬間睜開了眼睛,眼中神光炯然,像是劃破夜空的閃電。
「嘩啦啦……」
身後忽然起了一陣狂風,塔頂紫雲凝聚、雷電如流竄的銀蛇,片刻便降下磅礴的大雨,雨滴滾珠般砸在了窗框上,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
雨水墜入在這灼熱的空氣中,幻化作一層浮起的白霧。在這片霧蒙蒙中,葉流鶯看到一個紫裙少女怔怔地站在了巨大的佛像下,仰面看著佛像手中的蓮花。
她臉上的白紗垂在手指間,不停拂動著,像是振翅欲飛的白色蝴蝶。
白蒙蒙的霧氣拂了她滿肩,她整個人彷彿在雲端,虛無縹緲、不可觸碰。
葉流鶯定睛凝視著,忽然喚道:「妙音,你怎麼在這裡?」
他斗膽抬頭,卻看到,陛下眼睛明明是栗色的,裡面卻凝結了一片濃郁的化不開的黑,像是吞噬人的黑夜,蔓延到眼瞼底下,中間的瞳仁卻還系著一絲搖搖欲墜的清明。
妙音回過頭,雨珠掛在她長睫處,濕漉漉一片,她像是月下流珠的鮫人,聲音沙啞:「師父,我剛剛看到了一個幻境。」
半晌,他又問:「那位蕭姑娘長什麼模樣?」
不知為何,小春子莫名感到背上一陣惡寒。
他忽然輕笑了一聲,捏了捏手上的玉扳指,語氣好像懷念:「孤真是,好久沒見到她了呢。」
小春子嘆了句:「多可惜啊,就好像看著案上琉璃花樽缺了一角一樣。」
她忽然轉過臉,望著台階下的陸觀泠:「阿泠。」
小春子莫名膽寒,他有種直覺,眼前的人不是陛下。
但如今,他已經不執著於她的恨意。
小春子將自己打聽到的消息一五一十稟告給元識蘊。
雨中傳來淡淡的焦味。她靜靜地看著,看了很久,像在看一場水月鏡花。
元識蘊正坐在案前執筆作畫,他身上披著一身綉著閉目之龍的黑色玄衣,整個人像是一副沉悶的畫。
「滴滴答答……」
小春子道:「奴婢沒有親眼見過蕭姑娘的模樣。不過,我聽含英殿里的宮女說,如意閣的弟子個個神清骨秀,燁然若神人,想來蕭妙音也不差。不過,可惜的是,這蕭姑娘好像受了傷,眼睛用白紗遮住了。」
陛下,好像有些不太對勁的樣子。
*
皇城城牆上,一抹黑紗迎風飄搖,女人的裙底被雨水打濕,露出一雙紅得像被血染就的鞋子。
*
「陛下,奴婢打聽到了,那位蕭妙音姑娘是住在含英殿。那宮殿是嘉毓公主故居,裡面的確擺著琵琶。想來昨夜的琵琶聲就是從那裡傳出來的。」
「我看到嘉毓公主,染上了鼠疫。」
元識蘊笑吟吟地看著他:「孤身上有什麼不對勁嗎?你這麼看著孤做什麼?」
雪羅剎看著千佛塔的方向,那衝天而起的火光一瞬間熄滅,只留下整個皇城白茫茫一片,有種塵埃落定的意味。
不對,應該是不完全是陛下。
陸觀泠遙遙看著她,眼中平靜無波。
餓鬼道,本就是能夠溝通幽泉的陰邪之物。
他忽然起身,身上透著一股若有若無的陰鷙。
他說話的聲音是笑著的、溫和的,卻又帶著一種莫名的寒意:「就像是,一瞬間將她眼中所有的色彩奪走。她看不見,只能乖乖任由你擺布。」
這是,天人五衰的徵兆。
能讓生人往返,讓死者蘇醒。
元識蘊卻忽然起身:「唔,不用了。要見的人遲早會見到的。不過,孤忽然想去見一見,母后。」
他忍不住想,她總是這副未亡人的打扮,好像從地獄中爬出來的美艷怨鬼。她總是恨,卻總是恨他一人。
「什麼幻境?」葉流鶯看著少女臉上傷心的表情,心裡有種陌生的感覺,以前的妙音,情緒很淡,好像很少為什麼開心,也很少為什麼難過。
她第一次見她這般傷心。
「什麼事?」元識蘊摩挲著手指,像是有些煩躁地在按耐著什麼。
雨珠墜落在「白髮少女」眉梢,將他眉眼水洗得越發冷艷,如同一枝帶露的春日海棠。
小春子連忙垂下臉:「陛下恕罪,奴才該死。奴才……奴才只是想起還有件重要的事情沒稟告陛下。」
頓了頓,小春子又道:「陛下,等會需要奴婢傳蕭姑娘見您嗎?」
陸觀泠聽到,她的聲音好像一瞬間衰老了不少,看來那次在陸府,她受了很重的傷。
他放下朱紅的羊毫工筆,發出的聲音有種陰森的沉悶:「孤知道了。」
「千佛塔走水的時候。不少宮女們看到,蕭姑娘走進了火海之中,卻毫髮無損,不久之後,千佛塔的火勢滅了,想來蕭姑娘的確是有些本事的。」
元識蘊雙手交叉抵在案前,唇角勾出一抹笑:「可惜嗎?孤倒是覺得,那裝扮很適合蕭姑娘,蒙住眼睛,其他的感官才會不斷放大,不是嗎?」
不對,他不是元識蘊。他明明是元楚幽,那個昏庸無道、暴虐成性的肅宗皇帝,那個本該在幽泉之下夜夜詛咒元赬玉的暴君才對啊。
若不是孫靜之日日用煉化的餓鬼道餵養元識蘊,他怎麼能夠成為「元識蘊」呢?
雪羅剎像是明白他在想什麼,撫摸著自己可怖的臉頰:「阿泠,我這副模樣很可怕對不對?」
不過,幸好,一切都快要結束了。
她終於能夠脫離這個凈琉璃世界,去迎來自己的結果。
無論兜兜轉轉多少次,她始終抓不住她想要的,一切始終如浮夢泡影,不能觸碰。
陸觀泠只是面無表情地望著她。
雪羅剎忽然問道:「阿泠,你恨我嗎?」
「恨?」陸觀泠的聲音很平靜,漆黑的眼看不到一絲光亮,他甚至彎了彎唇,說:「恨是愛的反面。我怎麼會恨你呢?阿娘。」
阿娘這兩個字讓雪羅剎眼中短暫怔忡了一下。
她驀地笑了起來,聲音卻很輕:「阿泠,你一定很想知道,我為什麼這樣對你,對嗎?」
陸觀泠不置可否,漆黑的眼凝視著她,像是在看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
雪羅剎仰頭望著接連不斷的雨珠,聲音像是飄渺的霧氣,一吹即散:「阿泠,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
「從前有個天之境,天之境有三十三天,最高天被稱作忉利天,忉利天上有個最為尊貴的天女大人。天女大人容貌傾城,她比皎月還要純潔,比雲彩還要燦爛,永遠不諳世事、天真無邪。」
「可就是這樣的天女大人,卻從鬘影天帶上了一個地位卑賤的侍女侍奉自己,那侍女本來受寵若驚,一心侍奉著天女大人。」
「但卑賤之人總歸卑賤,總是容易駁生雜念,那侍女也是,她的心比毒蛇還要骯髒,對天女大人產生了嫉妒之心。」
「她嫉妒著她的永遠純潔,嫉妒著她高高在上。可是那嫉妒並不能傷害天女大人半分,畢竟,誰會在乎一個螻蟻的嫉妒呢,那實在太可笑了。」
「不過,天女大人明明高高在上,掌握著生殺奪予大權,卻像是世上最為天真的頑童,隨意將任何人的人生放置到棋盤中賞玩。」
「她給侍女安排了一個劫數,讓她下凡,愛上了一個凡人。」
「那凡人,溫柔、體貼,無論你做錯了什麼,他都會永遠注視著你。哪怕你朝他露出醜惡的模樣,他也始終不離不棄,像是水,再尖銳的石頭都能被它包裹。」
「沒有人不會被這種全心全意的愛意打動,哪怕是惡毒的侍女也是如此。」
「因著這份來自凡人的愛意,侍女終於暫時壓制住了嫉妒之心。侍女想和凡人永生永世在一起,永不分離,便伏拜在天女大人腳下,向天女大人祈求賜予凡人長生。」
「天女大人同意了,她賜予了凡人長生,可是她卻沒有賜予凡人永遠青春的容貌。」
「侍女和凡人恩愛了很長一段時間。那是他們最為快樂的一段日子。」
「很快,侍女驚恐地發現,凡人的身體開始衰老,他的頭髮變成了乾枯的白草,他的皮膚變成了皴裂的樹皮,而且,他身上開始出現一種腐敗的味道,像是破舊的、鞣製的皮革。」
「而侍女永遠鮮妍,美麗。她無法忍受他蒼老的容貌、腐敗的氣息。漸漸覺得凡人面目可憎,對他開始疏遠、逃避。」
「凡人也一天天感覺到了侍女的厭惡。於是,他便祈求天女大人收回恩賜。天女大人地位尊崇,可她本質上還是和個任性的、被寵壞的孩子。」
「天女大人拒絕了他,理由很荒誕,因為她已經給了他一次恩賜了。他不能再貪心。」
「凡人心生絕望,為了捨棄這具不死不滅的軀體,他不顧一切,決絕跳入了烈火道。侍女發現凡人不見了的那一刻,一種強烈的失去的感覺瞬間攫住了她的心臟。」
「她竟然一瞬間覺得,哪怕凡人永遠那副蒼老的模樣也好,她不能沒有他。如果,他從烈火道墜入輪迴鏡,他便會忘卻一切,再也不記得侍女。她不願意被他遺忘,哪怕長生帶給他無盡的折磨,她也不願意放手。」
「於是,侍女竟然放棄天人身份,自甘墮落到烈火道。可是,在捉住墜落的凡人的那一刻。她卻聽到凡人說:『放過我罷,阿雪。』」
說到這裡,雪羅剎忽然笑了起來,鬼魅般重複了一遍:「放過我罷,阿雪。」
「無論怎麼捉,侍女都捉不住凡人下墜的手,反而自己被烈火灼燒,變得不人不鬼、猙獰可怕。凡人終於拋下了侍女,獨自入輪迴,不久后,他便將侍女忘了,忘的乾乾淨淨。」
「侍女將這一切都歸罪於天女大人身上,她心生怨恨,便將自己骯髒的鮮血滴落到天女大人沐浴的六欲池中,玷污了六欲池。」
說到這,雪羅剎語氣隱隱快意:「而被六欲池玷污的天女大人,竟然也滋生了陰暗面。」
「貪婪、嫉妒、情.欲、怨恨、暴戾。」
「於是,為了讓自己重新恢復純潔,天女大人便將自己的陰暗面剝離下來。放置到了一個劫數世界中。」
「但是,世界本就是陰陽平衡、善惡相容,缺一不可。」
「於是,為了讓劫數世界按照因果自然運轉,天女大人便選擇了下凡,親自消滅自己的陰暗面,順便從劫數中悟得大道。」
說到這。雪羅剎忽然吃吃笑了起來。
「阿泠,你應該猜出來了吧,你便是天女大人的陰暗面。」
陸觀泠一言不發,只是緊緊盯著她,像是一條陰冷又艷麗的蛇,隨時等著磨牙吮血。
雪羅剎繼續笑吟吟道:「阿泠,從某種程度上說,你的確也算是我的骨血,因為你骨子裡的偏執、陰暗、自私,和阿娘真是如出一轍呀。」
「哈哈哈……」
「不過,很可惜呀。天女大人若是要繼續去做天女大人,就必須親手殺死自己的陰暗面呢。」
陸觀泠忽然笑了,語氣偏執:「阿娘,我會活著,和師姐一起活著。我們會永遠在這個劫數中糾纏,哪怕生生世世。」
雪羅剎唇角微彎,聲音宛如嘆息。
「是嗎?」
「阿泠,你還記得那隻陪伴你的黑貓嗎?其實她也是天女大人的化身。但你,卻親手殺了她,還將她的眼珠挖了出來,永久保存。」
「你飼養餓鬼道,如今的自私、猜疑、陰狠、病態更甚從前,只會變得更加極端。」
「本質上,你依舊不會愛人。」
陸觀泠感覺胸口冷熱交替,又回到那一剎那在陸府的時候,他親眼看著師姐化作天女,想要羽化而去。
一種強烈的愛恨佔據他的胸腔。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愛多一些,還是恨多一些。
他只是盯著雪羅剎,眉眼濃黑,像是化不開的永夜。
雪羅剎繼續添油加醋:「而你的前世,元赬玉卻願意為了元望舒而死。這樣看來,你的愛意,終究比不上元赬玉呀。」
群青色衣擺微揚,陸觀泠忽然轉身:「我不會。」
雪羅剎看著他的背影,面無表情,手卻不自覺捂著心口,不知在說誰:「多可憐呀。」
在所有人看不到的地方,白髮少年像是垂死的鶴,身體痙攣,一口鮮血頓時噴在青石板上,綻放開星星點點的花朵。
他固執地將唇角鮮血拭去,一雙眼亮得驚人,他喃喃重複:「我不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