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丹青
第五十二章丹青
十二月初三,經欽天署推演和禮部選取的吉日。
公儀戾半夜醒過好幾次,文卿睡在他懷裡,眉頭緊蹙,薄唇抿著,雙手放在他胸`前,虛虛地抓住他的衣襟。
「不要……」
「不……」
「嗚嗯……」
公儀戾睡意全無,屈著手指輕撫文卿蒼白的臉頰,另一隻手環著他的腰身,手掌輕輕拍著他的背。
文卿總是做噩夢。
他不知道他的先生為什麼總是這麼缺乏安全感,像只被虐待過的小貓,很難全身心地去相信誰。
明明應該沒有前世那些痛苦的記憶。
「殿下……」
蘇紀堂需要一個人做祭品,復活一個對於他來說極為重要的死者。
這種感覺睽違已久,如獲新生,終於走過了煎熬的歲月。
這樣愛哭,若是沒有他在身邊,以後誰來哄他,誰來給他舔眼淚呢?
——
文卿身著繁複朝服,首次站在了世人面前,站在公儀戾身後。
他還能陪他多久呢?
從此刻開始,他終於不用再時時刻刻擔心受怕,不必像以前那樣,做什麼事情都要瞻前顧後,不必將韜光養晦四個字銘刻在心。
文卿傷心地呢喃著,長睫悄悄地溼潤了,一滴晶瑩的淚珠順著鼻樑往下淌,公儀戾湊過去,一點點舔舐掉他的淚痕,無限眷戀,無限珍惜。
然而他的身影卻如此高大,立於文武百官之前,神色莊重,不怒自威,三年的征戰生涯使他染上了褪不掉的殺伐之氣,昔日令人聞之色變的戰神之姿恍若隔世,萬民跪拜瞻仰,這便是大夏的新帝。
他懂卦,南境戾王府東閣的卦象讖緯之術不輸九機塔,那是北宮家的世代相傳,公儀戾平日在征戰的間隙,百無聊賴,便跟著占卜師學著看卦,試圖推演出遠在京城的文卿每日的運勢。
文卿並不了解卦,兩世都不曾仔細研究過其中的學問,故而看不懂夢裡蘇紀堂給公儀戾看的卦意味著什麼,也不知道公儀戾為什麼願意抱起那兩截斷屍跟他走。
翌日,京城迎來了陰沉天氣后第一個晴朗的冬日。新帝丁憂整整二十七日,終於在今日舉行登基大典。
如今他已經能夠熟練地使用那副腿甲,每晚他都牽著公儀戾的手反覆練習,漸漸地,即便雙手不觸碰到一起,他也能好好走路了。
即便是神秘強大如蘇紀堂,也有無法打破的枷鎖和難以釋懷的往事。
新帝還如此年少,未及加冠之年,便已經十二章袞服加身,祭祀宗廟,榮登大統。
蘇紀堂給他看的那一個卦,乾坤未定,意味著一切皆有轉機。
無限傷感。
夢見前世的公儀戾,傻乎乎地,抱著他的斷屍就要自戕,還好那時候蘇紀堂及時從九機塔過來阻止了他,給他看了一個卦象。
但公儀戾清楚。
從今以後,他不再害怕。
只是……昨晚他做了一個奇怪的夢,讓他十分在意。
一封詔書八百里加急送達,南境大軍嫡系將領紛紛率親信北上,塞北諸將隨南宮氏持軍旗立於太廟之下,風起雲湧,輝煌燦爛的天光照耀在冕旒的五色玉珠上,輕輕晃動,折射出奇異的閃光。
公儀戾同意了。
蘇紀堂拋出的誘餌對於走投無路的他來說是莫大的恩賜——給文卿一次重新開始的機會。
蘇紀堂曾經告訴過他,文卿重生的那一世里,「公儀戾」的痕迹將會被徹底抹去,因為他已經將血肉和魂魄作為犧牲獻給了九機塔,用來換另一個死者的復生,但事實上他莫名其妙地得來了二十年的光陰,在這短短二十年的時間裡,他度過了他兩世最幸福的一段時光。
如今,他的帝王生涯伊始,卻大限將至。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文卿手捧玉璽托盤,俯首跪呈於上,公儀戾垂眸,在文武百官的注目下將文卿扶起,鄭重道:「老師,免禮。」
群臣臉色變幻莫測,俱是驚惶。
在新帝丁憂的這段時日里,中書令和新帝的接觸並不多,不少人猜測文卿因為曾任太子少師與新帝生了嫌隙,卻沒想到,當年皇帝親封的太子少師,居然還是當今陛下的師長。
公儀戾手持玉璽,隔著十二旒冕,和他的先生對視一眼,文卿溫柔地沖他笑,笑時眉眼彎彎,唇紅齒白,右眼的硃砂痣穠麗鮮艷。公儀戾暗暗地嘆了一口氣,忍著想要上前親吻他的衝動,看向不遠處獵獵翻飛的軍旗,塞北黃白旗,南境玄青旗,都是他曾經帶領過的軍隊。
他想,等他死了,就煩請姑姑將他的骨灰分成三壇,一壇埋進南境的土地,一壇灑入塞北的黃沙,最後一壇,就藏進文氏的祠堂。
如果可以的話,他還想和文卿葬在一起,那時候若是文卿另有所愛,他們要合葬的話,便把他的骨灰罈放到他們的中間。
江提督宣讀新帝詔書,大赦天下,減稅薄斂,舉國歡慶,軍隊洪聲喝彩,群臣心情激蕩,儀樂奏,鐘鼓鳴,八佾齊舞,莫不浩大。
文卿站在新帝身邊,卻忽然想,前世的公儀戾明明也能看見這樣的盛景,為何卻長年在南境偏安一隅,不與京城為敵呢。
他的目光落在公儀戾身上,君王的霸氣和殺伐果斷的決心他都具備,然而不知怎的,總覺得缺了點什麼。
是什麼呢?
——
「陛下,北宮將軍求見。」
江公公立於養心殿外,俯身稟報。
「快請進。」
公儀戾換下了天子袞冕,著帝王明黃常服,長發用玉簪束起,之前用來束髮的金絲紅珊瑚寶珠髮帶,往後用的機會便少了。
北宮將軍一進殿,先是跪地行軍禮,而後才雙膝跪地行臣子禮,他身邊跟著一個醫官,那醫官似乎有些緊張,磕磕絆絆地跟著北宮跪下,身上背的小葯籃子一下子磕在地上。
「參見陛下。」
「免禮。」
公儀戾一直不喜歡這些繁文縟節,忙扶北宮起來,並虛扶了那醫官一把,那小醫官怔了怔,有些害怕地躲到了北宮身後。
手足無措,眼神也不知道該往哪兒放的時候,他忽然看見了龍床上的美人。
準確來說,是重病的美人。
也許常人看文卿只是覺得他體弱多病,可丹青卻一眼看穿了他已經病入膏肓,像內里快要燃盡的蠟燭,只待一股冷風,便會徹底熄滅。
「……」
文卿此時正好看向這邊,和他對上了目光。
他知道,這就是他的陛下給他尋來的郎中。
文卿淡淡莞爾,笑容稱得上溫柔至極。
丹青瞬間紅透了臉,牽著北宮的袖口,攥得緊緊的,小聲地,磕磕巴巴地問:「主上,那是誰?」
「他是我的妻。」
公儀戾垂眸看著這個年紀尚小的南境醫官,目光里除了不放心的探究,還有隱隱的不悅。
「陛下。」文卿溫聲喚他,「北宮將軍遠道而來,這時候想必還沒用膳罷,讓宮人備膳,奉茶添座,一直站著多累啊。」
北宮氏和孟氏曾經都是南境的名門望族,世代聯姻,事實上北宮越和公儀戾有著較遠的血緣關係,拋開君臣這層身份而言,北宮越還算是公儀戾的遠親兄長,前世,北宮越和南境的另一位將軍是戾王的左膀右臂,關係極為親密。
也正是因此,文卿才對北宮如此客氣。
「多謝文大人。」
「文大人……?」丹青微微睜大眼睛。
北宮朝他微微點頭。
五年前南境狼疫,就是多虧了京城的文大人上時政奏疏諫計獻策,化險為夷,丹青一家都是因此才存活下來。他一直想親眼見見這位大人,可沒想到……為別人驅除災厄的人,自己卻病得如此之深。
「可否讓下官為文大人診脈?」
文卿莞爾而笑,蒼白的笑容如同月下的鮫珠一般,美則美矣,卻給人恍惚之感。
「求之不得。」
丹青背好自己的小葯籃子,跪在龍床邊,將兩指輕輕搭在文卿微弱跳動的脈搏上,文卿輕輕蹙了蹙眉,好像只是一個不經意的動作,連嚴陣以待的北宮都沒看出什麼,但公儀戾知道,先生這是有點不高興了。
他走到龍床邊,挨著文卿的腿坐下,輕輕牽起文卿的另一隻手。
有他在身邊,文卿的戒備心便低得多。
「如何?」他問丹青。
「陛下是否給文大人吃過安神護元丸?」
「是。不能吃嗎?」
「當然不是。」丹青感嘆道,「太走運了……好在陛下有遠見。文大人的身體常年由南境秘葯和純陽之人心頭血溫養著,病情雖重,但真正要治還是有法子的,只是麻煩些,要多費些心力才行!」
公儀戾一口氣沒舒完,又連忙吊起一口氣,倉促轉移話題:「北宮將軍,你們長途跋涉而來,想必睏乏至極,宮裡的茶雖不比南境,在冬日也能喝——」
「純陽之人的心頭血……是什麼?」
文卿但凡有問,心中便必定起了猜疑。
也是,哪兒有人每次床笫之歡都不脫上衣,連沐浴都要隔著一層寢衣把他抱在懷裡?
長年生剖心頭血作引,心口必定留下斑駁傷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