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薄禮
第五十四章薄禮
太后一下子愣住了,還是文濯蘭扯了扯她的衣袖,才恍然回過神來,連忙欸了兩聲,快步走過來,停在他半步開外,猶豫片刻,拿起手帕拂了拂他鬢上的雪珠。
「皇帝也真是的,雪如此深,怎麼還帶著文大人專程跑一趟?」她輕聲責怨著,擔憂地看著文卿,「文大人近來身體可還安好?」
「多謝母后掛心,已經好多了。」文卿改口很快,因著公儀戾對這件事有點執念,多喊兩次,也還算順口。
「北宮將軍帶來的那個南境醫官開的藥方有用極了,先生如今夜裡都不咳嗽了,身上也沒那麼冷了。」公儀戾牽著他的手,雙手捂著搓了搓,「就是手腳還有些涼。」
太後點點頭:「那小醫官是北宮的心頭肉,幾十年難出一個的天才神醫,在南境頗有名氣,他開的藥方,自然是好的。」
自從她發現阿昭和文卿之間的情愫開始,便廣尋世間名醫,京城羅網密布,書信難傳,故而情報收集尤其艱難,但好在最後還是在南境找到了合適的醫官。
在那之前,她並不關心文卿能活多長時間,甚至文卿能早逝最好,成為一個萬民悼念的帝師,阿昭心中永遠尊崇的先生,於朝堂政治上卻不會成為絆腳石的存在。
可感情就是這般捉弄人。
她的孩子愛上了一個重病纏身的權臣。
太后看著文卿,暖調的燭光中,他的面色似乎比以前好多了,冷白中透著若有似無的紅潤,雖然面容有些疲倦憔悴,眼下青影有些重了,可一看過去還是覺得賞心悅目,美不勝收,不是尋常寶物能夠比擬的。
文卿抬了抬眉,並不推拒,眼神詢問之後便打開了雕花的紫檀木盒,咔噠一聲,裡面赫然是一條雕刻繁複的長命鎖。
文濯蘭搖頭失笑,給自己倒了杯酒,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母後宮中的紅棗山藥羹最香甜,孩兒今夜帶先生來討一碗,順道要個方子,回頭讓御膳房照著給先生熬。」
長命鎖正面刻著長命百歲,反面刻著聖慈古寺,城西最負盛名的大乘佛教寺廟,聽說在這裡踏過千階長道虔心求得的長命鎖最為靈驗。
「何不早說?文大人愛吃這道羹的話,哀家將膳房的人派過去不就好了?」太后看向公儀戾,溫聲道,「還有什麼愛吃的,一併告訴膳房的人,文大人的一日三餐都要精心安排,不得馬虎。」
他也根本不在乎太后怎麼看他,他來到這裡,說這些話,只是為了讓他的阿昭高興。
除了公儀戾,在場的所有人都知道,文卿並不會為了一句文大人難過,他似乎不會有難過這種情緒,他的情緒總是極為平靜,或者極為激烈,或者像一座沉默而高峻的山巒,偶爾發生山崩地陷的災難。
其實此時此地,他比文卿更需要這條母親求來的長命鎖,可是他也知道,就算聖慈古寺的長命鎖再靈驗,他也無法陪他的先生長命百歲了。
「母后費心了。」
「歲末已至,敬頌冬綏。」
文濯蘭看著公儀戾,默默地在心底嘆了聲,還好文卿沒有回頭望,否則這一刻公儀戾複雜的眼神將會泄露所有的秘密。
文卿順勢牽住公儀戾的手,他的十指修長白皙,公儀戾的手卻粗糲寬大,慣使刀槍長箭留下的疤繭給文卿無限的安全感,又讓文卿覺得心疼,當年的小殿下,即使是在冷宮蹉跎那麼多年,身上也不曾留下這麼細密的傷痕。
難過,這種帶著淡淡愁緒的感情,不適合殺伐果斷的顧命大臣。
明眼人都能看出,阿昭將他溫養得極好。
文卿淡淡莞爾:「母后叫晏清便是,文大人聽著像還在官場,怪生分的。」
「是啊,母后,先生聽著會難過的。」公儀戾煞有介事道,文卿暼了他一眼,目光頗有些無奈溺愛的意思,沒費口舌辯駁些什麼。
「我給先生帶上吧。」
公儀戾拿出長命鎖,解開鎖扣,古銀的長鏈環過雪白的頸,長命百歲的那一面露出來,藏進層層疊疊的衣襟,冥冥之中,好似命運的項圈。
窗外,攬月閣的煙花準時響起。
「……晏清啊,哀家之前給你備了份薄禮,一直沒機會親手給你。」太后吩咐身邊的宮女去閣中將禮物拿來,放在桌上,朝文卿那方推了推,「今日正好,辭舊迎新,暮去朝來,寓意也好,便收下這份心意罷。」
「你們好好的,便勝過一切了。」太后笑盈盈的,心情極好,近日的憂愁疲憊一掃而空,她也曾因文卿的存在而感到痛苦,懷疑自己的孩子是不是不正常,但看著阿昭一步步走到今天,重要的人在眼前,心愛的人在身邊,一切便都釋懷了。
「再祝來年,萬事勝意。河清海晏,國泰民安。」
——
文卿今夜高興,多喝了幾杯酒,慈寧宮的酒烈,是文濯蘭依照苗疆舊法炮製的,饒是文卿酒量不錯,酒過三巡,還是倒在了公儀戾懷裡。
他近日太累了,江南鹽鐵牽涉甚大,他需要時刻繃緊神經處理朝堂上的所有隱患,穩住新帝權勢的同時充盈國庫以推行新政,中書省的燭影總是搖曳到深夜。
公儀戾將厚鶴氅披在他身上,茸茸的獸羽顯得他因醉酒而紅撲撲的臉頰格外清瘦,抱起來比之前要更有實感。
風雪依舊,公儀戾告別太后和文濯蘭,遣散所有宮人和轎輦,抱著文卿獨行在大雪紛飛的新年裡,兩個人經過,只留下一串腳印,冬雪落在兩人的發間,就像是慢慢一起走到白首。
「殿下……」
文卿醉醺醺的,抬手抱住公儀戾的肩,在他懷裡抬起身來,很用力地,像是在虔誠地索求一個吻。
公儀戾將他放在龍床上,正要低頭吻他,嘴唇還沒觸碰到,卻聽見他忽地啜泣一聲,哽咽道:「別哭了……」
「為什麼……」
「呃嗯……不要……」
「不要!!!」
文卿猝然抬頭,兩人前額相撞,發出砰的一聲響動,文卿的前額瞬間變紅,剛剛清醒一點的酒意一時更加昏沉了。
公儀戾沒顧上自己,而是伸手揉了揉文卿的眉心,擔心道:「先生,怎麼了?」
文卿卻抬手緊緊地抱住他,眉心緊蹙,手指用力得發白,那陣仗彷彿是要將他融進自己的骨血。
他心有餘悸。
「阿昭……」
公儀戾托住他清瘦的雙臂,把這個受天下景仰的帝師像抱一個年幼的孩子那樣抱進懷裡,動作溫柔得像對待最易碎的瓷器,最容易受傷的小鳥一樣。
「嗯,阿昭在這裡。」
文卿卻問:「一直都在這裡嗎?」
「……」
文卿攥緊他的衣裳:「阿昭?」
「一直在。」公儀戾蹭蹭他的鬢髮,溫聲道,「阿昭一直在。」
文卿埋首在他頸間,急促的呼吸漸漸平緩下來,公儀戾取下他的發冠,用五指順了順如墨的長發,揉揉他的後頸,安撫道:「別怕。別怕。」
「不怕。」文卿抱緊他,悶悶道,「有阿昭在,我就不怕。」
「明日元正休沐,先生若是不困的話,陪阿昭去一個地方吧。」
文卿長睫撲閃:「不困。」
公儀戾順勢將他打橫抱起,官服下竹青色的裳擺在燭光劃過一道美好的弧度,打開宮門,一匹汗血寶馬正在殿外等候,司馬官牽著韁繩,看見他懷裡有人時驚了一跳,忙跪下行禮。
聽聞新帝宵衣旰食忙於朝政,後宮至今未添新人,不知是哪位有福氣的娘娘,竟捷足先登。
「平身,你且回罷。」
公儀戾單手抱穩文卿的腰,另一隻手牽住韁繩翻身上馬,策馬一路南馳,馬蹄聲促,龍袍獵獵,夜風將文卿的臉吹得有些蒼白,公儀戾便一邊策馬一邊抱起他,強勁有力的臂膀將人在馬背上流暢地換了個方向,文卿伏在他懷裡,任馬背顛簸,他找到了自己停泊的海灣。
「阿昭,去哪兒?」文卿抱緊公儀戾的腰,聲音被吹散在風雪中,他依舊有些醉,聲音低沉,有些沙啞,帶著和平時不同的痴意。
「去京郊。」
公儀戾射御之術學得極好,馬背雖顛簸,卻並不使醉酒之人感到十分不適,反而像搖晃的船,讓人起了睡意,只有耳畔凌冽的風,奔騰著教人清醒。
公儀戾不時摸摸文卿被凍紅的耳朵,放緩了速度,文卿的長發在風雪中飄動著,如同濃墨染成的雲煙,美得不可方物。
深藍的穹頂一望無際,雪如此深,馬蹄陷在野草連天的雪夜裡,四下寂寂,連鳥蟲的鳴叫聲都沒有,只剩下二人一馬在風雪中佇立。
文卿寒病未愈,本不該這樣莽撞地帶他出來,但近來湯藥有用,公儀戾就想著,遲早帶他來這裡看一眼遠方連綿的山。
京城地處關中平原中部,地勢平擔,無峰無山,文卿深居帝都,久不見山巒,更不曾見過大雪鋪滿整片連綿山脈的遠影,純白聖潔,預兆著新年的祥瑞。
他笑了笑,眉眼彎彎:「新的一年,阿昭要平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