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骨灰

第六十一章 骨灰

第六十一章骨灰

大雪紛飛,本是祥瑞之兆。

暮色漸沉,京城主道旁的酒樓台閣早已歇業,一盞盞燈火亮起來,不是尋常的煤油燈,而是泛著紅,是祈福用的紅燭。

長安城很久沒有這樣寂靜蕭瑟了。

太廟祭台之上,文卿跪了十個時辰。

衣冠積雪,不勝寒涼。

祭祀的禮樂悲壯而厚重,人們不知道骨弱多病的帝師要怎樣捱過這漫長的一天,皚皚雪花落在他冰冷的軀體上,早已不再融化。

直到子夜的鐘聲敲響。

那雪人的骨骼終於咔地響了一聲。

祭台中央,祭司焚香繞行,文卿行稽首禮,手持龜甲玉圭,赤著腳,緩緩行至祭壇。

腳鈴一步一響,空靈而神秘,彩色的綢帶將凍紫的腳踝襯得凄涼,雪地里短暫地留下一串踉蹌的腳印。

話語埋葬在風雪中,像是一聲綿長的嘆息。

「我也想和你一起進入輪迴,做一對普通的愛人。」

然而他卻擦了擦汗,佯裝喜出望外地向文卿報喜:「恭喜文大人!是大吉之兆啊!」

——

蘇拙玉搖了搖頭,卻一句話也不說,只是踮起腳尖緊緊抱住蘇紀堂,用他平生最大的力氣,讓蘇紀堂都感覺到疼。

「公儀氏族,列祖先皇,三清上聖,諸天高真,後人帝戾,勤勞阻疾,而今有難,何其忘伊?」

蘇拙玉從太廟樑柱後走出來,走到祭壇邊。

待祭壇烈火燃燒殆盡,壇中火星點點,像生命的餘韻。

凍僵的臉似乎痙攣了一下,文卿沒有說完禱祝詞,只是沉默良久,風雪依然,他咬破指尖將溫熱的血滴在神位前的龜甲之上。

祭司忙道:「大人!昨夜景王帶著虎符及北宮氏信物進宮了!」

「我被困在這裡太久了……拙玉,別害怕……是你救了所有人,是你救了我。」

「來世再會。」

「所以,不必難過……」

「哥哥,抱緊我。」

太醫絮絮叨叨地囑咐著什麼,文卿在昏迷中都覺得吵,他睡相一向端正穩重,這回卻難得翻了個身,找到了一個更溫暖的熱源。

「我要見陛下……」

「回太後娘娘,喝了驅寒湯,龍床上也添了幾個湯婆子,等身體回暖,再喝兩副湯藥便好。文大人這兩年身體已經溫養得不錯了,只是一天滴水未進,又恰逢寒氣入體,才會如此虛弱,讓御膳房備些吃食,等文大人醒了要及時用膳才行。」

祭司口中唱著祭樂,飄渺易散的歌聲和烈火一起將寒冷的雪夜化開,溫暖的火光映照著寒風中搖搖欲墜的人,很冷,然而手心和背上一片汗意。

雖然無奈,卻還是情不自禁地牽住了文卿冰冷的手。

文卿陣陣耳鳴,已經聽不見什麼聲音了,只是看著祭司臉上喜悅的神情,心中的大石終於落了地。

養心殿內垂著一簾明黃薄紗,太后和天子近臣在簾外憂心如焚,紗簾的另一邊是龍床,躺著病重的皇帝和昏迷的帝師。

方才祭司護送文卿過來時,殿外侍衛如臨大敵,結果文卿下轎,話還沒說上一句,人就暈倒了。

「挽救一切的人是你。」

蘇紀堂看著他,從容地笑著,好像面對的不是生死抉擇,而是一次再尋常不過的約會。

太后本來在軟榻上歇下了,聽見動靜出來一看,驚呼聲又吵醒了皇帝。

祭司知道,那片龜甲上的裂紋預示著大凶之兆。

蘇紀堂垂眸看著他,平生第一次,在沒有遮掩的地方低頭輕吻他哭紅的雙眼。

「微臣文卿,才識不逮,而忠實有餘,願替陛下盡孝,侍奉諸君——求諸天神佛成全,以卿代帝戾之身,佑陛下聖體康泰,萬壽無疆——」

他們牽著手爬上祭壇,就這樣相擁著跳了進去,壇中火星濺起。

他輕輕地呼吸,細微到幾乎聽不見聲音,唯有胸口緩緩起伏著,砰咚砰咚的心跳不快,但很沉,和公儀戾的心跳亂在一起。

「我不是救世主,文晏清也不是。」

他的注意力全在文卿身上,甚至沒發現自己的精神好了很多,明明睡前連動動手指都做不到,現在卻能挪動身體了。

烈火重新燃燒起來,火光將夜色染得無比溫暖,寒鴉凄凄惻惻地哀鳴起來,因灼燒而扭曲的面孔卻露出了釋懷的微笑。

他緊緊地牽著蘇紀堂的手,似乎是怕他跑掉,又似乎是怕和他走散。緊緊牽連著的兩隻手戴著一樣的紅繩,刻著對方的名字和生辰八字。

文卿骨貌皆是上乘,難得有能與之相媲美的人,而公儀戾卻看不到這些,只覺得他眉心的紋路又深了些,嘴唇還泛著青,臉頰紅紅的,被凍傷了。

公儀戾看到文卿如此模樣,哪還狠得下心再趕人?

正所謂不戰而勝,他們離帝師還差得遠呢。

「帶我……去養心殿……」

公儀戾正燒著熱症,身上滾燙,給他回溫自然合適,可這合適的熱源卻似乎不怎麼情願,一直往床邊挪,最後實在挪到邊了,只能讓文卿蹭著。

「文大人如何了?」

有那麼一瞬間,公儀戾心中的貪慾佔了上風。

「今臣其即命於元龜,諸君許臣,臣以其璧與圭歸,以俟諸君之命。若弗許……臣則……」

他那麼怕見到文卿,就是因為無法控制自己的貪慾。

和文卿待在一起,他就像貪婪的瘋狗一樣,忍不住將這個人佔為己有。

他很餓。

沒有先生就快死了。

「阿昭,讓北宮將軍帶文大人離開吧!」

隔著一層紗簾,太后驚恐地看著龍床上交疊的身影,她不敢相信公儀戾有了這樣的慾念和力氣,她害怕。

她害怕那只是迴光返照。

她的阿昭不是貪心的孩子。

從小就不是。

但聽說人在將死之時,往往會做出一些難以解釋的事。

「……」

「母后,我死以後,不要埋在皇陵。」

「我的骨灰要分成三壇,一壇埋進南境的土地,一壇灑入塞北的黃沙,最後一壇,藏進中書文氏的祠堂。」

「這是我的遺願。」

公儀戾撐在文卿身上,長發垂在文卿耳邊,他早已將文卿的面容深深地鐫刻進心底,緩緩低頭,於他右眼上黯淡的硃砂痣落吻,心想,這是我的遺孀。

天底下最好的先生。

「……帶他走罷。」

文卿聞言,長睫一顫,作勢要醒。

公儀戾似乎沒想到他會這麼快蘇醒,怔了怔,連忙從他身上撤開。

連衣帶都忘了給人繫上。

文卿悠悠轉醒,望著陌生的床梁,身上溫熱的觸感依舊鮮明,連唇舌間都留下了若有若無的龍涎香。

若是旁人,舌頭早就被割下來了。

但他不懂皇帝此舉何意。

明明這些年一直都在拒絕他,防著他,疏遠他。

「文大人,醒了便出去罷……朕需要靜養。」

文卿偏過頭,冷冷地看向他。

他活了快三十年,頭一次覺得這麼委屈。

「微臣身上疼得厲害,走不了。」

他咬著牙,一字一句道。

公儀戾問道:「哪裡疼?」

「渾身都疼。」

「……」

公儀戾不再言語,沒讓太醫來看傷,也沒再出口趕人走。他避開文卿銳利的目光,勉強保持著平靜。

可文卿已經不再上他的當了。

他和皇帝的關係從皇帝抱住他那一刻起就變得極其微妙,他不相信他們曾經清清白白。

他知道,他的記憶出過問題。

只是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

但他的直覺告訴他,答案就在眼前人身上。

臨死之際,他一定要知道他曾經失去的是什麼。

他渴望變得完整。

「文大人……」

「夜深了,太後娘娘、北宮將軍便先回罷。」

他的聲音沒有起伏,彷彿公事公辦,做的事卻令人瞠目結舌。

「宮女太監也都退下,陛下由我照顧。」

「文大人萬萬不可!若是!若是……」德安公公連忙跪下磕頭。

「沒有若是,陛下不會死。」

死字一出,四下便皆安靜了。

片刻后,沒等文卿再說什麼,太后孟如英突然崩潰,失聲痛哭起來,北宮將軍只能先將太后帶走,公儀戾偏頭看著簾外的母后,心中說不盡的愧疚。

好在他已經安排好了。

等公儀景即位,北宮便帶她去南境,安享晚年。

他做夢都想再回到那片土地。

可惜回不去了。

「你們也都退下罷。」

「……是。」

文卿僭越,卻無人敢不聽令,皇權式微,只要文卿願意,甚至能再次篡改遺詔,帝王死時有沒有人在場都不重要。

「害怕嗎?」文卿問他。

公儀戾閉著眼,佯裝睡著了。

或許他這一睡,便再也不會醒來,但上天垂憐,若是能在文卿身邊死去,他覺得很幸福。

「不必害怕,陛下不會死的。」

「像方才那樣抱抱我,可以嗎?」

「我知道陛下醒著。」

公儀戾臉色一變,睜開眼卻依然不敢看向他:「你之前……沒有昏迷?」

「我犯了欺君之罪,陛下要罰我嗎?」

「……」

「陛下說要將骨灰放在中書文氏的祠堂,是認真的嗎?」

「不過是說笑而已。」

「骨灰安置這種事,是能說笑的嗎?」文卿微涼的手指撫上公儀戾的側臉,像纏繞在骨骼上的毒蛇,蛇信吐在臉頰上,略有些酥癢。

「那微臣也說個笑。」他扳正公儀戾的臉,逼迫他和他對視,「微臣的骨灰,要和陛下的放在一起。」

「最好能……放進同一個骨灰盒裡。」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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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強慘帝師重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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