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初雪
第六十章初雪
燈影幢幢,養心殿到宮門的路何其遙遠。
文卿失魂落魄地離開,卻和風塵僕僕的景王錯轎而過。
夜風時起,公儀景透過翻飛的窗帷窺見轎中淚流滿面的人,兩朝以來立於政治漩渦中心屹立不倒的權臣之首,此刻像個失了生氣的木偶。
公儀景暗嘆一聲,摩挲著手中的信物。
那是號令南境軍隊的虎符,統領北宮氏的信物,如今的文臣唯文卿馬首是瞻,但只要拿到另一半虎符,便能和文卿分庭抗禮,達成制衡。
兄終弟及,若有遺詔,便合乎宗法,原本無需多此一舉。公儀景曾以為這是兄長對他的一種保護,如今看來,或許並不全然如此。
兄長是一國之君,深受百姓愛戴,卻未曾收權,縱容文卿朝野側目。而文卿雖獨攬大權,卻事事以皇帝為先,並不獨行專斷,君臣二人,情深至此,若是皇帝駕崩,文卿跟著去了也不足為奇。
可若是他手握南境兵權即位,文卿便輕易去不得了。
把天下交付到他手裡,文卿不會放心。
「真殘忍啊……這樣對待美人。」
她時常後悔。
聲音如死水般無瀾。
「若是真能一命換一命,讓陛下龍體恢復康健,無論對陛下,還是對社稷,都是一樁好事。」
文卿緩緩抬眸,眸中乾澀,已經沒有淚可流了。
「姑姑……你聽說過生死祭嗎?」
公儀景似乎覺得有些遺憾,但這遺憾並不比目睹一盞燈火的熄滅多多少。
文濯蘭見他打開封有欽天署印條的長匣,匣中物不是別的,正是帝王將相於祭場上身著的祭祀章服。
由於母家式微,很少有人注意過他的才能,但若是他有一展宏圖的機會,做得未必就比兄長差。
「姑姑……陛下病了。」
「人之所寶,莫寶於生命,如此珍貴,怎能輕言放棄?」
「或許陛下都忘了。」
「……木簪?」
這樣就很好。
「真希望他不是陛下。」
言罷,沒等文濯蘭反應過來,又長長地嘆息一聲。
曾經殫精竭慮將他推上天子之位的人,終於慢慢嘗到了苦果,他想,倘若能早一點明白自己的感情便好了。
「你忘了你這一路是怎麼走過來的嗎?」
祭祀章服極其隆重繁瑣,春陽一邊流淚一邊為他更衣,佩戴玉冠,垂青纓,冕青紘,文卿看著鏡中蒼白憔悴的自己,恍惚間回憶起自己也似曾有過臉頰紅潤溫暖的時候。
——
「但我記得。」
這一點公儀戾也知道。
倘若,倘若世間的倘若能少一些便好了。
「但希望他很久以後能明白,我並不是不想放權給他……我只是怕他不再需要我。」
他鮮少有翻看鏡前暗匣的時候,但今日不知怎的,鬼使神差地抽開了其中一個匣子。
文卿緩緩轉動眼珠,垂眸看著她,文濯蘭從不指望能從這雙墨色的眸中讀出任何情緒,她只是含淚抱緊他,抱緊這具冰冷僵硬的軀體。
「你們我會安頓好。陛下不會知道。」文卿說著,竟露出了一個淺淡的,蒼白的微笑。
文卿冰冷的指尖觸碰著塵封的青纓,嗓音很沉,像巨石的隕落。
春陽抹了抹淚:「這是舊物了,要扔掉嗎?」
有時候甚至會覺得,讓他跟著去了或許才是解脫。
「我知道、我知道陛下病了,晏清你先別著急,吉人自有天相,御醫也會儘力醫治的,啊。」
文濯蘭潸然淚下:「那你呢?那我呢?文家上上下下七十六口人呢……這是何苦啊?陛下若是知道了……」
文濯蘭忍淚道:「那是騙人的,沒有人成功過。」
「君臣之誼,窮達不改,生死不棄。」
「可是姑姑——」
他歷來是旁觀者。
「晏清,各人有各人的命數,陛下有他自己的造化,而你是朝廷重臣,有你自己的責任,你們二人不過是君臣關係,就算生死祭真的靈驗,你又何必做到這個地步呢?」
「但我依稀記得,似乎在陛下幼時和陛下有過一個約定。」
「晏清!你瘋了?你做什麼?!」
朝臣非詔祭祀須執神龜,奉璧珪,三步一磕頭跪步前往祭壇,潛心禱告十二時辰,方可灼燒龜甲占卜吉凶。
「我仰慕陛下。」
「我好像真的忘了很多事。」
「我都不記得什麼時候有的。」
「有段時間公子天天戴呢!」
「……是嗎?」文卿蹙眉看著手中的木簪,依舊想不起什麼,他早已習慣了這種迷茫無助的感覺,心中連厭煩都覺得疲累。
「幫我戴上吧。」
「祭祀大典,恐怕……」
「春陽,你知道我不喜歡把話說第二遍。」
「是!」
春陽小心翼翼地將木簪插好,拿出匣中的藍水翡翠壓襟佩戴在文卿胸`前,門外有些動靜,窗戶開著,遠遠看見一襲白影走來。
那是睽違已久的故人,蘇拙玉。
兩年前,蘇拙玉不辭而別,文卿大病初癒,無暇他顧,只是後來才聽聞,是和蘇紀堂微服下江南遊玩去了。
天子重病的噩耗傳出的同一天,兩人便已經回到了京城,不知該說是巧合,還是蘇紀堂真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蘇拙玉回了趟府上便登門拜訪,西廂緊閉,文濯蘭此時無心待客,蘇拙玉便徑直到正房來了。
他來時,臉上是帶著笑的。
文卿怔怔地和他對視,一時間竟萬分艷羨。
「兩年不見,也不允我進門討口茶喝?」
蘇拙玉性子似乎開朗了些,也會說笑了。
「請進。」
文卿待他卻生疏許多。
蘇拙玉兀地笑了笑,並不在意,進門走到文卿身邊,倒也沒有真的喝茶,而是給他帶了個江南的小玩意兒,玲瓏骰子。
「這是哥哥贈與我的。」
「……那便好生收著,給我做什麼?」
「他說時常戴著,可以延年益壽。」蘇拙玉笑了笑,「反正我也不需要這個東西。」
文卿卻淡淡道:「收著罷。如今我也不需要了。」
「這樣嗎……」
「嗯。」
兩人之間一時無話,要是放在以往,以蘇拙玉的性子必然倍感窘迫,文卿輕咳一聲,正要說些什麼,蘇拙玉卻搶先一步打開了話匣子,絮絮叨叨地說起這兩年他們在江南一帶過得如何。
蘇紀堂似乎待他極好,蘇拙玉說話時桃花眼眯起來,彎彎的帶著笑,人沒以前那麼清瘦了,勻稱一些,臉頰泛著溫暖的紅。
蘇紀堂放棄了占星大權,如今欽天署早已是文卿的囊中之物,但他看著蘇拙玉如此幸福的模樣,第一次承認自己的選擇或許不如蘇紀堂。
「晏清你知道嗎,蘇州的糕點是甜的,面是甜的,就連水也是甜的,煙雨籠在身上……」
「若是無要事相商,便去尋你兄長罷。」
江南如何,對一個從未飛出過牢籠的雀鳥來說太遙遠了。
「我並不好奇。」
蘇拙玉聞言識趣地住了口,卻沒有立馬離開,而是通過鏡子凝望文卿憔悴的面容。
「晏清,這兩年,我過得很幸福。」
文卿嗯了聲,兩人的視線在鏡面交匯,朝廷上叱吒風雲的人物,此時卻連一句話也說不出。
從蘇拙玉選擇蘇紀堂那一天起,文卿便沒有摯友了。
而此刻,他也沒有傾聽幸福的心情。
「晏清,我希望你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選擇,我都不後悔。」蘇拙玉將那枚玲瓏骰子放在文卿手邊,「我已經很幸運了。」
「所以,不要難過。」
文卿卻扯了扯唇角:「我並沒有為你難過。」
「我知道你很幸運,我很羨慕你,如今我承認自己的失敗,我承認當初的短視……可以了嗎?」
「若是沒有別的事情,請回罷。」
話里話外明明白白的趕客,蘇拙玉卻充耳不聞,另道:「晏清你要獻生死祭嗎?」
他跟在蘇紀堂身邊兩年之久,明知道所謂的生死祭只是一個傳說,卻展顏道:「沒準上蒼開恩,讓陛下和你都活下來了呢?」
文卿終於抬眸看向他,那目光里是毫不剋制的厭惡和煩躁,他覺得蘇拙玉太陌生了,太愚蠢了,跟著蘇紀堂,也變得如此惹人生厭。
「請回罷。」
「在我趕你出府之前。」
蘇拙玉嘆了一聲,旋即又笑起來,似乎要在離開前,將自己最好的一面留給文卿。
「晏清,保重。」
文卿微微頷首,閉目不見,卻沒有動手將手邊的玲瓏骰子掃到地上。
待蘇拙玉走後,他才緊抿著唇,眼不見心不煩地將骰子扔進暗匣。
「蘇公子似乎變了很多。」春陽輕聲道。
見文卿不說話,又把話圓回來:「不過也是,人哪有不變的呢。」
「想當年,公子和……」
春陽想起文濯蘭的話,堪堪住了口,專心為文卿準備祭禮。
文卿卻垂著眸,不知在想些什麼,似乎根本沒有在聽他說話。
文府的轎輦是過了午夜子時才出府的,沒有盛大的禮樂,寒風凄楚蕭瑟,文卿三步一跪,額頭漸漸滲出血色,磕出淤痕。
玉冠旁飾的青纓不住地飄動,在寒風中獵獵作響,如同搖搖欲墜的命數,長階漫漫,凜冬將至,今年京城的初雪比往年要來得早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