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第五十二章
在隨州,繼續調查不出更多有關光明教與京都行刺之事的牽連,除去最開始在那三名女刺客身上發現的鷹隼圖印外,半點更深進展也無,周崇禮對此頗為頭疼,卻也無奈,最後只得決定暫時折返,而後親自面聖,為自己的無能請罪。
知他不日即將啟程,隨州本地官員紛紛盡誠邀宴,周崇禮自認身無寸功,不敢承蒙盛情,於是便以路程緊迫為由,一一婉拒。
回到衙署後院的暫居之所,進門見雲敷早已經將兩人的行囊包裹收整完畢,周崇禮走近過去,將人從后環腰摟抱住,他下巴枕著她的肩胛一側,闔目慢慢鬆懈身子,泄著這連日來壓積冗沉的疲乏。
「此行隨州探尋無果,怕是要令尚書大人失望,聖上大概也會因此降罰。」
周崇禮開口低沉,情緒明顯不高,但他並非是因懼怯降罪,而是自上任以來,這般碰壁的情況他還是所遇第一次,故而心裡難免生出些挫敗落差感。
秦雲敷安撫地輕拍他的背脊,語調輕柔:「夫君已經儘力,就別再因公事擾神了。」
周崇禮攏上她的手,掌心包裹著她細如柔荑的嫩指,而後點點頭,聲音很輕,「雲敷,辛苦你從京遠涉,專門過來陪我,若沒有你在身邊,我此刻愁慮定更加難以排憂,要多謝你。」
「不用跟我說這些的。」秦雲敷搖頭,寬慰著,「其實,不只是你需要我,在京中,我一個人住在朝椿閣,百無聊賴,每日只能對著院中樹影月暈訴語,就連白日里煎藥研葯忙碌起來時,我也會控制不住地分神想你,所以此番來隨州,同樣是我需要你呀。」
「需要我……」
沉默片刻后,秦雲敷眼神看著他,認真回應:「以前在山上跟師父學醫術時,我只覺人生簡單,只要做好研葯醫診,旁的事宜都可不用管顧,可後來禹州生疫,師父派我與師兄一同下山救濟災民黎眾,看過了太多天災無情和生離死別,我才知道什麼方為真正的人間疾苦,百姓不易……」
說完,不免忐忑,可當他重新抬頭,卻見秦雲敷面色並未有他所想的失意沉重。
周崇禮嗓音低啞地重複她的話,之後像是想到什麼,他忽的收緊箍摟她腰身的手,再啟齒時,口吻艱澀,「留你在身邊,原本就是我私心為祟,我們之間的開始更是我一廂強求來的,其實說得更清楚些,你拘困一隅,四壁為束,全部就是因我為成全自己的私慕而行霸女惡事所致,你不恨我,我再不敢妄想其他。」
「那,那你可曾有恨過我?」
可此刻他就是忍不住,更控制不住地想,自己到底配不配她施予的好。
他怕這是她的傷心事,故而不敢明言,就連小心提及也都僅是暗示。
「後面,我來到京郊,因沒有處事經驗而屢屢碰壁,想要施展醫術救苦救難也成艱難,行醫對我來說一直都是最最重要之事,若當初沒有你幫我開設救濟堂,僅憑我之力,定然不會成為那麼多京中人、禹州人口中所謂的『神醫雲娘』。從一開始,便是你在幫我,助我,成全我,我又怎會恨你呢?」
「不是這個。」周崇禮沉重呼吸,側過目去,「我當初助你,不是也有苛刻條件。」
「若沒有遇到我,你合該活得更恣意才是,傅榮初與你一同下山,可他如今已經在城內開辦了華浦醫館,名聲遠揚,好生風光,你的醫術絲毫不遜色於他,卻因嫁給了我,無奈藏鋒,遮光掩瑜……」
秦雲敷抿唇幾分怔然,意外他竟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周崇禮又道:「相較於你師父師娘為你擇選的那些人,你後面決定選擇我,在你眼裡,是否只是從矮個兒里拔個高的?」
這些話,原本是他心頭避諱,誰也不能來犯他的忌。
周崇禮稍顯怔然,半晌后才終於擠出句話來。
秦雲敷並不猶豫地回復,「從來沒有。」
「我不知道,原來你一直這樣在意這件事。崇禮,先前我可能沒有專門跟你說起過,原本在我下山前,師父師娘便有意給我攛掇婚事,可是他們介紹來的那些人,卻無法叫我心生絲毫波瀾,於是,我漸漸的對成婚一事生出抗拒和抵觸,也將期待放得很低,最起碼,它一定是要排在我行醫之願後面的。」
那時,救濟堂並不被允許以個人名義開設,他破例為她徇私一次,所提條件只有一個——她需用自己交換。
「知我心頭煩憂,傅師兄主動提出要帶我下山行醫診救難民,我因此得以松喘口氣,所以說,當時你出現的突然,其實也算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一方面,救濟堂的困難迎刃而解,另一方面,我也再不用頭疼應對師父師娘的牽橋搭線了。」
她只是輕輕歪了下頭,似有些愁憂,再開口時,她用著狡黠的口吻,輕鬆述道。
「……」
他自知所行卑鄙,可一眼萬年,從此鍾情是她,尤其他還看到她身邊有個朝夕相處的師兄明顯對她有意,他因此等不及,只好先行下策。
說完,他鬆開了擁摟她的臂,周身散發的低迷氣場顯然比方才壓抑更甚。
秦雲敷眨眨眼,被他這話逗得忍俊不禁,當下實在沒忍住地笑出聲來。周崇禮受不了她這一笑,報復似的抬手捏了捏她的臉,語氣板肅道:「還笑,這樣想來,反倒我是被利用的一個了。」
秦雲敷正想否認,卻聽他悶悶補充了句,「算了,反正,我也樂意。」
兩人出城,剛過城門,一輛馬車從后駛過,並駢而驅。
聞聽動靜,周崇禮掀開馬車窗牖擋簾,視線向外略看過去,就看到一張熟悉面孔,從側旁那輛馬車車窗里映現而出。
是傅榮初。
周崇禮眯了眯眼,吩咐車夫停下。
三人相對,秦雲敷不免驚訝率先出了聲:「師兄,你怎也會在隨州。」
傅榮初出聲解釋,目光卻看向了周崇禮,好像這話是特意說給他聽。
「我有一病患在此,其病情近日加重,又不便於走動,故而我親自來診。」
他並沒有講明此行是受周嫵之邀,先前醫治過關成母親后,他便與周嫵見上過一面,在交談中,她解釋說,關成曾經有恩於青淮山弟子,此次她出面,是為還人情。
傅榮初當然也有困疑,他不明周嫵為何不直接向雲敷尋助,反而捨近求遠尋上他,對方給出的解釋是,嫂嫂不宜單獨遠涉,家裡人放心不下,後來兩人趕巧一前一後到達隨州,她亦沒有想到,可是因怕兄長在意此事,故而她之後也沒敢再請嫂嫂出診。
周嫵的解釋意味很深,聰敏如傅榮初,又怎會會意不出。
於是,他也有了自己的考量,擔憂師妹會因自己遭蒙誤會,受到委屈,故而他願意幫周嫵遮瞞問診一事,同時也是為了不牽扯於師妹,叫她受累。
歸期早已定下,傅榮初自也沒有想到,竟這麼巧會,會在城下與周崇禮打上照面。
原本以為他對自己的態度,會依舊冷淡如故,卻不想這次,對方竟是友善很多。
「傅大人醫者仁心,叫人實在佩服。」周崇禮忽的開口。
他可不是會因客套而輕易讚譽出口之人,聞言,傅榮初頗為錯愕。
默了默,他只好硬著頭皮,禮尚往來地也回一句,「周大人為國為民,廉政勤勉,方為百姓倚柱。」
隨後,便是一陣冗長沉默。
聽著他們這樣一來一回,秦雲敷眨眨眼,只覺兩人之間相面的氛圍實在奇怪。
既然寒暄已過,幾人在京中又不是不能見面,於是她想了想,當下決定將眼下怪異的氛圍打破。
「隨州距京路途不短,夫君,師兄,不如我們先抓緊趕路,以後有機會回京再聚?」
聞言,傅榮初點點頭,最後看了秦雲敷一眼,又怕為她惹來麻煩,於是不顯眷戀地立刻上車出發。
周家的馬車在後,為顧秦雲敷的身子,他們一直行進得緩慢不急。
待傅榮初走遠,秦雲敷才好奇出口:「夫君,你剛才行止,似乎有些奇怪。」
周崇禮:「奇怪什麼?」
秦雲敷如實道:「我一直以為你不太喜歡我師兄,可能性格不合,或是氣場不順,總之之前你們一直不太對付。」
周崇禮也坦言:「以前是看他不順眼,不過現在,算是有點兒改觀吧。」
「改觀?」秦雲敷不解。
周崇禮眉梢揚挑了下,「不是你說,當初你師父師娘給你攛掇婚事時,是他把你帶下山的,這樣想來,我其實該感謝他才是。」
秦雲敷無言了,往他肩頭推了推,「你是該對他客氣一些,之前就總是冷著臉色,叫人不好接近,不如回京后,我們時常聚一聚?」
周崇禮偏過頭,伸手捏抬住秦雲敷的下巴,傾身壓覆,低沉耳語,「秦小姐,得寸進尺?」
剛剛離開隨州城的周崇禮定是意想不到,此時此刻,他惦記在心的這樁前朝餘孽行刺當朝天子的駭聞,竟是不可抑控地,愈演愈烈。
如今,京城裡已是混亂一片,連屹王、太子都一前一後被拖拉下水,聖上勃然大怒,氣火攻心之下,卧榻不起。
周嫵親身在京,對一日之間發生的驟變也實感驚悚。
先是忠勤伯府世子裴付進宮,當著聖上與諸位大臣的面,親手呈上一封所謂屹王勾連光明教護法,意欲造反奪位的往通書信作為罪證,而後緊接又帶證人良賈上殿,來勢洶洶,明顯裴付想藉此良機將屹王圖謀篡位的罪名坐實,將其徹底拉下馬。
裴付此舉並不難理解。
要說屹王先前大張旗鼓,風風光光地回京受賞封譽,實權在手,最惹誰的不痛快,那裴家父子必然身列首位。
子行惡,父縱之,一個仗勢欺辱只為宣洩己欲,另一個虐傷幼子只為幫親妹出氣,可以說,屹王殿下過往所遭遇的凄慘迫害,有一多半都來自於裴姓。
他們之間,必是一死一活,就看誰能先將死手下得狠。
裴付自認為抓到了蕭欽的命脈,打算永絕此禍根,可是不成想,由他親自帶上大殿的良賈,面聖時卻忽的改了證言。
當著朝堂上所有人的面,良賈重新肅正啟齒,全然推脫開光明教與屹王殿下的關係,並一口咬定今日上殿述詞,是裴付拿兄弟之命要挾,並要他當眾陷害屹王,行嫁禍之事,他此刻反水,是因在郊野發現教中兄弟的屍首,才知被矇騙至深,於是決定當堂報復。
裴付瞬間傻眼,欲和他當庭對峙,除了良賈,他根本就沒見過第二個光明教的人,更何談將人殺害,威逼他行事?
但良賈平靜只道,郊野屍首還未來得及處理,那些鐫刻著『裴』字的鋒鏢,此刻還插在他那些兄弟們的心口上,聖上當即派人去查,果然如良賈所說,屍體被拋荒野,而且那些人身上的鷹隼紋印有積年之痕,明顯不是為做此局而臨時刻印,如此,良賈的話當為證實。
欺君,乃死罪,更別說構陷皇子。
裴付無甚頭腦,當即原地慌愣,應對不及,只能尋助望向其父,可這種時候誰能管用,直至最後他也沒能說出個所以然來,於是當庭被聖上下令關押天牢,連帶其父,一併收監,候審。
聖上維護屹王之心人人可見,在不動聲色的劍拔弩張中,先前不少保持中立,未敢輕易表明立場站隊的臣子,此刻心裡也慢慢有了偏動跡象。
然而光明教之事發酵到此,還遠遠沒有結束,裴付下場后,良賈再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件,言說此信才為真正的物證,並重新上呈於天子。
眾臣親眼目睹,聖上閱完信后,面容驟變,而後肩頭顫慄著從龍椅起身,又身形踉蹌著邁階而下,臨眾,他毫不留情地狠狠扇了太子一個耳光。
寂靜大殿,聲徹環梁,與此同時,皇帝喘熄不穩卻依舊不忘厲斥太子為逆子。
堂上百官,無一人敢出言,至於那封所謂物證的信件,其上到底書述了什麼,外臣一概不得而知,但太子到底為大燕儲君,這一巴掌實實挨下,在暗中不知要激蕩起多少看不見的風浪翻湧。
事情過去三天後,東宮被封,外面的人不能進,裡面的人更不能出。
而帶領禁軍環圍東宮者,正是屹王,他手持天子聖旨,東宮無人敢造反抵抗。
於是朝夕之間,大燕的天變了。
從街頭巷坊傳出的民眾議論,還有青淮山各方暗樁的深入探聽,周嫵在暗處,也算窺明了這場風雨的全部過程。
待了悟明白,良賈從始至終都是屹王的人,甚至連光明教的右護法賀築都聽命於他,周嫵不禁背上生寒……
只差一點,若當初兄長真的懷揣良賈呈上的物證返京稟聖,那麼此時此刻,裴家父子的遭遇,怕就是父兄的下場。
她慶幸自己賭贏了一次。
可又想不通,究竟是什麼仇什麼怨,才能叫屹王率先將目標鎖定在周家,鎖定在她兄長身上。
她知道自己當初那份恩情不值一提,更沒真的想過要叫他報恩,但總不至於,恩將仇報吧?
容與在側摟住她肩頭,給予背靠倚撐,他安撫說:「你的辛苦,沒有白費。」
周嫵垂首,將這幾日接連收到的各方密信,全部置放於骨瓷缸中點燃燒燼,待處理乾淨后,她才沉沉開口。
「如果能重回冰嬉那日,或許,我不會選擇出面救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