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第七十一章
姜檐騎快馬趕到受災兩村的安營處,正是放午飯的時候。
暴雨過後便是持續地高溫,烈日炎炎,空氣潮濕悶熱,還有一股難聞的酸臭味。
營帳扎得不算太密,但零碎地擺著很多雜物,地上還插著竹竿,上面搭著衣服、被褥,還有鹹魚干、腌菜等物。
地上隨處可見的動物糞便,牛羊雞鵝的都有。
看見有生人來,一條半大的黃狗沖著姜檐吠叫,這一叫引來更多的犬吠,還混雜著孩子的啼哭聲。
營帳中間支著兩口大鍋,灰頭土臉的百姓們拿著鍋或者碗正排隊取飯。
聽到犬吠聲,不少人抻著脖子看了過來。
姜檐騎著馬掃了一眼,英氣的長眉皺起。
聽聞太子殿下親自來了,駐軍將領快步走來,跪到馬前恭敬道:「末將孫明謙,參見殿下。」
見兩個營帳間隔得這麼遠,裡外都有士兵把守,姜檐很滿意。
吳勝良想要買下周家那塊肥田為其父修建新墳,將過世三年的吳老爺子遷到這塊風水寶地。
孫明謙露出愁容,「殿下的命令方一下來,末將便忙帶騎兵來李庄跟龍堂村救人。但百姓放不下家中的物件,說什麼也要一塊帶走,不得已末將只得派人一併帶了過來。」
見周家如此不識抬舉,吳勝良花重金買下周家附近的田地。
一床被、一個筐、一隻雞、幾塊醬菜疙瘩於百姓而言都是值錢的東西。
若是出了要緊的事,姜檐便可以先做處置,后再向朝廷上報。
任由這些物件泡在水中,不過半日便會壞,庄稼人都心疼物件,不想好東西白白糟蹋。
姜檐肅然道:「這麼多人住在一起,吃喝混用,若是不講究一些,時間久了怕是要生病的。」
衛寂說服他來喊冤,這樣才能為其父翻案。
孫明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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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檐去看過百姓后並沒有回常白郡州府,而是留在受災的州府處理後續的政務。
等周家帶著小兒子的屍首報官,吳勝良反而誣告他們來吳府偷東西,家中養的黑犬是為了護主,這才咬死了周家小兒子。
買下后,吳勝良不僅不打理田地,還故意養蝗蟲,讓周家的田地跟著遭殃。
這些還算好的,有些泡過水的麥子面都要帶,說是晒晒還能吃。
趙阿四:「是草民。」
孫明謙虛汗連連,「末將知道,末將這就命人好好洒掃。」
孫明謙這才放心,帶著姜檐從一側穿過營帳,繞了一里地的路才看到四個簡陋的營帳。
姜檐又問,「有生病的么?」
趙阿四被押到堂上后,看見跪在一旁的周家大郎,心裡咯噔了一聲。
姜檐下馬,身後的侍衛從他手中接過韁繩,將馬牽到了一旁。
看到眼前飛過的蚊蠅,姜檐忽地想起什麼似的,他囑咐道:「再將兩處的營帳隔遠一些,記得每日都要熏艾草。」
姜檐開口問道:「這裡怎麼這麼亂?」
姜檐走之前將審理趙振勉一事交給衛寂來辦,他走的當日衛寂便下令將相干人等召到府衙。
這裡離京城甚遠,便是六百里送急,一來一回也要三日。
姜檐並未靠太近,隔著一丈多的距離看了一眼,又問了孫明謙裡面這些人的情況。
周家小兒子被咬死,周父下了牢獄,田地被奪,周母含恨離世,周父也因誣告打了三十五大板,關在牢里只兩個月便病死了。
趙振勉與吳勝良有勾結,以盜竊和訛詐的罪名下了牢獄,田地也判給了吳勝良。
孫明謙一聽滿頭是汗,太子殿下若是在他這裡染了疫,有個什麼三長兩短,那可不是一樁小事。
姜檐:「孤不進去,就在外面看一眼。」
聽聞京城來的欽差要審的府尹,開審那日來了不少看熱鬧的百姓。
衛寂先審的便是吳家養狗的僕人趙阿四,正是他聲稱周家偷東西在先,黑犬咬人在後。
周家只剩下大兒子,如今在義莊做些零碎的活計勉強度日。
衛寂端正地坐在堂上,開口問道:「堂下可是趙阿四?」
孫明謙道:「有,一共十七人,末將單獨給他們設了營帳,還請大夫熬了葯每日都給他們送。」
看著不遠處那塊糞便里的蛆蟲,姜檐心裡直犯噁心,他擰著眉別開了視線。
姜檐視線四下一掃,「營帳在哪兒?孤去看看。」
趙阿四撲通跪到地上,顫著聲音說,「草民見過大人。」
衛寂:「你可認識周甫?」
因此寧可不跟孫明謙走,他們也要將能帶的家當全部帶上。
周家氣不過便找到吳家說理,吳勝良卻放惡犬將周家的小兒子咬死。
知道趙振勉是個官場老油條不好對付,衛寂先審的是吳勝良占人田地,謀害周家幼子一案。
但這塊田地是周家的祖產,而且一家老小都要靠這幾畝田吃喝,說什麼也不肯賣給吳勝良。
聽到其父名字,伏在地上的周家大郎嗚咽了起來。
趙阿四遲疑著說,「草民認得,兩年前他來吳府偷東西,還是草民親自將他拿下。」
衛寂讓衙役將當初趙阿四簽過字畫過押的供詞拿給他看,「這可是兩年前你所說的話?」
趙阿四不識字,匆匆看了一眼,見確實是自己畫押的,便點頭。
衛寂神色端肅,「你可知道,在公堂之上容不得任何戲言、假話,更不可做偽證,否則以大庸律法要杖責四十,你想好再答我的話。」
趙阿四咽了咽喉嚨,「草民知道,大人問話自然老老實實地回。」
衛寂:「那我問你,你先前說黑犬脾性好,平日里便是吠叫都很少,與人很親近,兩年前咬死周家幼子是因為護主。」
趙阿四:「草民是說過這話。」
衛寂用力拍了一下驚堂木,「大膽!」
趙阿四嚇得身子一抖。
衛寂敲驚堂木,一是為了嚇趙阿四,二是為給自己鼓氣。
他不是一個舌燦蓮花的人,也很少與人爭執,更沒在這麼多人面前這樣大聲說話。
但姜檐將趙振勉一案交給他,他說什麼都不能辦砸了,讓姜檐安頓受災百姓的同時還要操心這邊的事。
而且也也不願看到像周家這樣的敦厚樸實人家白白蒙冤。
衛寂清朗的聲音穿透大堂,他呵斥道:「本官查閱過壺口縣的卷宗,天府十九年三月時,有人狀告吳府的黑犬咬傷人。」
三月咬人一事雖吳府拿錢私了,但狀告到堂上,依照大庸律例要登記在冊。
衛寂:「天府十九年七月,僅僅只隔了四個月,周家小朗便喪命於這條惡犬之口,這就是你所言的黑犬與人親近?」
趙阿四慌了,「草,草民沒說過這話。」
衛寂:「你方才看過的供詞上白紙黑字,清清楚楚地寫著,你還想狡辯?」
趙阿四腿肚發軟,額上冒汗,強作辯解,「草民只是隨口一說。」
衛寂的聲音仍舊急緩有度,雙眸爍爍如芒,「公堂之上,豈容你胡言亂語,隨口一說?」
從簽筒拿出一支令簽,衛寂對衙役道:「來人!依大庸律法杖責三十,但本官還有話要問他,便先打十杖。」
說完衛寂將令簽扔到地上。
趙阿四嚇壞了,哭著求饒,「饒命大人,草民再也不敢胡言。」
衙役根本不聽他辯解,上前將他摁到刑凳上。
一杖下去趙阿四呼天搶地,兩杖下去他面色蒼白,十杖打完他已是說不出話了,雙目渙散。
周家大郎倒是很解氣,只恨三十杖不一下子打完。
圍欄外的百姓們亦在竊竊私語,似乎對衛寂公允的處置很是滿意。
衛寂心中緊張,面上卻不顯,「接下來你若肯據實回答,本官便算你是將功補過,可免去剩下二十杖的責罰。」
一聽這話趙阿四的眼睛有了一絲生機,他抬頭期盼地望著衛寂。
衛寂問,「天府十九年七月十七,周甫到吳家到底發生了何事,為何惡犬要咬死周家小郎?」
趙阿四面色一僵,「草民不……」
衛寂大聲道:「想好再答,本官念你是初犯才只責罰了十杖,知錯不改者杖行加倍。」
趙阿四呼吸微滯,被衛寂的氣勢嚇傻了。
若是本州府的官員,以吳老爺的財力他自是不怕,可府尹都被這位欽差擒住了。
好半晌趙阿四才涕淚橫流道:「都是吳老爺,不,是吳勝良這個天殺的讓草民這麼做的。」
一旁負責記錄供詞的招冊奮筆疾書,將趙阿四的話全都記下來。
寫好之後,衛寂過了一遍目,然後讓趙阿四簽字畫押,又派人去押吳勝良來堂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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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寂的心一向細,他先前就將整個案子梳理了好回,否非如此也不敢開堂。
即便與趙振勉對峙,雖在口才上不如他,但衛寂將一份一份罪證擺在趙振勉面前,也叫他啞口無言。
這一場案子只審了三日,便讓趙振勉伏法認罪了。
之所以這樣快,除了衛寂手頭的罪證,最大的功臣便是吳勝良,他行賄趙振勉的每一筆銀錢都寫在賬冊中。
結案沒多久,衛寂便『病』了,卧床高燒不退,還不許侍衛去請郎中。
姜檐聽到消息趕回來時,衛寂已經在房間卧床休養了兩日。
他們倆近十日沒見過,期間一直互通書信,衛寂並沒有將自己生『病』的事告訴姜檐,但每日都會寫信寄給姜檐。
還是為他們倆遞信的侍衛無意間提及,姜檐聞言馬不停蹄地回來。
怕將外面的病氣過給衛寂,姜檐在州府門前熏過艾草,這才邁著大步走進去。
剛一到他們居住的院子,姜檐便聞到衛寂雨露期才會有的濃鬱氣息。
他並沒有錯愕,來的路上便猜到衛寂的病可能是雨露期又提前到了,但心底又擔心衛寂染了其他病。
見確實是雨露期,姜檐反而鬆一口氣。
衛寂是陰坤一事鮮少有人知道,此事還不宜昭而告之,因此生『病』期間他不見外人,也不敢看郎中。
察覺到自己快到雨露期時,衛寂自己偷偷買了葯,支開姜檐留下來保護他的侍衛,在廚房熬了一大鍋葯。
姜檐推門進去時,衛寂已經睡下了,床邊放著好幾個水囊,裡面裝著他先前熬好的清心湯。
夏天炎熱,衛寂卻不敢開窗,屋中又悶又熱,滿是清苦的藥味。
想到這兩日衛寂是這樣過來的,姜檐瞳仁收縮了兩下,他輕聲走到床前。
衛寂整個人濕漉漉的,好似一方剛從水裡撈出的珊瑚,面頰潮紅,汗水匯成一線綴在他光潔的頜角。
似有所感,衛寂睜開濕濡的眼睫。
不等他看清眼前的人,那人便抱住了他,將臉埋進他的脖頸。
衛寂一愣,感受著姜檐的體溫,他方知此刻不是在做夢,抬手摸了摸肩頭那顆腦袋。
姜檐抱緊衛寂,聲音又悶又啞,「你又不聽話,生了病也不告訴我。」
不知是不是因為先前審了那麼多會狡辯的歹人,衛寂竟也學壞了,小聲為自己辯解,「雨露期……不算生病。」
姜檐抬起頭,看向他。
衛寂有些心虛地垂下眼,長睫被汗濡濕,像風雨中一隻孤苦無依的蝶,姜檐在上面輕輕落了一個吻。
衛寂心頭一顫,獃獃看著他。
姜檐捧起衛寂的臉,「應該早些讓人知道你分化成陰坤,這樣便不用一個人躲著喝葯了。」
這話透著自責。
姜檐讓衛寂隱瞞是出於私心,怕衛宗建在他為太后守喪的期間,悄悄給衛寂定下別的人家。
若是早就說了,衛寂今日也不會怕人知道。
「還是不知道的好。」衛寂喃喃地說了一句「不方便」,但他並沒有解釋什麼不方便。
若是聖上知道他是陰坤,怕是不會派他隨姜檐來常白郡。
若是世人知道他是陰坤,那日後他們便要避諱著,不能像現在這樣獨處了。
姜檐沒有問衛寂,看他出了這麼多汗,抬袖為他擦汗。
姜檐關切道:「將窗打開罷,會不會中暑?」
衛寂這才驚覺自己此刻有些不雅,他悄悄與姜檐拉開了一些距離,「臣想洗個澡。」
姜檐沒來他連澡也不敢洗,生怕自己昏倒在浴桶里,想著熬過今日,明日好一些再打水好好洗一洗。
姜檐叫人去給衛寂燒水,他起身打開了窗戶,順手又將床邊那些水囊全都扔了出去。
衛寂有些心疼,「裡面還有葯。」
姜檐皺眉,「天氣熱了,存放這麼久怕是都壞了。你還不肯告訴我你雨露期到了,非要喝這些變餿的葯,若是喝壞肚子怎麼辦?」
見他開始找后賬,衛寂不敢再說話。
知道衛寂此刻難受,姜檐也止了口,只是走過來在衛寂唇上輕輕啃了兩下。
「下次無論出什麼事都要與我說,你這樣我在外也不安心。」
「嗯。」
姜檐的唇有些涼,貼過來的時候很舒服,但衛寂想到自己衣衫不潔,滿身是汗便不想與他這樣親昵,向後退了退。
察覺到衛寂的舉動,姜檐摁住他,含著他的唇含糊道:「你什麼模樣我沒見過?我還曾給你換過衣物。」
見他故事重提,衛寂原本就發燙的面頰更熱了。
那件事都過去很久了,姜檐時不時還要提一提,且每次都振振有詞。
雨露期發的汗與尋常的時候不一樣,不僅沒有那種酸臭,反而叫衛寂身上散發著一種特殊的氣息。
只有雨露期時,這種氣味才會這樣濃郁,灌滿姜檐的鼻腔,叫他整個人如飲一壇桃花釀,整個人輕飄飄的,心底充盈著一種說不出的歡喜。
姜檐抱著衛寂親他,喉嚨發著黏糊糊的聲音。
「遲遲。」
衛寂眼睫微顫,被姜檐這一聲繾綣的『遲遲』,叫的心口發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