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別抱琵琶(2)
第11章別抱琵琶(2)
爺孫倆說著話的功夫,外面車也套好了,英娘也準備好了,抱著青雀的小披風進來,要替她披上。青雀看了一眼,笑嘻嘻道:「好英娘,換一件吧,換那件大紅的。」
這是件雨過天青色倭緞狐皮斗蓬,很華貴。而青雀所說的那件大紅的,則是棉裡布面,樸實無華。英娘雖覺著自家小小姐穿件棉披風很委屈,還是聽話的答應了,出去換了一件回來。
這回青雀高高興興披上,和太爺爺道了別,抱在英娘懷裡,出門上了馬車。
「妞妞,那些個好衣裳,都是咱家的。」馬車上,英娘把小青雀攬在懷裡,柔聲告訴她,「是你外祖父家的呢。乖妞妞,你外祖父留下不少錢財,盡夠妞妞用的,不必省著。」
鄧家送過一車一車的財物,楊閣老統統不肯收。英娘把祁家老宅的財物取出來,楊閣老倒是肯給青雀用的,「外祖父家的東西,妞妞用著名正言順。」
青雀在英娘懷裡自在的很,笑容燦爛,「英娘,青苗只有棉披風。」
英娘眼眶一熱,「好孩子!」
莫二郎家裡有幾畝地,不算貧窮。可莫家畢竟是莊戶人家,青苗的衣裳夏天是布的,冬天是棉的,沒有皮毛,沒有綢緞。
敢情青雀不是為別的,青苗只有棉披風,她回莫家村,便也只穿棉披風。
青雀,你跟小姐不大一樣呢。小姐自幼養尊處優的,不慣替人著想。你不是,你小小年紀,都能想的這麼周到了呀。
英娘親親小女孩兒,把她的小手放到自己懷裡,替她捂著。
大冬天的,正是農閑時候,莫二郎、祁氏、青苗、青樹全都在家。青雀歡呼著跑進院子,青苗和青樹歡呼著迎出來,三個孩子抱在一起,又叫又跳。
莫二郎和祁氏也出了屋,操著袖子,看著三個孩子樂呵。英娘命人從車上搬了些布匹、吃食下來,後進的院子。莫二郎和祁氏見了英娘忙走下台階,往屋裡讓。見有人往院子里搬東西,過意不去,客氣了好一會兒。
三個孩子在院子里玩耍,莫二郎蹲在陽光下看著,一臉憨厚笑容。英娘和祁氏手拉手,到屋裡說了會兒話。
「莫大哥還沒信兒?」英娘一直擔心著莫大有。
「那回大哥身上還帶著傷,交代我們搬家,搬到楊集,有人搶青雀就求楊老爺搭救。」祁氏也很犯愁,「自打那回之後,沒回來過。」
英娘掩面而泣。莫大哥那會兒定是才從鄧家逃出來不久,傷還沒養好,就硬撐著回來,替青雀找退路。莫大哥,祁家欠你的,實在太多了。
祁氏也抹眼淚,「可憐他孤身一人,連個鋪床疊被的人都沒有。大哥,可憐啊。」
英娘低聲道:「好人有好報,莫大哥一定會平安無事的,一定會。」
祁氏拿把粗毛巾擦擦淚,「看我,只顧傷心了。你先坐會兒,青雀愛吃我燉的肉,我給孩子燉肉去。」收拾利落,去了廚房。
廚房飄出肉香,三個孩子聞著了,手拉手跑了過去,挨個坐在門礅兒上,眼巴巴瞅著大鐵鍋,等肉熟。
直到很多年之後,幼年的很多事青雀都想不起來了,忘記了,只有這一幕,一直清晰的記在腦海中。直到很多年之後,青雀回想起和弟弟妹妹一起等肉燉熟的情景,仍是無比留戀。那是多麼幸福的幼年時光啊。
英娘帶著青雀回到楊集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還知道回來?」太爺爺生氣的訓斥著。青雀甜甜笑著,「太爺爺,可香了,我替您剝。」獻寶似的捧著一大包糖炒栗子,牽著太爺爺坐到爐火邊。
她才替太爺爺剝了沒幾個,就變成太爺爺替她剝了。爺孫倆你一個,我一個,吃的很香甜。
英娘才到楊家的時候,一度嚇的睡不著覺,「鄧家若來強要青雀,可該如何是好。」青雀是鄧麒的女兒,鄧家來要,沒法不給。
後來,知道鄧麒親自出面也沒要走青雀,楊閣老堅持要他祖父寧國公鄧永前來,英娘算是暫時放下心。寧國公常年征戰,連京城都極少逗留,更何況夏邑?
楊集的日子,舒緩悠閑的度過。有楊閣老悉心愛護,有英娘無微不至的關懷,再時不時的去趟莫家村,青雀快活的像小鳥,想要飛起來。
掃興的事當然也有。
一年裡頭,春夏秋冬四季,每季都少不了要接待京城寧國公府的來人,每回都是穿戴體面、優雅端莊的嬤嬤們。這些嬤嬤們遠道而來,楊閣老也不能把她們拒之門外,總要讓她們見上青雀一面。
青雀不耐煩。
她是很忙的。要跟著太爺爺讀書寫字,另外請了位武師,從扎馬步開始,學練功夫。她還要玩耍,要調皮搗蛋,實在沒心思應酬這幫裝腔作勢的中老年女人。
就是看螞蟻搬家,也比和這些嬤嬤們坐在一處有意思啊。
青雀一門心思惦記爬樹、掏鳥蛋的時候,嬤嬤們偏偏長篇大論的說著話,沒完沒了。青雀實在不耐煩。
她曾經打斷過嬤嬤的講話,「你很啰嗦,很煩。」
她曾經饒有興緻的看著嬤嬤,「你的臉好長,馬臉一樣。」
她曾經白了嬤嬤一眼,咚咚咚徑自跑了出去。
她曾經啐過嬤嬤。
最嚴重的一回,是來人太不見外了,拉著她的小手讚歎,「瞧瞧,這細皮嫩肉的,長的可真俊!媛姐兒,跟嬤嬤回京,拜見曾祖母、祖母,好不好?」青雀更不答話,張開小嘴,惡狠狠咬了過去。
三年,十二位嬤嬤,每一位都是鎩羽而歸。
成化十三年九月,青雀在書房跑來跑去玩耍,楊尚書悠閑的翻看著邸報。青雀已有六歲了,皮子雪白,頭髮烏黑,若是不發脾氣、端端正正坐著的時候,比畫上的小姑娘還好看。
秋光正美,天高氣爽,楊尚書心情舒暢。目光停留在醒目的一條,楊尚書頓了頓。
「……寧國公鄧永出兵大同,抵禦蒙古,獲得首功,賜襲世公。」
青雀啊,你有位很厲害的曾祖父,他竟給鄧家掙下一個世襲罔替的國公爵位。
十月,楊尚書收到寧國公府專人送來的書信。
「信上寫的什麼?」青雀站在他身邊,仰起小臉問著。
「有位封號為『寧』的國公,要回鄉祭祖,順道來拜訪太爺爺。」楊閣老笑道:「這可是位了不得的人物,太爺爺要打點起精神,隆重接待。」
「是一位國公啊。」青雀眨眨水汪汪的大眼睛,「太爺爺您不用把他太當回事,國公而已,等我長大了,也給您掙一個,不值什麼的。」
楊閣老大笑,「好啊,太爺爺等著。」青雀你真不愧是王堂敬的曾外孫女,說起話來的口氣,跟他可真像!
青雀的雙眸漆黑純凈,明亮映人。楊閣老心中一動,吩咐人到庫房尋了塊極品戈壁墨玉出來,又尋出一幅光華燦爛珠寶晶瑩的瓔珞圈,配在一處看了看,滿意點頭。
楊閣老親手替青雀戴上瓔珞圈,盈潤的珠玉光色映著小女孩兒精緻絕倫的臉龐,令人移不開眼睛。那塊極品戈壁墨玉是極為少見的純黑色,經過不知多少萬年風霜雪雨的磨練,緻密潤澤,色重質膩,光可鑒人。而小女孩兒一雙明凈的眼眸,比這墨玉更加漆黑靈動,更加珍貴可愛。
這瓔珞圈青雀很喜歡,不過讓她天天帶著,她是不肯的。「沉甸甸的,天天戴著很累!」理直氣壯的反對。太爺爺樂呵呵,「青雀乖,出門做客的時候戴著,好不好?」青雀歪頭想了想,很大方的點頭。
楊閣老把林嬤嬤和英娘叫了來,「多花心思,給青雀置辦首飾去。雖說孩子素日里不愛這些,可是姐妹們都有,她也一件不能少。」
寧國公鄧永這次回鄉祭祖,當然不會是他一個人,而是寧國公府一大家子。鄧麒有嫡女之屏,庶女子盈,都比青雀小不太多,論起來算是同齡。那兩個女孩兒定是金裝玉裹的,青雀可不能比她們差了。
林嬤嬤恭敬答應了,微笑道:「老爺,不是我偏心,咱們青雀便是荊釵布裙,也能把她那些妹妹們全都比下去。青雀,小仙女一般好看。」
這話楊閣老愛聽,捋著鬍鬚,舒心的笑。
英娘則急急道:「祁家老宅中,我家小姐還留了幾箱子金玉首飾給青雀呢,都是上好的!我家小姐自小到大,老爺夫人寵愛的很,還沒桌子高的時候,首飾已是成堆成堆的。」
英娘帶人去了祁家老宅,從隱秘之處起出幾個大箱子,抬到楊家。楊閣老命英娘一一登記造冊,替青雀妥善保管。青雀一開始看著好看的石頭什麼的,很喜歡;看多了就煩,「還不如真石頭呢,不結實!」撂開手,不再理會。
林嬤嬤和英娘也不管青雀耐煩不耐煩,只管興興頭頭的琢磨著怎麼打扮她。「圍領用白狐狸毛,襯著雪白的小臉,肯定漂亮。」「披風上用貂毛,神氣。」「小皮襖多給孩子做幾件,暖暖和和的。」「襖子面兒用緙絲吧,設色秀麗,光潔典雅。」
務必要把小青雀打扮的花團錦簇。
她們在這兒惦記著要把青雀打扮成小淑女,青雀早野小子似的跑出去玩了。因著她那往後要掙七八十來個公爵的豪言壯語,也因著她是名將之後,故此楊閣老特意給她請了槍棒師父,還從莊戶孩子當中挑了八個身子健壯,性情機靈的,陪她練功夫。不上學的時候,青雀就惦記著和小伴當一起瘋玩。
九個孩子跑到村口,玩起打仗。青雀是將軍,帶著一隊人馬把敵軍追的無路可逃,按住一頓痛打。歡呼聲中,天朝軍隊大贏特贏。
馬蹄聲響起,塵土飛揚中,十幾匹快馬護衛著三輛黑漆平頂馬車,向著楊集駛來。孩子們連架也顧不上打了,手拉手站在路邊看熱鬧。楊集,極少來外人的。
這一行人愈來愈近,孩子們看清楚了,三三兩兩交頭結耳,「當兵的呀。」騎馬的這十幾個人,盔甲鮮明,分明是衛所將士的打扮。
到了近前,為首的一名少年抬手示意,騎兵、馬車緩緩停了下來。「敢問小哥,此處可是楊集?」少年端坐馬上,溫文爾雅的詢問。
他年紀不大,十二三歲的樣子,膚如凝脂,目如點漆,溫潤優雅如三月里的春風。不過此刻騎在高頭大馬上,身披黑色山色紋鐵甲,頭戴盔胄,憑添了幾分金戈鐵馬之氣,令人生出畏懼之心。
孩子們紛紛往後退著,最後,只剩下一名美麗的小女孩兒。這小女孩兒身穿大紅襖,手提紅纓槍,小臉蛋紅撲撲水靈靈的,如朝霞一般。
女孩兒家提著桿紅纓槍,想上陣打仗么?少年微微一笑,在馬背上彎下腰,謙虛的請教小姑娘,「請問,這裡可是楊集?可住著位楊閣老?」
「我知道!」小姑娘昂起頭,聲音清冽甘美,「就是不告訴你!」
單聽她的聲音,好比村前那道清澈的溪水,叮咚歡快,明亮愉悅。可再聽聽她這話里的意思,頗為氣人。
少年看她年紀幼小,也不能跟她一般見識,含笑說道:「小姑娘,做人要講禮貌。有人客客氣氣的問路,你既知道,為何不據實相告?」
「你才不講禮貌!」小姑娘輕蔑的斜睇著他,「問路的人騎在馬上不下來,居高臨下,頤指氣使,這叫講禮貌?別叫人笑掉大牙了!」
居高臨下,頤指氣使?少年呆了呆,殷紅的唇角勾了勾,又勾了勾。小丫頭,你人不大,會用的詞倒不少!
中間一輛朱輪馬車的車簾掀開,露出一張年輕女子的臉龐,「世子爺,不必跟這小村姑啰嗦,直接入村即可。我雖記不大清楚,依稀覺著是這裡了,應該沒錯。」
少年眉頭微皺,笑道:「楊二奶奶記的路,那是最好不過。」少年沖小姑娘點頭致意,揮揮手,一馬當先向村口馳去。後頭的騎兵、馬車也跟上,浩浩蕩蕩奔向楊集。
小姑娘眼珠轉了轉,招手叫過八名小伴當,一一吩咐下去。伴當們得了令,飛快的一個一個跑走了。
黑衣少年這一行人進了村不久,正想找個村民問問路,一條小岔路上搖搖晃晃出來了輛老馬拉的破車,那馬已是瘦骨嶙峋,快要走不動了,車也像是快要散架了,看著讓人替它懸著心。
車把式是位年邁的老人,老眼昏花的趕著車,竟到了黑衣少年這一行人的前頭。黑衣少年倒還罷了,依舊在馬上端坐著,車裡的女子掩起口鼻,「臭死了!快把他趕走!」敢情,車上拉的是大糞,臭烘烘的。
這輛破車出來的正是地方,正堵到了一個狹窄之處,黑衣少年等繞不過去。這要是個清楚明白人,還能跟他問問路。這要是個普通的車把式,還能命他趕緊讓開,莫擋著道。偏偏他已老的直不起腰,跟他說什麼都白搭。
要說讓人替他趕開車吧,瞅瞅他那老馬、破車、風一吹就能吹倒的車把式,也沒人敢動彈。更甭提車上那股子臭味,讓人直想躲的遠遠的。
黑衣少年鎮靜的做了個後退的手勢。
騎兵們得了令,迅速向後撤退。馬車上的那位年輕女子雖是心裡不服,後退卻是極樂意的,趕緊離開吧,是想熏死人還是怎麼的。
他們向後退到了寬闊之處。
本來吧,黑衣少年想著他們退了,破車往前走,錯過去,也就結了。結果好巧不巧的,那匹老馬發了脾氣,一步不肯向前,車把式又是抽打又是嚷罵,老馬就是原地不動。
「他拉的要不是一車大糞,老子連人帶車給他丟溝里!」騎兵中有人狠狠咒罵。這還真是,要是他好賴拉點別的,別這麼噁心人,沒準兒真能這麼干。
黑衣少年身姿筆挺騎在馬背上,神色如常,並沒有氣急敗壞。倒是騎兵中不少人罵聲越來越響,車中女子也顧不得風度儀態了,氣的直啰嗦,「刁民難纏,刁民難纏!」
路旁是一排楊樹。一個嬌小的人影輕盈爬到樹上,手提紅纓槍,居高臨下的看著這一幕。緊跟著,一個又一個的孩子上了樹,笑咪咪往下看。
「真臭!」楊樹上的小女孩兒楸著鼻子,做嫌棄狀。其餘的孩子也跟著學,「真臭啊,真臭啊。」樹上笑聲大作,越笑越歡快。
「把那囂張的小村姑射下來!」車中女子下了命令。拿那老車夫沒轍,拿個小村姑還沒轍么。騎兵中早有人朗聲答應了,彎弓搭箭,作勢欲射。
小女孩兒提起紅纓槍大叫,「扯呼!」孩子們一個個跟猴子似的,機靈的下了樹,四散逃開。
這小丫頭是哪家的孩子,會說居高臨下、頤指氣使,還會說扯呼?黑衣少年清冷的眼眸中,閃過絲笑意。
小女孩兒下了樹,並沒跑開,依舊笑嘻嘻站在車隊旁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