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別抱琵琶(1)

第10章 別抱琵琶(1)

第10章別抱琵琶(1)

雲南.研城縣衙。

夕陽如血,如夢如幻。一道窈窕的身影走過小巧的游廊,分花拂柳,進到雅緻古樸的書房中。書房中設著一張寬大的雕雲紋柳木桌案,桌案后坐著一位清癯的老者,正翻看公文。

「外祖父,您又不聽話了。」祁玉走到老者身邊,嬌嗔的從老者手中奪過公文,「大夫不是說了,您要靜養?又看這勞什子!」

老者抬起頭,看著外孫女微微笑。他年約六十齣頭,相貌儒雅清俊之中又帶著股子洒脫不羈,雖然已不再年輕,依舊給人美男子的感覺。

「玉兒,外祖父前兒個說過的話,想的如何了?」老者笑問,「薛家那小子急的心癢難耐,天天到外祖父這兒轉上好幾個圈兒,好不討厭。」

祁玉粉暈生頰,跺腳道:「您又沒正經,不理您了!」轉身要走。

「玉兒回來。」老者暢快的笑起來,「這可有什麼不正經的呢,玉兒乖,過來聽外祖父細細告訴你。」

祁玉明知外祖父身子不好,怎會真的跑了,惹的老人家生氣上火?嘟囔了幾句,嬌嗔了幾句,轉過身回來,搬了個凳子坐在外祖父旁邊,替外祖父捶腿。

外祖父微笑凝視祁玉,慢慢說道:「薛家那小子本是到雲南看風景解悶的,卻中途改了主意,充做外祖父的幕僚。這兩三年,外祖父冷眼看著,他人品、才具都還過的去,雖配不上我的玉兒,卻也不差了。」

「他原配早已亡故,留下一子薛護。怕孩子受後娘的氣,一直沒再娶。外祖父專程差人回京打聽過,他在陽武侯薛氏族中,風評頗佳。」

「若說有不好,這娶過,前頭人留下有嫡長子,確是不好。可是沒娶過的,你又不肯要!玉兒,從前的事忘記吧,人死不能復生。你正值少年,往前看方是正經。」

祁玉回到王家,見外祖父年事已高,身子又不大好,哪忍心實話實說,惹的老人家憤怒動氣?只說自己因父兄皆亡,又失了慈母,憑媒說合嫁了一人,不幸那人患癆病死了。

「人死不能復生,你還有幾十年的大好年華,不可辜負。」外祖父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讓外孫女守節,一直在悉心挑揀外孫女婿。

最初,外祖父曾有意要把祁玉許給孫子王承,王承極樂意,祁玉堅決反對,「我是嫁過的,表哥還是初婚,如何使得。」

王堂敬溺愛外孫女,不願勉強她,遂放下這樁婚事不提,為祁玉另覓佳偶。看來看去,幕僚薛能還算順眼。王家世代居住在京西,薛能家也是京城的,外孫女失了父母兄長,孤苦無依,不能嫁到外地,還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最安生。自己若做著官,薛能便跟著做幕僚。自己若告了老,薛能便跟著回京。總之,玉兒不致落單。

王堂敬越盤算,越覺著這門親事很不壞。薛能父母雙亡,伯父陽武侯也過世了,族中並無親支近派的長輩約束,玉兒進門便能當家作主,不必聽命於人。至於薛能這個人,除了年紀略大幾歲,娶過,前頭人留下有長子,旁的真沒毛病。

要是全依著王堂敬,薛能這樣的,就算再怎麼痴情,再怎麼獻殷勤,他老人家也看不上。奈何祁玉鐵了心不嫁初婚之男,王堂敬只好退而求其次,眼光頻頻在薛能身上徘徊。

「玉兒,初嫁由親,再嫁由身,你若不點頭,外祖父也不逼你。」王堂敬語氣中有廖落之意,「只是外祖父這身子,也不知還能再活幾年。我走了之後,玉兒靠著誰?」

祁玉伸手捂著外祖父的嘴,不許他再往下說,流淚道:「外祖父,玉兒聽您的,玉兒全都聽您的!」

外祖父冷眼看了兩三年的人,人品差不了,就是他了。

「又掉金豆豆了。」外祖父笑道:「玉兒乖,不哭。若是你們都聽聽說說的,不惹外祖父生氣,沒準兒外祖父能活個七老八十的,也不一定。」

「七老八十的可不夠,至少要長命百歲。」祁玉認真的講條件。

王堂敬愉悅微笑,「好啊,說定了,至少一百歲。」祁玉伸出小拇指,爺孫倆鄭重拉勾,祁玉光潔亮麗的面龐上,笑容如孩子般純凈無邪。

祁玉陪外祖父說了會兒話,又乖巧的替外祖父歸置著書籍紙張。外祖父看著孫女為自己忙來忙去,慈愛的目光流連在她身上,捨不得移開。玉兒,你娘沒福,走的早,你可要好好的,不能再讓外祖父白髮人送黑髮人。

祁玉在外祖父面前巧笑嫣然,回房后卻把奶娘、侍女全都攆了出去,一個人趴在床上無聲哭泣。外祖父,您為什麼不早一年找到我?若是能早上一年,我又何須淪落到這個地步。

那年,先是父兄陣亡,然後是母親生病去世,外祖父又失去了音訊,天一下子蹋了,我不知如何是好!正在軟弱無助的時候,鄧麒日日來訴說相思,明知不可靠,我還是靠了上去。

鄧家早就變了臉,難道我不知道么?鄧麒的祖母、母親都不喜歡我,難道我不知道么?和鄧麒在會亭偷偷成婚會有什麼後果,難道我不知道么?

我什麼都知道。

可是我沒辦法,周圍一個至親沒有,一個依靠沒有,我怕,我很怕。無邊無際的黑暗,無依無靠的凄楚,無窮無盡的痛苦,這時鄧麒沖我伸出手,我便抓住了。

外祖父,我遇到了洪水,正在一望無垠的水面上掙扎,前方漂來一方木板,趕忙攀住了,絕不撒手。

我盼著這塊木板能救命,卻忘記了,這時的木板上,一定會有毒物出沒。我,被毒物傷了,幾乎致命。

外祖父,我差一點就死掉了。

外祖父,您為什麼不早一年找到我?

之後的兩天,祁玉精神一直不大好。

外祖父看在眼裡,做了決定,「橫豎這裡民風淳樸,毫不拘泥,竟是許那姓薛的小子和玉兒見上一面為好。玉兒喜歡倒還罷了,若玉兒不喜,少不的為她另覓良人。」

苦命的孩子,年紀輕輕,已是第二遭嫁人。若是這回再嫁的不如意,不是往死里逼孩子么,不成不成。

這晚祁玉照常帶著奶娘、侍女在花園中漫步。侍女活潑,跑到遠處摘花,祁玉懶懶的,也不理論。奶娘忽想起來,「小姐的被子沒熏上。」回房替祁玉熏被子。

祁玉一個人靜靜站在花樹下,心情寧謐。

夜色朦朧柔美,花樹下窈窕獨立的妙齡女子,衣袂飄飄,好似要凌空飛去,羽化成仙。

前方傳來燈籠的光亮。祁玉自沉思中驚醒,抬眼望去,只見一名青年男子提著燈籠走過來。兩人四目相對片刻,男子手中的燈籠落地。

「膽子這般小。」祁玉心中微曬,「我沒嚇著,他倒嚇著了。」

「仙子!」那人本是怔怔站著,忽倒身下拜,「仙子出塵脫俗,定非凡世之人。仆得見仙子一面,三生有幸。」

祁玉展顏一笑。這馬屁拍的,實在讓人難以拒絕。

「妾,王縣令之外孫女也。」祁玉輕啟朱唇,溫言相告,「郎君萬勿如此,妾當不起。」

「當的起,當的起。」那人連聲說道:「女公子仙姿玉質,仆一見之下,驚為天人。仆失禮,驚擾女公子,該死該死。」又拜了幾拜,方誠惶誠恐的站起身。

又惹的祁玉一笑。

美人這一笑,如清風拂面,又如麗日初升,那人一眼看過去,半邊身子已是酥了。

「仆乃王大人之幕僚,姓薛,名能,字公復。」那人俯身長揖,朗聲介紹自己。祁玉還了一福,「久聞大名。」

世間有些便宜是不能占的。薛能自從搭了陳都御史的船,在船上驚鴻一暼,見過祁玉的身影,從此害上了相思病,一直鍥而不捨追到研城。更心甘情願做了小小縣令的幕僚,賺那每年二十兩的謝儀。

這說來也是笑話。薛能雖不算大富大貴,家裡宅子也有幾座,田也有上千畝,哪用出門在外賺這筆銀錢。

外祖父便是在查清楚這人的底細之後,欣賞他這祁玉的這份痴心。雖然說起來不過是愛慕美色,但愛慕美色能到這個地步,也是少見難得。

男人對女人,有愛慕之心和沒有愛慕之心,分別很大。

祁玉悄悄打量薛能兩眼。個子高高的,臉圓圓的,濃眉大眼,五官端正,看上去,給人老實厚道的感覺。

外祖父挑了這麼一位,是想讓自己過安穩日子吧?祁玉忽有些心酸。

「我,是嫁過人的。」祁玉低頭,垂下淚來。

薛能慌了手腳,「莫哭,莫哭!我也娶過的,咱們……」想說「門當戶對,天作之合」,卻是不敢冒味。

「那年我失了父母親人,孤零零一人在老家,外祖父又失了音訊。」祁玉的聲音如泣如訴,「我,我年幼無知,誤信匪人……」

祁玉柔弱的雙肩抽動著,看上去異常可憐、可愛,薛能衝動說道:「從前的事,莫再想了。不管從前有過什麼,都忘掉吧,凡事有我!」

「不管從前有過什麼?」祁玉淚眼迷濛的看著薛能,薛能被美人這般看著,飄飄然,很有英雄氣概的點頭。

祁玉拭去淚水,鄭重許諾,「君之長子,衣食住行自有我悉心照料。視若親子我做不到,以禮相待,一定可以。」

薛能大喜,長揖道謝,「足感盛情!」不是自己的肉貼不到自己身上,誰還盼著繼母能真把繼子當親生不成,以禮相待,甚好甚好。

「管家理事,操持井臼,我雖不能,不會落於人后。」祁玉對於主婦的職責當然是清楚的,並不推託。

薛能笑著又作了個揖。

祁玉正色道:「至於夫妻間的情愛,你待我有多少,我便還你多少,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國士遇我,國士報之。你待我普通,我便也待你普通。你待我格外重視,我定然不會冷落於你。你若在妻妾之間流連,我便做個無趣的賢妻罷了。

你若待我一心一意,我心裡絕不會有第二個。

薛能喜出望外,「我待你自是十分,百分,千分,萬分!不瞞你說,我房中頗有幾房姬妾,回去之後便一一遣嫁,守著你一人度日,絕不食言。」

祁玉微微一笑,斂衽為禮,飄然而去。

「凌波微步,羅襪生塵。」薛能目送那抹倩影遠去,口中喃喃。美,真是太美了,薛公復,你要娶個仙女回家了。

十天之後,薛、王兩家委託縣丞做了媒人,換了庚貼。薛能雖是客中,一應禮儀全照著初婚來的,半分沒省檢,到了深秋初冬時節,薛能親迎,祁玉下嫁。

祁玉是罕見的人間尤物,床弟之間,薛能欲仙欲死,難以自撥。「玉兒,我和你生死難拆!」情到濃時,薛能信誓旦旦。

祁玉粉面含羞,綻開一個迷人的微笑。那笑容美的,顛倒眾生。

祁玉成親前後,幾次三番親筆寫了信,命人送到夏邑會亭。薛能無意中看見,笑著問了句,「老家還有親人?」祁玉微笑,「親人已是沒有,舊友還有幾個。」薛能一笑作罷。

祁玉心裡愁的很。英娘到底怎麼了,這許久以來,一直沒有音訊?

祁玉哪裡想的到,英娘一直被鄧家囚禁著。放出來后,又去了楊集。祁玉的信,根本沒送到英娘手中。

楊集。

青雀坐在爐火旁,小臉蛋紅撲撲的,聽太爺爺講古。爐火,小女孩兒天真的大眼睛,專註的神情,讓年邁的老人心中暖融融的。

「太爺爺,青雀今天是不是很聽話?」小女孩兒模樣乖巧之極,笑容甜美之極。

「聽話,聽話。」太爺爺樂呵呵的。

「那,有沒有獎賞?」小女孩兒眼珠轉了轉,殷勤相問。

太爺爺溺愛笑道:「小孩子聽聽說說的,自然有獎賞。青雀想要什麼啊?告訴給太爺爺。」

「去看我爹我娘!」小女孩兒雀躍。

太爺爺故意沉吟片刻,方莊重的點了點頭。小女孩兒一聲歡呼,輕靈的站起身,跑到正對著門口的空地上,氣勢萬千的下著命令,「小贏子,你去吩咐套車。小文子,你去請英娘,叫她陪我去莫家村!」

門口立著兩名年約七八歲的小丫頭,曲膝答應,出門行事。這兩名小丫頭是最近才挑進府的,青雀給起的名。

青雀下完命令,回到太爺爺身邊,笑靨如花。爹,娘,青苗,青樹,我要回來了!

楊閣老看著小女孩兒明悅的笑容,又是喜歡,又是心疼。自從鄧麒走了之後,鄧家先是差來吳嬤嬤,之後又從京城派了幾撥人馬,流水般來看青雀。

楊閣老久經官場,早已練出一雙火眼金睛。鄧家來這麼多人,弄這麼大的聲勢,並不見得是如何重視青雀,更有可能是內宅爭鬥的結果,也或許只是做做樣子。

這些關愛,都是做在表面上的。

不管怎麼說,有一點可以確定:青雀沒有辦法再跟著莫二郎夫婦一道過日子,繼續做莫二郎夫婦的女兒。鄧家,就算暫時接不回青雀,也絕對接受不了青雀住在農家,對著農夫農婦叫爹娘。

這是楊閣老最覺著難辦的事。青雀只有三歲,乍經變故,爹不再是爹,娘不再是娘,孩子怎麼受得了?

好在英娘來了。英娘陪青雀住在楊宅,照顧青雀無微不至,有英娘在,青雀倒也沒怎麼哭鬧。不過,隔上幾天,她總會想方設法去趟莫家村,看看莫二郎一家。

莫二郎夫婦家裡本是有幾畝地的,為了青雀才特意避到楊集。青雀有了楊閣老的庇護之後,莫二郎一家搬回了莫家村。在莫家村,他也是有房子有地的,故土難離。

去趟莫家村,坐在莫二郎和祁氏中間撒撒嬌,抱抱妹妹,親親弟弟,青雀便會無比滿足、快活。

鄧家對此頗有微詞,差過管事來拜見楊閣老,話里話外的意思都是,「我家媛姐兒嬌貴,莫家村那個地方,竟是可以不必再去。」楊閣老通不理會。

你鄧家再怎麼富足,有人真心疼愛青雀,設身處地為青雀著想過么?這麼一點點大的孩子,忽然不許見養父養母,孩子受不受得了。

青雀在莫家,雖說是粗茶淡飯,卻是爹娘疼愛,勝似親生。若是到了你鄧家,連個親她抱她的人都未必有,不過是交到丫頭婆子手裡罷了。

就憑青雀這倔強的性子,若是到了鄧家,用一堆的規矩禮儀束縛住她,一天到晚沒人真正關愛她,孩子不得憋悶死?

想起鄧家,楊閣老就要搖頭。

看到流著鄧家血脈的小女孩兒時,眼光卻是又慈愛,又縱容。

楊閣老和青雀坐在爐火旁絮絮說著話,「路上若有賣糖炒栗子的,記得給太爺爺買,太爺爺愛吃。」「嗯,買一大包,青雀也愛吃。」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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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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