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五章 貓,石榴,樂園(4)
第二百一十五章貓,石榴,樂園(4)
許榴緩緩地睜開眼睛。
他好像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境光怪陸離,他有時是一隻小貓,有時是一隻小狗,但是無論變成什麼,夢裡最清晰的,是總有一個人在身邊。
那個人變幻過很多相貌,有青澀的,有成熟的,穿過廣袖博帶長袍馬褂,也穿過校服西裝,在斑駁的銀杏葉片下牽他的手,也在逼仄泥濘的黑暗中吻他的眉睫。
但是不管他變成什麼樣,許榴都奇異地能認出來,那一道不變的靈魂。
為此,他還會偷偷地埋怨那個夢裡傻傻的自己,怎麼換個皮囊就認不出人啦。
真笨。
他生自己的氣。
「呀,你醒啦。」
自己這是被路過的,神秘好心人救了?
尖銳的剎車聲驟然在腦海深處炸開,他有點痛苦地捂住了腦袋。
「感覺身體怎麼樣?」
難道他是來劫色的?
經歷了這麼多夢境世界之後,許榴心裡又浮起一個荒唐的想法:
只是……車禍?
「我……出了車禍?」
小護士偷偷地捂住胸口。
不會要……取我小命吧。
就算是病了這麼久,臉上難免沾染上萎靡的病氣,但是並不會讓人覺得病骨支離灰敗衰朽,反而有種玻璃娃娃似的易碎的漂亮。
許榴眼睫毛微微地發抖。
許榴歪歪頭。
許榴眨眨眼睛:「那個人……是誰?」
真好看呀。小護士心想。
可是我根本就沒出過病房啊?
許榴動了動手指,指尖在微微地發抖。
許榴茫茫然地想好像是有這回事來著。
有點可怕。
小護士看出他的艱難,連忙安慰道:
「你昏睡了一年多,這是正常的,日後多做康復訓練就能恢復了。」
心說可惜這麼好看的小帥哥,已經有主了呢。
「一年多?」
小護士慶幸自己帶著口罩,掩住了微微發紅的臉。
許榴眼睛微微睜大,淺色眼瞳里透露出一點茫然。
許榴閉著眼睛裝睡,聽見那腳步聲緩慢而輕巧地朝著自己走來。
難怪小護士一直在用看醫學奇迹似的灼灼目光盯著他。
許榴乾脆閉上眼睛努力催眠自己,一隻羊兩隻羊三隻羊……
她匆匆的腳步漸漸地放慢下來。
像是一塊在日光下緩慢融化的琥珀。
許榴腦袋裡冒出一個問號。
如果是肇事司機的話,應該不用這麼遮遮掩掩的。
「是呀,你忘記了嗎?」女孩輕聲細語,「你出了車禍,成了植物人,本來都以為要躺很久呢,沒想到這麼快就醒過來了。」
一個人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看著黑洞洞的天花板。
好可愛。
不要啊,我這條命就有這麼苦,這才剛撿回來就又要丟了嗎?
許榴等了半晌,卻並沒有等到這人對自己動手。
那人只是不聲不響地站著,良久,床邊凹陷下來了一塊,原來是他坐在了自己的手邊。
小護士自知說漏嘴,咳了兩聲轉移了話題:「啊我突然想起來了我得去告訴醫生你醒了,等我一會兒昂。」
一個清秀的小護士匆匆忙忙地跑進來。
或許是先前已經睡得太久,夜深的時候,許榴怎麼都睡不著。
他似乎躺了很久,手腳都有些不受控制。
數了半天,羊沒等來,等來了深夜闖病房的小賊。
小護士有點著急:
「哎呀想不起來就先不要想了,沒有關係的,有人給你付了醫藥費,只管先躺著身體好了才最重要。」
而且對一個病人都能起色心,過分了吧!
許榴心裡想得多,用舌尖抵住了牙關才勉強讓自己不要撲過去咬他一口。
冷靜,你已經不是一隻可以一口把敵人脖子咬穿的西伯利亞小貓咪了。
那人似乎一直在盯著他。
許榴覺得自己的臉皮都要被盯穿了。
別看了別看了哥。
你再看我臉上也不會開花的。
大概是過了許久,總之許榴閉著眼睛,似乎真的要睡著的時候,那人終於動了。
他握住了許榴的腳腕。
許榴牙都要被頂碎,忍住了好險沒踹他一腳。
男人的手掌寬大厚實,指腹帶著點薄繭,摩挲過青年細瘦光滑的腳腕,好像在把玩一塊精緻的玉擺件。
不會吧,真的遇到變態了。
應該就這麼踹過去的。
現在受制於人,有點不太好辦了。
可惡,錯失了反抗的良機。
許榴在心裡扼腕。
但是男人只是摩挲著他細痩腳腕上圓潤如珠的踝骨,又珍而重之地將許榴露在外面的腳塞進了被子里。
許榴:「……」
阿這。
就算是你替我蓋被子,我也不會輕易放鬆警惕……
男人的手還埋在被子里。
厚厚被褥中被許榴的體溫烘著融融的暖意。
那隻手漸漸地往上移,握住了許榴捏成拳頭的手。
許榴:「!」
男人輕輕地低笑了一聲,然後握住了他的手,用拇指一按,那隻攥起來的手就不自覺地鬆開了。
他的手掌比許榴要大上一圈,剛好可以把青年的手完全包在掌中。
許榴覺得自己現在一定是在做夢。
說不定我早就睡著了呢。
他想。
但是這個討厭的男人光是握著他的手還不夠,還要低頭瞧著他睡著的臉。
溫熱的呼吸噴洒在臉上。
許榴拼盡全力忍住了給他一拳的衝動。
「榴榴,快點好起來吧。」
這個奇怪的男人在許榴耳邊輕輕地嘆息道。
許榴指尖再也沒忍住,不自覺地抖了抖。
男人卻好像沒有察覺似的,只是捏著許榴修長雪白的手指細細地把玩著。
真奇怪。
我是個什麼娃娃嗎?
許榴嘟嘟囔囔,但是奇異的沒有覺得抵觸。
似乎從靈魂到身體上,都已經習慣了男人對自己的接近。
他捏著許榴的指尖,替他活動按摩著躺了許久而生鏽的關節。
許榴有點恍然大悟。
難怪他清醒過來的時候,連醫生都誇他恢復能力快,不過醒來一會兒就可以自己下地了。
原來不是醫學奇迹啊。
他想。
是有人每天不間斷地過來替他揉捏活動腿腳,細心地照料他,像是照料一盆無法盛放的小花。
這個比喻也不賴。許榴眯起眼睛,反正過去的一年裡,他不就是一盆植物嗎?
說來也奇怪。
做了植物,做了貓狗,好像就沒有好好做過一回兒人。
許榴心說,難不成我命中是有什麼劫數註定了不能好好當人呢。
怪怪的。
許榴很想偷偷睜開眼睛看一眼這小賊到底是何方神聖,但是被人這麼力道適度地揉捏按摩著,就算是大羅金仙來了,也抵不住這海潮般洶湧而來的睡意。
許榴眼睫毛抖了抖,終於撐不住,真的睡著了。
這次做夢,又和以前很不一樣。
他夢見自己又成了那隻流浪貓。
那隻最開始的,自己給自己起名字的小貓。
後來貓大哥不見了。
叫石榴的小貓生怕大哥以後回來找不到他,他日復一日地在那棵對小貓來說巨大無比的石榴樹下等他。
等到寒來暑往,春去秋來。
熟悉的黑貓再也沒出現。
小貓變成了大貓。
大貓還是乖乖地坐在石榴樹下等他。
沒有大哥在,貓變得髒兮兮。
他不漂亮了,身上的毛因為時常打架和翻垃圾桶變得油膩膩灰撲撲的。
貓成了別人看了就要捂鼻子逃走的貓。
貓還是坐在樹下等他。
貓成了附近很有名的貓。
所有人都知道有隻流浪貓最喜歡坐在樹下等人。
應該是被主人拋棄了。
路過的人和貓都在竊竊私語。
貓心想,我才不是流浪貓。
我有大哥養的。
大約是那一年的冬天。
那天實在是太冷了。
街上一個人都沒有,連流浪貓都急著找地方避寒,縮在下水管道里不肯出來。
天上飄著小雪,呼吸時吹出來的氣都要結成了冰。
貓在被剃禿了的石榴樹下坐著。
被凍得直打噴嚏。
細小的雪粒堆積在貓厚厚的皮毛里。
粉色的肉墊被凍得站不住。
他只能用大尾巴墊在屁股下,好讓自己不被凍在地上。
貓像是一座被小孩子用雪堆出來的雕塑了。
有人撐著傘穿過風和雪,走到了貓的面前。
傘面擋住了飄搖的細雪,貓被籠罩在一片溫暖的陰影里。
快要被凍成冰雕的貓睜著一雙圓圓的眼睛,看見了一張陌生的人類的臉。
貓從沒有見過這張臉。
但就算是以人類的審美來看,這應當也是張非常好看的臉。
他被凍得太久了,鬍子上都結了一層細細的冰碴。
貓突然掉了眼淚。
他已經很努力聽大哥的話,就算是這麼多年一隻貓流浪也在很堅強地活著。
他已經不是當年躲在紙箱子里瑟瑟發抖的小貓了。
但是現在貓根本忍不住。
眼淚掉在地上,很快就被凍住了。
貓的眼淚掉得很兇,止也止不住。
人類蹲下來,用手指抹掉了貓的眼淚。
他把髒兮兮油膩膩的貓塞進了自己厚重的羽絨服里。
他還是喜歡把小貓塞在自己的肚子下面。
「不哭不哭。」
人類摸了摸小貓的頭。
貓在雪地里呆了太久,嗓子都凍啞了。
但是他還是哆哆嗦嗦地,「咪嗚咪嗚」地叫。
他說:「哥哥,你回來啦。」
他還想說:「哥哥,我有在好好等你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