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
第一百五十二章
當年閻羅發現崔瑾戰死時,亡魂已經被無常緝拿,他簡單收埋后立刻趕回冥府,阻止刑獄司審判,費勁心機終於將亡魂留在閻羅殿,卻發現崔瑾屍身失蹤,此後千年再未尋到蹤影。
陰天子看著斑駁的頭骨和暗淡的名劍,胸中那股遲來千年的痛如同潮水一般慢慢上涌,逐漸將他淹沒。
他眸色沉了沉,穩住心神,漠然道:「堂堂荒戾太子,竟做發丘盜墓之醜行,足以讓大梁朝的祖廟崩塌。」
原自障並未被激怒,甚至唇角還揚起淡淡的微笑:「一千年了,他從未入土為安,你感覺愧疚嗎?他為你而死,你卻無能為他收埋。」
如此直接的挑釁,陰天子面色愈加平靜:「你說得沒錯,我無時無刻不在後悔,」他話鋒一轉,「那你呢?」
原自障陰鷙地抬眼。
陰天子道:「我坦然承認對他的痴迷,從不迴避,我會讓全天下都傳頌我們的深情,我會治理好他傾盡心血守護的冥府,我會讓他的願望成真,我不會讓他的努力付諸東流,更不會讓他的犧牲化作泡影,而你呢?
「——枕流君不惜與天命相搏為你奪下的江山,你守護好了嗎?」
用倚伏盈虛祭強續50年國祚,卻是更加慘烈的民不聊生。
誅殺枕流君后,荒戾太子威名大起,順利執掌江山,他勤政愛民、銳意圖治,深得百姓愛戴,被稱為仁明聖主,然而執政多年之後,卻漸漸懈怠,昏聵不堪,直至自毀長城。
「他在哪裡?」原自障啞聲問。
「你想說子珏?」原自障對他歪頭笑了笑,忽地收手,只見黯淡的劍影一閃而逝,他掌心穩穩托起骷髏頭骨,溫柔注視著黑洞洞的眼窩,慢慢靠近他,笑著說:「子珏總能做出正確的判斷。」
陰天子:「既然你知道枕流君錯了,那也該知道對的是誰。」
他選擇在這背陰山招魂,看重的就是山底十牢八獄中無窮無盡的凶魂惡鬼。
「殺了我,你將再也找不到子珏的屍骨,」原自障從容地輕語,眉宇突然一冷,「……嗯?」
你付出一切換來的是這樣荒唐腐爛的50年,請問你那些日日夜夜宵衣旰食殫精竭慮守護的,到底是什麼?
「師尊錯了。」原自障漠然地說。
他的失態似乎只在那短短几分鐘,很快就直起身來,手杖一擺,濃稠的怨氣從地獄中被提取,修補受傷的手臂。
大梁的江山?
袞衣綉裳、面南而坐,就是擁有江山?
可往前推一千年,往後推一千年又是誰的江山?
佇立千古的名山大川何曾屬於過一家一姓?賣兒鬻女的塗炭生民難道在意過誰坐江山?
原自障手腕一翻,舊劍和骷髏頭骨合二為一,化作一桿細長秀美的法杖,他手指捏訣,催動術法,杖首的金絲籠中,頭骨飛快地旋轉,四面八方的亡魂怨氣被抽提而起,擋住兇悍的死喪之氣。
他慢慢抬起手,將那東西拿到眼前,細嗅著裡面的熟悉氣息,久久不敢張開手。
原自障閉了閉眼,半晌才緩緩睜開,瞳孔劇烈顫唞,只見血淋淋的掌心,是一小塊潔白的玉石,形狀不規則,彷彿從什麼玉雕上敲下的一縷頭髮。
原自障神色頓變,驀地抬手,不管不顧地往死氣中抓去,手臂整個沒入死氣之中,陰寒死氣侵骨蝕髓,沿著手臂勢不可擋地沖向他的炁海。
原自障往後踉蹌兩步,藉手杖穩住身形,病態瘦削的腰身狼狽佝僂著,一隻手臂血肉模糊、白骨刺出,黑色的魂氣不斷從傷口逸出,卻死死攥緊掌心的東西。
從天而降的死氣巨掌中,夾雜著一絲熟悉的氣息。
陰天子臉頰扭曲,憤然撤回死氣。
「送你的見面禮,」陰天子冷冷地說,「你該明白我的意思。」
「江山?」原自障陰森森地笑了起來,「誰的江山?」
就在此時,金絲籠中急速旋轉的頭骨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破裂聲。
「放肆!」輕佻的動作掀翻逆鱗,陰天子周身死氣凶暴地涌動,他低喝一聲,抬掌拍去,死氣捲起巨浪,沖向原自障的胸口。
你不惜入魔強續國祚,然後呢,朝堂上的窮奢極欲、敲骨吸髓,市井中的水深火熱、啼飢號寒,哪一項因得來不易的江山而有一絲一毫的改變?
陰天子冷眼看著他的手臂漸漸復原:「控靈術?」
死喪之氣對魂體有著勢不可擋的殺傷,而能織補魂體的,無出活死靈的控靈術之右。
「我與靈王有交易,他自然要給我一些好處。」原自障不耐煩地說,「回答我,他在哪裡?」
「誰?」
「哈,」原自障嗤了一聲,「你裝糊塗的水平實在低下,如果這就是子珏教導的成果,那我真的要嘲笑他一百年。」
陰天子反唇相譏:「如果要用徒弟的水平來評價師父,那枕流君一千年前就該自裁以謝天下……啊,」他彷彿想起什麼,冷冷地笑起來,「呵呵。」
一千年前,枕流君發動倚伏盈虛祭之後確實一死以謝天下了。
果然原自障被激怒,手杖頂端的金絲籠中發出一絲嘯聲,捲起澎湃的亡魂怨氣沖向陰天子。
陰天子站在原地沒動,熊熊燃燒的那落迦火從腳下騰起,吞沒撲過來的怨氣。
原自障一擊即止,迅速冷靜下來,怨毒地盯著他:「交出枕流君,我會給你子珏的遺骨。」
「這交易不對等。」陰天子漠然地說。
「怎麼?覺得不值得?」原自障陰桀地嘲笑起來,「這時又不承認子珏在你心中的地位了?」
「他在我心中的地位至高無上,從無改變。」陰天子道,「然而子珏已經轉世,前世的遺骨對他來說已經沒有意義,而枕流君不同,他是你追逐千年而不得的人,現在找到他的唯一線索在我手中,是否對等,你自己算。」
原自障面無表情,生硬地反駁:「我沒有追逐他千年而不得。」
陰天子詫異地挑眉:「你得了?」
「……」原自障面容扭曲了一瞬,沉聲道:「與你無關。」
「並沒有人願意與你有關。」陰天子懟回去,餘光在他緊握著玉石的手上一瞥,淡淡道,「交齣子珏的遺骨,和九徹印明,自廢炁海,接受刑獄司審判,不得頑抗。」
原自障聽著他的宣判,挑了下眉:「閻羅,你失心瘋了。」
陰天子:「你只需選擇是否接受。」
「而我卻沒有耐心與一個愚蠢的瘋子做交易。」原自障道,「你翻來覆去強調子珏已轉世,反而更像是某種慌亂的謊言,可惜你的演技和你裝糊塗的水平一樣蹩腳,你以為舉辦一個盛大的儀式送他輪迴就可以騙過天下人,騙過異魂,騙過逆魂主,卻騙不了我——引魂陣下無人應召,你殿里那個嬰兒根本不是他,他的靈魂被你藏起來了。」
「呵,」陰天子冷嗤一聲,嘲道,「連我殿里的嬰兒都知道,你知道的還不少。」
「我知道的只會比你想象的更多。」原自障道,「你剛才有句話說得沒錯——這交易不對等。子珏的遺骨對你至關重要,而你也確實拿出了有關枕流君的東西,但這不意味著他就在你的手中,憑你還不可能掌控他,你只可能是因緣巧合得到他的一絲線索,那麼這塊玉石從何而來……」
他低頭,重新審視掌中的玉石,他的手掌血肉模糊,而那塊破碎的玉石卻不沾滴血,在滿手濃黑的怨氣中泛著細潤的光澤,甚至愈見瑩華。
「原來如此……」原自障臉上的冷靜有一瞬間崩裂,他咬牙笑出聲來,慢慢抬頭,漫無焦距地看向虛空,「原來如此……哈哈,子珏,原來如此!」
陰天子看著他逐漸瘋癲,明白崔絕在將這塊玉石交給自己時應該已經猜到如今的一幕,哼道:「說是同門師兄弟,但子珏屬實比你聰明太多……」
「你卻是最愚蠢的。」原自障驀地扭頭盯著他,咧開嘴惡意地笑著說,「直到現在這一刻,你都不知道自己被子珏騙到了何等地步——這玉石來自崑崙墟,當時妖王帝昭打開天門,你們也進去了,對嗎?子珏是怎樣說服你去妖界蹚那灘渾水的?」
陰天子皺起眉頭:「帝昭……你知道那是帝昭而非雲陽寒……在背後操控大祭司,製造獻祭慘劇的,是你!」
「……他或許都不用說服,只要裝一下虛弱,你自會主動帶他去。」原自障絲毫沒有在意陰天子的問題,帶著扭曲的笑容繼續嘲道,「你從來都被他玩得團團轉,哈,你知道他為什麼要進崑崙墟?你什麼都不知道,就像你根本不知道一千年前騙你說妖界有神跡而讓你離開天京的人就是子珏。」
陰天子負手而立,面沉如水,腳下如潮水般漫流的死氣海卻已然沸騰,他控制著五臟六腑猶如凌遲一般的痛楚,沉聲道:「你的攻擊毫無殺傷力,他確實騙過我……很多次,但我不在意,他也知道我不在意,這是我們的信任與默契,可惜,你看得穿,卻看不懂,所以我和子珏心心相印,而你和枕流君支離破碎。」
「哈哈哈,」原自障癲狂大笑,「嘴硬如果能緩解你此刻的心痛,那我不妨讓你更明白一點——他一定要進崑崙墟,是為了在我之前找到枕流君,他太需要一件能夠鉗制我的籌碼了,因為他一直受我所制,從未逃出過,你知道為什麼嗎?」
他右手擎起手杖,左手捏訣,金絲籠中的骷髏頭骨翻轉過來,正面轉向陰天子,鬆動的下頜骨咔咔作響,彷彿在做著什麼嘩眾取寵的劣質表演。
原自障狂妄至極,迎著幽冥之主的怒火,放肆笑道:「因為我早已將他的遺骨與本命武器煉化,和我自己的命格融為一體,我為什麼能以凡人之軀苟活千年?因為我一直在奪取他的魂力,不得不佩服啊,我們的子珏看上去那樣弱不禁風,魂力卻出乎意料地強大……」
話未說完,腳下的背陰山轟然震動,幽深的地底響起惡鬼的嘶吼,山頂呼嘯的風中夾雜著遙遠的鬼哭聲,整個幽冥大地都狂躁不安起來。
「你憤怒了,閻羅。」原自障大笑,「想殺我嗎?動手啊,殺了我,然後重創子珏,哈哈哈……你後悔嗎?當初不該那樣草草收殮,使得子珏遺骨落在我的手中,是你的錯,而你更錯的,是自作主張在他炁海留下冥王鬼炁,以為能護他周全,結果卻是他為了不連累你而自碎炁海,哈哈哈……後悔吧,他前世今生的苦難都來自於你,而你還沾沾自喜於兩人心心相印,何其可笑啊哈哈哈……」
風越來越烈,引魂幡狂亂飛舞,漫天烏雲被狂風捲動,黑沉沉地壓下來,忽然,凌空一道驚雷直劈下來,法陣中的冥燈齊齊熄滅。
濃墨一樣的黑暗中,陰天子緩緩提起割昏曉劍:「我確實後悔,讓你囂張這麼久,才是真正的過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