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三章
第一百六十三章
城外,荒原
狂風席捲,雷雨直灌,澆熄四周尚在垂死掙扎的火苗,昭示著這場靈火與那落迦火的正面對抗,以靈火的全面落敗畫下終點。
陰天子劍指逆魂主:「該為你的倒行逆施付出代價了。」
逆魂主傷得極重,彎刀已斷折,他一身血污,魂體顫唞,好像隨時就要魂飛魄散。
他抓著斷刀插在地面,強撐著想要爬起來,卻又一次跌倒,狼狽地委頓在地,仍不肯妥協,昂著頭笑道:「全盛的幽冥天子果然厲害,不枉子珏看中你。」
白骨笑在不遠處轉過頭,眼神複雜地盯著他們,魚龍舞抵在逸靈王身前,控制住他的行動力,破碎的煌靈燈倒在腳下的灰燼中。
陰天子緩緩走過來,揚起割昏曉劍。
逸靈王痛苦地顫唞著,手臂慢慢抬起,雙手合十,瘦骨嶙峋的手指艱難地變換了幾個指訣。
割昏曉劍落下。
奪目的光芒突然炸開,亮到激起爆閃,強大的能量波動在腳下震顫,陰天子被強光灼得失明,動作頓了一瞬,一個熒熒的白色結界籠罩住逆魂主。
一把長劍飛來,扎進原自障前方的地面。
蛇身被劃出巨大的傷口,幾乎對剖兩半,阿迦奢疼得咆哮著扭曲打滾,血瀑如暴雨般從半空灑落。
白骨笑霍然起身,果斷提槍刺去,魚龍舞擊破靈光罩,一槍洞穿逆魂主的胸口。
白骨笑怨恨地看著逆魂主,前後不過短短几分鐘,這位極北寒境的無冕之王已經形同癲狂,歇斯底里地仰天大笑:「哈哈哈哈……殺了我,殺了我吧!」
他回過頭去,見到崔絕甩開阿迦奢,一眨眼飛掠到了他的眼前,伸手拔出長劍,似笑非笑地說:「師弟,哪裡去?怎麼不等等師兄?」
「別這麼嬌氣,抓緊時間。」原自障二指為筆,在蛇頸上畫出一個禁錮符咒,不許他再掙扎,然後舉起金絲籠杖,也不施法,甚至還收斂了三分力道,往崔絕的頭上敲去。
幾番摺疊之後,逆魂主果然出現在了不遠處。
逆魂主愣了半秒,突然像被油鍋煎了骨髓一般瘋狂地掙紮起來,卻被靈光化作的結界阻攔,只能徒勞地泣血嘶吼:「不!!!!!!!!!!」
他驚懼地扭過頭來,看到煌靈燈從逸靈王的炁命輪中浮現,靈火爆燃,迸發出恐怖的能量。
白骨笑吃了一驚,同時,耳邊好像響起一聲玻璃碎裂的聲音,輕得幾乎微不可聞,卻又響得彷彿碎玻璃刮過他的顱骨,沒來由一陣骨寒。
陰天子:「我很想殺你,但子珏大概會想見你最後一面。」
逆魂主沒有聽見,他在支離破碎的時空中已經徹底瘋癲了。
「被他騙了,這他媽不是詛咒!!!」
陰天子看著遙遠幽都上空的聖光和天門,臉色深沉,一甩手將逆魂主收入幽冥天子印中,召喚出黑麒麟,對白骨笑丟下一句「你帶人打掃戰場」,眨眼間就消失在視野中。
——
天門打開的那一刻,崔絕敏捷地翻身一滾,避過從水底驟然衝出的巨大螣蛇,眼角瞥到原自障彷彿早有準備地躍上蛇背,他反應極快,立即騰躍而起,一劍扎進蛇身,搭上了這趟便車。
「不對,這不是……」白骨笑倏地察覺到異樣,話未說完,就見逆魂主身下悄然浮現出一個白色法陣,密密麻麻的靈文寫就詭譎術法,在逸靈王魂體潰散的同一時間,空間撕裂,委頓在地的人影赫然從眾人眼前消失。
陰天子右手提起割昏曉劍,左手掌心一翻,召喚出幽冥天子印,冥王之力灌注,剎那間,硝煙瀰漫的廣袤荒原陷入煉獄,數不盡的惡鬼在廝殺,凄厲的鬼哭聲和兇惡咆哮響徹四野。
「我以靈王之精魂詛咒,」逸靈王嘴唇微張,白煙般的靈炁從七竅不斷湧出,「你們冥府眾王,永生永世困於心魔,不得安寧,不得解脫……」
白骨笑駭然睜大眼睛,看著眼前奔跑而過的凶獸,卻又發現在凶獸後方,地獄火衝天而起,腳下是燒紅的鐵索,頭頂不斷落下赤焰火雹,受刑的亡魂發出痛苦的嚎哭,接著又見狂風怒雹雪虐風饕,眾生痙攣蜷縮,撕心泣號……這些場景竟共存與同一片荒原,互不干擾卻又飛速變幻,他剛要說什麼,突然發現自己所處的位置竟也在忽近忽遠不斷變化。
陰天子在操縱時空,將多重空間隨意摺疊,徹底扭轉了逸靈王所布下的空間傳送陣。
阿迦奢落地化成人形,手持一把長刀,霹靂般的一道刀光迎面抽來。
崑崙墟靈氣充沛,崔絕感覺渾身舒適,但還沒來得及享受,就被巨大蛇尾甩飛出去,重重撞在嶙峋山石上,狼狽地跌落在地。
兩人在空中交手,半真半假過了幾招,隨著眼前景色一變,一股精純甘甜的氣息撲面而來,他們沖入了天門。
阿迦奢一刀不中,反手又是一刀,崔絕單手撐地,身體矯捷地旋轉一圈,騰空躍起,修長雙腿剪住山石上側伸出來的一根青綠枝條,倏地翻躍上去,借力一劍揮向阿迦奢。
崔絕歪頭躲開他的杖擊,一隻手握劍,另一隻手凝氣為彈,屈指彈向原自障。
「崔絕!!!」
阿迦奢怒道:「我們約定過,我助你登上崑崙墟,你讓我手刃崔絕,原自障,你要毀約?」
崔絕彎了彎眼睛:「可你知這崑崙墟有多大,能找得到師尊?」
「那是什麼?」白骨笑指著天空,滿臉錯愕。
崔絕平地一滾,長刀斬在了身側,地面霎時一道深刻的裂痕。
白骨笑氣得一股邪火直躥天靈蓋,根本按壓不住,一時間經脈錯亂,鬼炁逆行,痛得滿嘴是血,咬牙道:「難道就這麼功虧一簣?!」
「看你們感情挺好,就不打擾了。」原自障心情很不錯,笑得眉目舒和。
「嗯。」陰天子淡淡應了一聲,詛咒只是幌子,實則布下空間傳送陣,拼上魂飛魄散,硬生生給逆魂主搏出了一條生路。
逸靈王渾身是血、眼神渙散,薄唇無力地動了一下,吐出最後一口靈炁。
「不是。」
他挑起槍尖,剛想下殺手,卻發現一股不可違逆的冥王之力壓在了槍桿上,驚道:「陛下?」
兩人纏鬥的間隙,原自障已經拂去肩上的塵埃,施施然往遠方走去,儼然已經跟身後殊死搏鬥的兩個人沒有了關聯。
他用精魂為燃料催動煌靈燈,寫下對冥府的詛咒。
「暫時留他一命。」陰天子道。
接著,魂飛魄散。
「你敢?!」白骨笑大罵,手握槍桿用力往前一送,魚龍舞刺穿逸靈王身體,將他死死釘在斷折的祭天柱上。
凌厲的刀光從身後襲來,原自障突然抬手,一把握住阿迦奢的手腕,對崔絕道:「那就有勞師兄了。」
「你現在亦可以憑本事殺他。」原自障淡淡地說。
阿迦奢:「你是打定主意要護他了。」
原自障唇角微不可見地上揚了一下,語氣平和地告訴他:「當初約定時,並未說過我不能護他。」
「你!」
阿迦奢怒不可遏,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被他玩弄了,一時難以置信,又驚又怒:「為什麼?」
「他是我的師兄。」
「那我呢?」
原自障困惑地看了他一眼:「你什麼?」
「我和你……」阿迦奢話說一半停住,頓了頓,控制好情緒,冷聲道,「我與他有滅族之仇,身為鬼螣族長,不殺他,無以慰藉我慘死的族民。」
「那你自便。」原自障笑起來,「我沒有阻止你殺他,如果你夠強,連我一起殺都行。」
阿迦奢握緊了手中的刀柄,桀驁地揚起下巴:「你以為我不敢?」
「你當然敢。」原自障的聲音在不經意間軟下來,體貼道,「或許你可以等我利用完他再動手,屆時他對我不再有用,我自然不會再護他。」
崔絕一直在旁邊聽著,聽到這裡忍不住笑出了聲,好脾氣地問:「怎樣算利用完了呢?」
原自障陰鷙地掃了他一眼。
「帶你找到師尊就算完了嗎?」崔絕不待他說話就自問自答起來,「你知道師尊現況如何?知道我上次來崑崙墟與師尊發生了怎樣的遭遇?你知道……你就算去到師尊面前,他還會像你小時候那樣,給你摸摸頭、順順毛嗎?」
聲音戛然而止。
崔絕垂眸,看著抵到喉間的長刀和擋在刀下的金絲籠杖,笑了笑,卻沒有絲毫躲避,坦然站在二人面前:「師弟,我這樣的人才,是利用不完的。而至於你……」他的目光落在阿迦奢臉上,「現在是你報仇的最佳機會,一旦我帶他找到了師尊,你可就再也手刃不了仇人了。」
原自障灰暗的眸子森然盯著他。
長刀緩緩移開,阿迦奢手指微微動著,調整著攻擊姿態,精神高度警惕,隨時準備一擊致命,卻聽崔絕又撂下一句——
「只要你別,殺錯了人。」
原自障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
阿迦奢忽然心悸,逼近崔絕,盯著他黑白分明的眸子:「什麼意思?」片刻后忽然想起他的九生眼,立即謹慎地移開視線,腦中卻已不由自主地想起滅族當日慘烈的戰鬥。
那日他被暗算,被封入無餘灰斷棺,聽著外面他無辜的族民在無人庇護的情況下被恣意屠戮,慢慢失去五感。
而屠滅他全族的,毋庸置疑就是鬼兵。
崔絕又在狡辯。
「調動鬼兵的,除了你,還能有誰?」阿迦奢厲聲道。
「但我沒有滅你全族的動機。」崔絕平靜地回答。
阿迦奢:「我毒瞎了你的眼睛。」
「冤有頭債有主,要報仇我只會找你一個人,跟你的族民沒有關係,並且……」崔絕說著,眸子中閃過一絲冷冽,「如果我真要找你尋仇,可不會只是封印,彼時我雖然炁海破碎、武脈斷絕,但我手握重兵,殺你一條螣蛇難道很難?朋友,我崔絕在三界是什麼名聲,跟心慈手軟有一毛錢的關聯嗎?」
阿迦奢咬牙,明白他所言非虛,他崔絕心黑手狠、罄竹難書,斷沒有給自己留下一絲復生希望的可能,如果他動手,自己三百年前就已經魂飛魄散。
「所以,到底是誰?」原自障閑閑地挑了下眉,饒有興趣道,「滅鬼螣全族,還要嫁禍給冥府判官,當真可惡。」
崔絕跟他對視,兩人的眸子都幽深陰暗、深不見底,如同鏡像效果下的深淵,對視片刻,兩人都微微笑了起來。
「事發之後我曾派人調查過,」崔絕道,「但那時你被封印,族民盡亡,是一絲線索也無,想來除了你自己,誰也不知道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以你的能力,怎會輕易中招?」
阿迦奢捂住頭,感覺到頭腦中一陣陣的劇痛,破碎的片段不斷閃回——連日失眠、精神恍惚、荒誕的夢、連天烽火、掙扎不出、籠罩整個村莊的法陣……
他驀地渾身一震:「馭夢術!」
「嗯?」崔絕吃了一驚,轉瞬即瞭然,唏噓地啊了一聲,「原來如此,這就解釋了為何要嫁禍於我,他本就恨我入骨。」
原自障唇角揚了揚,溫柔地說著風涼話:「確定嗎?要知道恨你入骨的人多了,可不要冤枉了好人……不過林幽篁的馭夢術,著實是十分突出的……」
他突然想到了什麼,輕拍一下自己腦袋,遺憾道:「小蛇,你恐怕是報不了仇了,雖然林幽篁已經重歸逆魂主魂魄,但他們著實是兩個不同的人。」
「啊啊啊啊……」阿迦奢頭痛欲裂,一手按住頭,另一隻手握緊刀柄,泄憤般胡亂砍了幾下,忽然定住,兩眼失焦地看著虛空,怔了一會兒,濃密的睫羽一抖,眼瞳四周迸發出恐怖血絲,他一轉身,如枯鬼死底獵獵的陰風一般,嘶吼著沖向天門。
他要回到冥界,屠滅活死靈全族,報他的血海深仇。
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原自障轉過臉來,果不其然撞入崔絕冷冽帶殺的幽深眼眸,笑道:「想用九生眼看我嗎,師兄,沒關係,我不在乎的。」
崔絕彎了彎眉眼,那抹冷冽乍然消融,浮上悲憫的笑意:「我沒有興趣。」
原自障臉頰肌肉一抽,他厭惡死這樣的笑容了,翹起唇角剛要譏諷兩句,忽然背後一絲微弱破風聲。
他反應極快,轉身的瞬間,手中金絲籠杖已拆解成長劍,看都沒看來者,就兇悍無匹的一劍斬去。
血瀑撲面。
阿迦奢雙手持刀,刀身深深沒入他的肋間,與此同時,原自障的長劍已將他從左肩到右脅、整個胸膛都狠戾剖開。
崔絕慘叫一聲,痛苦地跌倒在地——原自障全無守勢,幾乎是故意送到阿迦奢的刀下,換取一擊必殺的機會。
畢竟他的傷勢全由兩人共同承擔。
「沒想到你變聰明了。」原自障含笑看著阿迦奢滿臉的血污,笑道,「我和子珏師兄弟聯手竟都沒有騙過你,還能想到虛晃一招,等我鬆懈再來偷襲的戰術。」
阿迦奢渾身劇烈顫唞,嘶啞著嗓子:「林幽篁會馭夢術,但他調動不了鬼兵,有能力假借判官身份的,只有將他的骸骨與自己煉化為一體的你。」
原自障啞然一笑,賞識地點了點頭,抬起一隻手,摸了摸他的臉頰,指腹輕輕拭去他下唇的血珠,遺憾而又溫柔地嘆息:「何必想明白呢,就將仇恨掛在逆魂主名下不好嗎?」
阿迦奢臉色漸漸灰敗,哆嗦著嘴唇,艱難吐出含糊的話語:「原自障,你會遭報應的。」
原自障唇角變得冷硬,漠然道:「我早遭報應了。」
「為什麼?!」阿迦奢眼神渙散,「我們……我們……不是朋友嗎?」
原自障推了他一把,一臉空洞地看著他跌落在地:「當年,若不是你發現了子珏體內的冥王暗炁,怎會有倚伏盈虛祭的發動?」
「這道理,子珏懂,閻羅懂,連逆魂主都懂,」原自障低頭,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眼裡卻盛著茫然,疑惑道,「為什麼你就不懂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