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第九十三章

第九十三章

十幾位大人都在外府門廳里候著了,「沈向之俯首通稟道,「您看是不是……」

謝時觀連眼也不抬,半扶著沈卻的手繼續教他寫字:「不見。」

「無論誰來,都不必來稟,那人若不肯走,請他吃口熱茶便是。」

沈向之即刻頷首:「是。」

他人在原地頓了頓,隨後又道:「方才尚書大人道,您見與不見並不要緊,只要卑職向您討一句準話。」

謝時觀輕笑一聲:「他想聽什麼話?本王又不是他肚裡蛔蟲,怎麼會知道?」

沈向之略略一福,俯首正要往外退去,卻聽那上首案邊之人忽地又開了口:「你告訴他們,本王尚在禁足,只要聖旨諭令不下,本王便不會離京半步。」

「是。」

沈卻筆端微微一頓,謝時觀則稍一使勁,逼著他繼續往下寫:「沒想過本王會留下?」

謝時觀笑了笑,反問道:「那你又為什麼不將那些密信送去驛站?」

無論北蠻攻下了京都也好,還是亂世出梟雄,由哪位漢人打退外族,更迭出一個全新的政權也罷,這天下人的生與死、好與壞,與他又有何干?

憑他對謝意之的了解,他興許連一刻都守不住,不等那北蠻狼騎破入京都,這位天子想必便要攜著一眾後宮與朝官們尿滾尿流地離京南下。

「本來該是今夜啟程的,金陵城、蘇州府,餘杭……你願意待在哪兒,我們就去哪兒。」殿下緩聲道。

如此也算成全了他與謝意之多年的叔侄情,好歹是九五之尊,怎好叫他悄沒生息地死呢?既要死,那便要死的轟轟烈烈、「青史留名」,也不負當年先帝臨終時的託孤遺願。

至於那些死士,只是因為沈向之有過前科,殿下怕他再把這啞巴弄跑了。

沈卻一偏頭,望向他:「為什麼……」

王爺待他那樣好,返京回府之後,殿下便始終待他體貼入微,他那樣金尊玉貴的一個人,卻肯背著他在泥濘山路上行走,怕他再被嚇到,殿下命人換了床榻,夜裡進屋時也都會敲一敲門來提醒。

只見這啞巴搖了搖頭,他不是沒想過,只是尚有些恍惚,他看向宣紙上的墨字,這些日子練下來,他的字已規整多了。

動手二字尚未脫口,便見那啞巴忽然轉了身,並不往驛亭里來,反而往迴路上走去了。

他不厭其煩地跟著他,甚至連膳房那樣臟污的地方都肯涉足,他甚至為了他,在朝堂之上同聖人撕破臉皮……如果只是為了榻間雲雨、枕席之歡,殿下大可以以命令的口吻,逼著他屈從,又何必這般用心地哄著他?

殿下總會知道是他叛的他,到時候,他該有多傷心呢?

他該信殿下的,也許殿下並不會像他想的那樣做,哪怕他當面問他一句呢?這幾封密信一旦送出去,他便當真叛了殿下了。

「怎麼有好些日子都沒見你來了?」那老翁笑著說,「我年紀大了,總要忘了一些人和事,難為我還記著你這隻雙層瓮。」

謝時觀晨起時吩咐過,只要那啞巴踏入驛亭一步,立即便要將人綁了押回府來,之所以派沈向之去,是因為沈卻的一身功夫都是他教的,又是他師父,動手時總會留些分寸。

為什麼不走呢?

從驛亭離開之後,沈卻又趕去平康里買了碗餛飩,那老翁許久不見他來,可見他一言不發,又提上來一隻眼熟的瓷瓮,這才認出了他來。

這老翁看不懂手語,又有花眼,這幾歲愈發嚴重了,連沈卻的唇語和那沾了茶水寫在台上的字也看不清了。

約莫過了兩刻,才看見那啞巴終於動了,沈向之嘆了口氣,伸手緊了緊掛在腰間的細繩:「準備……」

沈卻不怕殿下罰,甚至一刀斷了他的命,可他怕殿下恨他,更怕自己錯誤了殿下,怕他的自作主張反而會害了謝時觀。

沈卻也說不清楚,那日他帶著那幾封密信停在驛亭不遠處,手裡緊捏著那蠟封皮紙,可偏偏卻連一步也挪不動。

沈向之緩緩松下了手,而後意味深長道:「回府吧。」

但他不會知道,自己其實已經逃不掉了,晚一步,便會被闖入的北蠻狼騎所殺,若早一步,便要死在那埋伏在路上的「判黨亂軍」刀下。

這啞巴並不知道,他在那驛亭下停了多久,沈向之同幾名死士便在驛亭里盯了他多久。

但就算得不到沈卻的答覆,可也不耽誤老人家同他閑話家常。

「再熬一年啊,我就將這鋪子賣了,如今轉眼連我小孫媳都有了娃娃了,兒孫們成家立業,也不必我這把老骨頭再替他們熬著了,明歲賣了鋪子回鄉去,也好頤養天年嘍……」

他一邊下著餛飩一邊笑著,並未察覺來客其實並不曾笑。

將那碗餛飩遞給沈卻之後,老人家又道:「同你主家提一句,若愛吃這一口,也就趁著今歲了。」

沈卻匆匆一點頭,隨後便捧好了那盅瓷瓮,緩步離開了那間鋪子。

迅速回了蘭苼院,主屋內安靜非常,他以為殿下還在睡,便輕手輕腳地將那餛飩在几案上擺好了,隨即又將收在衣襟里的密信取了出來,放在了那盅瓷瓮旁。

正欲去看一眼榻上人,卻聽那屋門忽地便被人從外頭推了進來,一把熟悉的聲音:「回來了?」

他慌忙轉身,卻見殿下竟身著一套外府仆丁的裝束,手裡拿著兩塊油紙包著的糖餅朝他晃了晃,隨後又遙遙朝他一笑:「是巷口那家,還燙著呢。」

自他回府後,便再沒吃過這糖餅了,巷口那家的餅鋪不知為何閉了店,遠志去給他買過別家的,不知怎的,滋味就是不及這家好。

沈卻不敢上前去接,那一瞬間,愧悔和疚歉幾乎將他整個人都壓倒了,像是被人從脊髓里抽幹了所有的力氣,他幾乎下意識地便朝著謝時觀跪了下去。

殿下隨即也俯身蹲了下去,把那兩塊糖餅遞到他唇邊,可這啞巴的唇卻緊抿著,連看他一眼也不敢。

「不吃嗎?」謝時觀很輕地嘆了口氣,「這家鋪主原要搬到永平坊同他小弟合開食肆去了,好容易才讓本王勸回來的。」

殿下的勸,便是遣了幾名親衛,硬是押著那一家子,逼著人回來繼續開餅鋪,不過倒也給了些銀錢稍作安撫。

面對這啞巴如此突然之舉,殿下卻表現得一點也不驚訝,就算沈卻再遲鈍,也該明白殿下其實早就知道了,只是遲遲沒拆穿他。

怪不得他分明記得昨夜是將密信藏到了箱側,可晨起時卻發現,這幾封信竟跑到了他那身官袍底下。

沈卻還當是自己糊塗了,他這些日子寢食難安,時有走神,記錯這信的位置,也並不是不可能。

殿下故意將那信調換了位置,今晨的試探,想必也是在等他的坦白,可他竟然還在撒謊……這世上再沒又比他更壞更卑鄙的人了。

「你這樣跪著,什麼話也不肯說,」謝時觀再一矮身,側著向上,看向那啞巴失措的眼,「究竟是罰自己,還是氣我?」

沈卻連忙搖頭,他沒有想氣殿下,他只是恨自己,緩緩抬起手來:「我錯了……」

「五十鞭、一百杖……」沈卻滿眼的痛苦之色,而後繼續比劃道,「求您罰我。」

謝時觀忽地抵撞上他鼻尖,何止是這樣的罰呢?才發覺這啞巴背著他,悄悄再度潛入那間密室時,殿下還以為他同曾經的柃兒一樣,只是這啞巴藏得太好了,把他騙得團團轉。

那一瞬間,他甚至想將這啞巴的四肢都折斷了,然後鎖進暗房中去,要他從今往後,除了他,誰也見不到,只要用那崽子威脅他,這啞巴便不敢尋死。

為了從他這裡討一口飯吃,只能哀哀乞憐,比那瓦子里的小唱還要沒有尊嚴。

好在殿下也只是想了想,只那一刻心念一動的惡念,就算這啞巴也是繆黨埋在王府中的細作,那也是他栽了。

怨與恨是自然的,可他大概也沒法因此便不愛他了。

「你再跪著,」謝時觀忽然道,「糖餅和餛飩都要涼了,涼了就失了味了,你忍心叫本王吃那樣的朝食么?」

這啞巴要倔就倔死了,彷彿在這地上跪得時辰愈長,降下的刑罰愈重,他才能好受些。

謝時觀乾脆不勸了,直接上手把那啞巴從地上半抱半拽地拉了起來,怕這啞巴還要跪,殿下乾脆信口威脅他道:「不是要討罰么?」

「本王不罰你,把你師父和師兄叫來,『教不嚴,師之惰』,你若一口咬死了是自己錯,那便好好罰一罰他二人。」

那啞巴頓時便不敢掙了,直挺挺地站在殿下`身側,懊悔得無以復加:「全是我一人的主意……」

謝時觀拈起其中一封信,並不急著拆:「本王知道啊,你若是去求了沈向之,他便會告知你,如若本王果真有要事要聯絡諸將,所發陰書都會一拆為三,主將接信后就算立即折返,也會再度發函向本王確認。」

說著他拆解開了那啞巴所書密信,這字仿得如何,他並不表態,只是道:「行軍此刻將抵南邊,這信就算快馬加急地送到了,主將們也紛紛輕信,立即折返,也未必能趕回京都。」

沈卻私下裡其實也算過了,如果北蠻要在二月初七前抵京,那麼這些將領們至少也在回京路上了,到時候皇都淪陷,天子和群臣也許已淪為北蠻刀下亡魂,但將領們一旦抵京,便會同外族展開一場廝殺。

無論最終誰輸誰贏,北蠻人倒必定元氣大傷,倒時百姓們或許也還有一線生機。

而殿下那時想必已帶他離了京,從此山遙海闊,怎樣都同他們沒幹系了。

「平康里賣餛飩的老人家、巷口賣糖餅的夫妻,」沈卻慢緩緩地比劃道,「還有許多人,都是很好很良善的普通人,天子有禁軍護著,百官有護衛仆丁,唯有他們赤手空拳。」

他眼微紅,垂眼手動:「明知有這場厄難,我……」

殿下對這啞巴所言,並不能感同身受,只是道:「你並不做官,怎麼偏偏同那滿常山操著一樣的心?」

「坐下吃朝食啊,」殿下態度強硬地將他拉到了自己身側的位置上,「不說那些了。」

*

「所以為什麼呢?」

謝時觀似笑非笑地,再度問了起來:「那日分明都到了驛亭前了,怎麼忽然便後悔了呢?」

沈卻難得對上了他的眼,默了很久,才終於抬起手道:「我該信殿下的……」

「這般大的事,不該瞞著你去做。」

殿下看著他,心裡忽然泛起了無邊的酸軟,他眉眼微彎,笑著摩挲著他鬢角:「你既信我,那便如你願。」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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啞巴侍衛帶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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