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第六十四章
大腦宕機了數秒,祝水雯才意識到另一件事——
他喊她名字的時候,聲音怎麼變了?
賀雪岐的聲音向來是雪山般的疏冷澈然,但這一刻,他的聲音像是裹了一層紗,無端生出些曖.昧朦朧的。
很啞。
不會是喉嚨給她咬出問題了吧?
她的視線下意識落在他還敞開的羽絨服上,看到了大片斑駁的嫣紅。這星星點點的痕迹延伸的範圍誇張至極,從鎖骨一直蔓延到他的耳下。
她驚呆了。
這是……她乾的?
她幾乎沒跟人急過眼,自然從來不知道,自己急起來居然是會亂咬的,還咬得那麼狠。
「我我、我……」
她很清楚,所以她不說,她從來都不說,說出來也是徒增煩惱,但她無法不去考慮——
——但那怎麼可能是真的。
{崩壞度:92%}
如果口罩被賀雪岐強行摘下來,崩壞度會不會直接跳到100%?
*
冷風一絲一縷地從身邊拂過,在看清二人此時的位置時,祝水雯突然清醒了。
「嗚——!」
她的腳踝側壓在地上,深藍色的裙擺皺了起來,露出小半截厚厚的絨襪,膝蓋惡狠狠地頂著他的腰腹——二人間隔之近,近到賀雪岐可以用外套輕鬆把她攏起來。
「我、會當真的……」
「你也有那麼一點點是在喜歡我的吧?那為什麼總是不相信我的話?我說了那麼多次那麼多次,但你好像一直默認我是在說謊——為什麼?我到底做錯了什麼,要永遠被你擺在一個隨時可以扔掉的位置上?」
偏移值清零意味著什麼,她一直都知道,但她自欺欺人地想假裝自己不知道。
拿「未來」審判「現在」,這對現在的賀雪岐而言,是不公平的。
在今晚之前,她本就沒打算要說出來。
她現在的一切,是不是都是從姐姐那邊「偷」來的?
她發泄完了。
呵出的白霧氤氳開,視線模糊不清,她好似置身在夢裡,看著一些不真實的零碎片段。
她算什麼?
她到底算什麼?
「如果你不能一直喜歡我的話,就不要對我說這種不負責的話!」
如果這時候,她稍微停頓一下,那麼,這些話她就再也不會說出口了。
「你連一句話都不願意跟我說嗎?祝水雯,你的心是不是石頭做的?你的愛能分給祝緋緋那麼多,就不可以分那麼千分之一、萬分之一給我嗎?我不配嗎?」
賀雪岐像是鐵了心要在今晚把這件事解決——大概是她不知死活湊上來的行為惹惱了他;又或許,說好寒假不要見面的約定被她主動打破,他得了進一步攻城略地,侵佔得肆無忌憚。
從頭到尾,他都是一副任人欺負的逆來順受模樣,反倒是祝水雯「凶」得要命。
「問題是、『劇情』就是那樣的——能不能不要逼我啊!」
她吃痛地叫起來,但少年牢牢地攥著不肯讓她挪開手,反倒問道:「為什麼?」
他沒有還手,被她壓製得節節敗退。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快暈厥了。
到最後,大約是怕她一個沒站住摔倒在地上,他乾脆背靠著牆坐了下來,還貼心地把羽絨服給完全敞開了,防止她被金屬拉鏈划傷了手。
她的語速越來越快,像是……
他的動作一滯。
她下意識把手按了上去,柔軟的指腹落在了少年還帶著點潮濕氣的內衫上。
一片寂靜。
——她還是說出來了。
她倒沒想太多,只覺得,寒風凜冽,這樣敞著外套是要感冒的。
少年像是被她的抗拒折磨得失去理智,手指壓著那根細繩,用近似威脅的姿態道:「那你就告訴我啊!」
察覺到他的手指在摩挲她的耳後,好似是想把她的口罩摘下來,她驚得掙紮起來:「不行,不可以摘!」
但在她把衣服攏起來以前,少年的胸口劇烈地起伏了一下。
剛才幾乎是混亂到了極點,她不僅近乎自爆一般說出了「劇情」兩個字,還掙扎著跟他打了一架——如果一邊嗚嗚哭一邊單方面地胡拍亂打,也能算得上是「打架」的話。
她是沒有未來的人,她的未來被斬斷在那間小屋,斬斷於數年後賀雪岐對姐姐的愛意。
那麼——
不,不是「如果」。
不該說的話,不應當說出口的話,說出也沒有意義的話。
被壓住的手腕無處躲藏,她狼狽地想將自己蜷縮成一個球,偏偏耳邊一聲又一聲的質問追了過來,堪比火山暴發,壓得她喘不上氣:
她忖度,從賀雪岐的視角來看,剛才的她可能像是一條在蛄蛹的毛毛蟲。
她感覺要崩潰了,最終,在感覺到細繩即將綳斷的那一刻,她說話了——
「我一直都不想去想這種事,我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我都在很儘力讓自己不要去想了!我不想去想你以後是要喜歡別人的,你不會喜歡我、不會……」
但讓她不安的是,少年一直沒有說話。
「祝同學。」
她獃獃地看著賀雪岐。
他的臉上,是燦爛到近乎扭曲的笑容。
「我好高興……原來不是我一個人在煩惱這件事。」
他像是找到了正確的解法一般,發自內心地展露出污濁的愉悅:「如果我對接下來的話『負責任』,你能回饋我同等的『報酬』吧?」
祝水雯早就忘記了自己剛才胡言亂語說出的「你不能一直喜歡我就不要說不負責任的話」,這會兒頗有種「什麼?我失憶了?」的驚慌感。
「你、要做什麼?」
她的手被他牽引著,握住了刀柄。
金屬的硬質外殼碾著她的掌心,她瞪大了眼睛。
然而,手心的那點冷,遠遠比不上手背——他的手正強勢地覆著她,帶著點興奮到難以自抑的微顫。
帶血的刀刃從刀鞘里彈出,在她越瞪越大的視線中,它被慢慢地抬高,直到壓在少年的肋骨之間。
刀尖刺穿了薄薄的棉層,堪堪停在了皮肉之前。
——是心臟的位置。
她條件反射地想把手往後撤,但他按得很緊,完全不給她逃避的餘地。
「我喜歡你。從頭到尾,一直都是喜歡你。之前是,現在是,以後也是。」
沒有給人臉紅心跳的餘地,他的眼中只有要將她囚入牢籠般的執拗與瘋狂。
捏著少女手腕的指骨陷入軟肉之中,在她的肌膚上掐出了深深的紅痕,彷彿寄生的藤蔓在無休止地生根抽枝,每一根枝杈都在妄圖和它寄生的主人糾纏到不分彼此。
緊一些,再貼緊一點。
汲取完所有能榨出的愛意,再擁抱著和她一起徹底枯萎。
「如果你還要拒絕,那就殺死我吧。」
——那是,令人毛骨悚然的認真。
*
少女的面容被口罩所覆蓋,冷冰冰的,好似在無聲地拒絕。
但他已經明白,這不過是一隻在偽裝下哆嗦個不停的小兔子罷了。
——憐愛我吧。
原本能從宿啟鳴身上發泄出去的戾氣,被她硬生生地截斷了。
她像是拿了一卷劣質的膠帶,便無知無畏地去堵泄洪口。理應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卻因為是「她」,所以,奇迹般地做到了。
代價是,他明確感覺到,自己快瘋了。
不,不是「快」,是已經瘋了。
比任何時候都想親近她、貼著她,哪怕是被惡語相向也好,即便她露出厭惡的神情,對他而言,也是足夠止痛的救命藥劑。
全然、不顧一切了。
明知道她在害怕,卻是愈發渴求著以這種姿態得到她的靠近與垂憐——他一直催眠自己,她也許是對他有憐憫的。
哪怕不是愛意也沒關係。
沒有她的注視會死,沒有她的觸摸會死。
瘋掉的人是他,但引他發瘋的是她。
不能殺了他的話,那就愛他吧。
不能愛他的話,就和他一起墮入淤泥里吧。
原本疼痛的止痛劑如今已成為疼痛本身,那就乾脆互相折磨到死為止吧。
*
賀雪岐覺得,他是憎恨「比較」這件事的。
從有記憶以來,他是在母親不斷的比較中度過的。
許卉楓和賀關友結婚的頭半年,夫妻是恩愛甜蜜的。賀關友是個能甜言蜜語的人,畫的大餅叫許卉楓高高興興地嫁了,她堅信自己男人是個有出息的,儘管他現在還一無所有。
她確實等到了轉折,在賀雪岐出生后,賀關友的事業騰飛了。
然而,這也是她的轉折。
從發現賀關友第一次出軌后,許卉楓的臉就迅速地灰敗了下去,鑽入了牛角尖之中。
賀雪岐從小就知道,他要爭氣,要比別人更加優秀——不然的話,哪裡有資格靠他去換取父親在花叢中那短暫的流連呢?
後來,母親大約是灰心了,於是兒子替她「爭」的作用不在了。
兒子考得再好、再有出息,也換不來丈夫的關注——她明白過來,「喜歡」和「優秀」,從來都不是共生的關係。
於是那種屢屢受挫的挫敗感,最終化為了對兒子的刻意忽視。
她寧可將時間精力投注於許嘉睿身上,因為許嘉睿和許卉丹需要她,而賀雪岐不需要。
少年以為自己解脫了,直到他發現,這種令人厭惡的比較欲,也許早就在一句句耳提面命中,潛移默化地植入了他的血里。
他處處在和顧瑾宴比。
而這一切,都源於少女的「喜歡」。
即便她什麼不說,只要她一個眼神、一句欲言又止的停頓,都在重塑他的血肉、動搖他的理智。
他竭力想在她面前維持著完美的形象,不想在她面前露出一丁點的迷茫脆弱,好像他對一切都能適應良好,無論發生什麼,都顯得勝券在握,彷彿他並不比顧瑾宴要差上多少,但其實……
不是這樣。
愛我吧。
求求你,愛我吧。
倘若將他的心剖開,大概只能看到這般扭曲到極點的希冀。
——幾乎是、毫無體面可言。
她大概是被嚇到了。
在無用的掙扎后,祝水雯成功發現:自己先前能「胡作非為」完全是靠賀雪岐讓著她。
因此,她不再妄想能從他的掌心掙脫出去,只是,她依舊保持著沉默。
他不由得開始想:如果她接下來要說出的是拒絕,他會怎麼樣?
——被囚的少女,散開的黑髮,空洞的眼眸和瑟縮的身軀。
那是……不屬於「他」的某些片段,在這一刻,卻是突兀地出現在了腦海中。
他疑心自己出現了某種程度的幻覺,但不重要了,因為,少女的手,有了動作。
——她把那把刀抽走了。
不是拒絕,也不是接受。
像之前每一次一樣,她在嘗試「迴避」眼前的困難。
即便是意料之中的動作,他的內心依舊湧起了無法言說的失落。
然而,下一秒,少女笨手笨腳地從兜里拿出了一卷……
繃帶?
*
那大概是她從醫院出來的時候,順手給買的。
很可惜,沒有派上用場。
他身上所有的血跡,都是宿啟鳴的。
為什麼她會去醫院,他大概能猜到原因——為了處理那袋艾草青團。
但其實,那袋東西沒有問題。
少女在二十七那天發的動態說過,她喜歡吃——他不想賭,在自己不在的場合里,少女順手接過許卉楓的糕點的可能性有多大。
真可悲,說了不會主動聯繫的人是他,但把她的每一條動態都翻了又翻的人還是他。
在她看來,自己這樣的行為算什麼?
大概是覺得噁心吧。
「呲啦」一聲,小刀顫巍巍地從繃帶上滑了過去。
第一下,沒能把它切斷。
少女的表情很有些狼狽,垂著眼慌張地拉扯了數下,它終於斷開了一截,悠悠地飄落在她的手心裡。
「你……不要看我。」
她吃力地握著那一截白色的粗糙紗布,往他的眼上一圈圈地纏去。
她纏得很認真,但無奈,繃帶並不好繞,沒幾下就鬆了開來。
她鍥而不捨地又繞上去。
潔白的紗壓著少年烏黑的發,糾纏了數下,最終仍然鬆鬆垮垮地打著圈綻開。
大費周章地做著無用的事。
他不知道她為什麼要給自己的眼睛上纏繃帶,是覺得他的視線太令人作嘔?亦或是,只是純粹在拖延時間?
好可悲。
即便知道真實答案可能是二者皆有,但因著她罕見的主動親近,他居然動彈不得,甚至妄想著能將這段時間延長更多。
哪怕最終的結果,也只是讓悲劇的結局來得更遲一些——僅此而已。
「叮」,他聽見一聲金屬墜地的脆響。
大概是她笨手笨腳地捆縛的時候,手騰不出空間,小刀掉在了地上。
他沒有動。
視線在一點點變黑,直至化為徹底的黑暗。
衣物的摩攃聲窸窸窣窣,他的頰邊間歇傳來一陣酥|麻的刺癢感。
他想起來,那是少女掛在髮髻上的兔毛絨球。
它從他的耳廓擦過,順著迸起的青筋往下,一直掃到他的下頜處。
一定髒了。
儘管看不到自己的臉,他也能猜到,自己此刻臉上必定是血污斑斑。
那絨球,乾淨得像雪一樣。
他無端想到,以馥海的地理位置,其實很難碰上下雪的天氣。
那麼,自馥海生長的洋甘菊,其實從一開始,就註定不會遭遇下雪天。
少女的掌心壓著他的脖子,跪不穩的模樣,搖搖欲墜著透出些危險。
他的手下意識扶了上去。
舞台劇的時候,他就抱過她,但那時候他的動作是克制的、謹慎的。
而這一刻,像是為了防止她逃跑,他將金絲雀完全攏在了自己的手心裡,貪婪地放縱自己無望實現的妄念。
少女的身軀在顫唞。
「你、別動!」
她發出了充滿緊張和忐忑的命令。
略帶粗糙感的細繩不經意地落在他的唇上,他忽然意識到,那是少女摘掉了口罩。
「我再說一遍,我……我不是祝水雯。」她堅持著,好似那是她最後不能突破的底線,「你、你現在看不到,所以我說的是真的——我說不是就是不是。」
說罷,她像是下定決心一般,按著他的手驟然變重。
她俯身下來。
一點點涼意落在他的鼻尖上,好像雪片在融融地化開。
他的思緒空白了半秒。
溫熱的呼吸聲淺淺地在臉上拂開,潮濕的氣流像是蝴蝶懸停在他的上方,柔和地扇動著翅膀。
——那是少女還帶了點溼潤的牙尖。
他的手緊了緊。
「除夕快樂。」
*
爆竹在噼啪地燃爆,煙花在零點的鐘聲里肆意燃燒。
天空被染成燦爛耀眼的五色斑斕,她卻無暇觀看這一年才難得見上一輪的盛況。
「還有……新年快樂。」
{崩壞度:95%}
巷外,月亮徹底隱沒在不斷翻湧的黑色雲霧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