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第六十八章
回到房間后,祝水雯只有一個感受——
好累。
力竭了。
少女撲到床褥上,把自己埋進鬆軟的被子里,嘴裡發出「唉」的一聲長嘆。
她都不知道自己最後是怎麼把「我說他不是外國人意思是跟我演舞台劇的那個不是外國人而不是默認我談了對象並且我的對象不是外國人我沒有對象沒有對象沒有對象」給說清楚的——不,她真的說清楚了嗎?
祝水雯沒法給出肯定的答案。
從老爸半信半疑的神情,能看出來,他大概是沒在信的。
但老爹努力控制了自己的好奇心,沒再追問下去。
可能是因為,他意識到,再問下去,女兒可能要暴走,當場上演「兔子亂拳打老爹」的不孝戲碼。
但是……
她緩緩打出一個問號。
儘管房門帶了門鎖的功能,但在今天以前,祝水雯從來沒有用過。
[賀雪岐]:[狗狗疑惑]
她實在說不出口發生了什麼事,只悶頭髮了「兔兔飛踹」、「兔兔扯臉」、「兔兔勾拳」等十幾張惡狠狠的表情包。
少年好像一直在等她,在這句話發出的同一時刻,視頻通話的申請就彈了出來。
因著表妹的緣故,現在父母已經知道賀雪岐的存在了——!
都怪她,前兩天幹嘛坐客廳里寫卷子,結果被殷姿抓了個正著。
說著,她跳下床。
在她的臉出現在手機屏幕上的那一瞬間,少女才像是意識到了什麼,大叫一聲「不要看!」。
祝水雯:……
殷姿耐心問道:「寶貝,你睡了嗎?」
祝水雯覺得自己現在有些疑神疑鬼。只要父母背著她一起說話,她就覺得他們沒準正在討論自己——但實際上,祝曦和殷姿的感情一直很好,夫妻倆常常會坐一起說點悄悄話。
祝水雯:……
她打字道:【稍微等我一下】
把本就是虛掩的房門關上,少女猶豫了會兒,她把手移向下方的門鎖。
[賀雪岐]:【知道了,馬上推出沙袋上門.服務,請視頻進行預約[狗狗蹲坐]】
雖然責任都在她自己,但她要揍賀雪岐!
[賀雪岐]:【?】
現在就連母親都不幫她說話了。
剛靠近房門,就聽見外頭傳來一陣密集的聊天,父母好像聚在一起說些什麼,但因為隔著些距離,她實在是聽不清楚。
正當祝水雯反省自己是不是做得有些過頭時,他突然發來了一張「狗狗興奮」的表情。
少女「嗚嗚」地哀鳴起來,把被子拍得「蓬蓬」響。
啊啊啊——!
想到這裡,她撈起手機,氣呼呼地點開聊天界面,然後發了個「兔兔暴揍」的表情包過去。
「媽、媽咪!我在視頻……」想不出要憋什麼瞎話,祝水雯只得道,「有什麼事情等會兒好不好?」
她能不能把姐姐拖出來當擋箭牌啊?
不過,知女莫若母,祝水雯這個「呃」一出來,殷姿就像是明白了,只道:「寶貝,你等會兒方便的時候,把門開一下,媽媽想跟你聊一聊。」
祝水雯:「……呃。」
殷姿頓了頓,問道:「跟同學?」
她極力如此說服自己。
咔噠一聲,落鎖了。
不是,她為什麼要鎖房門啊?
他今天穿的是一身雪白的羽絨,帽檐處帶著一圈絨毛,把他整個人裹在裡頭,看著頗有種清爽雅緻高山雪的氣息。
隨後,門后的動靜消失了。
左擰擰,右擰擰,確定房門打不開了,她才鬆了口氣。
這棟房子是家裡分了宅基地后弄起來的自建房,在祝水雯上小學時才建起來。
[祝水雯]:【我好了】
就在祝水雯按下「接通」以前,她半倚著的門板,突然發出了「砰砰」的震動聲。
手裡的手機在震動,門外的母親在呼喚,祝水雯感覺自己冷汗要下來了。
對方沉默的時間有點長。
母親「溫柔」的聲音,透過木頭模糊不清地傳了過來:「小水啊,為什麼鎖房門啊?」
祝水雯:……
應該跟她無關吧。
喂!!
祝水雯頓時生出些聽聞「死刑延後一小時執行」的既視感,但她來不及細想母親想跟她說什麼了,慌裡慌張地接通了視頻。
*
賀雪岐是戶外撥過來的視頻,背後是泛著紅黃的暗沉天空。
他的神色一怔,直到少女那邊的鏡頭變成一片漆黑,他才應了一聲「好」。
只聽見一陣衣櫃乒乓打開的聲音,一派兵荒馬亂的跡象。
等鏡頭重新亮起來的時候,他啞然了。
少女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子前,身上穿的是……
馥九的校服。
他想起來,剛才少女慌裡慌張接通視頻的時候,身上是一套草莓兔的居家睡衣。
她的頭髮也梳過了,原本被枕頭壓得有些亂翹的毛被強行壓了下去,此刻在鏡頭裡,有幾根在倔強地慢慢翹起來。
像是新芽在艱難地破土。
她顯然也注意到了,在眼睛上下上下不安地轉動了數下后,她若無其事地伸出手,跟打地鼠似的,把它按了下去。
「你沒看到。」她兇巴巴道。
沒了口罩作掩飾,她的語氣不再如先前那般從容,從強裝鎮定變成了虛張聲勢的張牙舞爪。
「我沒看到。」他順從道。
雖然早就知道她其實演技並不好,口罩下的表情肯定異常豐富,但實際看到時,這種新奇感還是超出了他的想象。
他頭一次知道,少女窘迫的時候,牙齒會咬口腔兩側的肉。
腮幫子微微陷下去,軟軟的嘴唇便無意識地嘟了起來。
很像是在撒嬌索吻的樣子。
*
他說他沒看到。
儘管這是顯而易見的睜眼說瞎話,但祝水雯被安慰到了。
於是,冷靜下來后,她問出了一個本該一開始就提出來的問題:「怎麼晚了還在外面?你家裡人呢?」
他輕描淡寫道:「不跟他們一起了,怕火氣會上來。」
她愣了一下。
雖然今天的大部分時間她都在拜年走親戚,但只要得了空,她就會給賀雪岐發消息。
對方回得毫無異樣,她也逐漸鬆懈了下來。
——果然,那會兒,他只是在「假裝」恢復正常?
她突然想起來,凌晨的時候,賀雪岐說大年初一想過來找她。
她還以為他只是說說,難道說……
「你家裡又吵架了嗎?」
他像是習以為常的樣子:「沒有哪天是不吵的。這次還行,比去年把酒店桌子都掀了要好一點。」
說到這裡,他的語氣變得微妙了一些:「不過,我爸賠了洗手間鏡子的錢。」
*
賀雪岐先前砸壞了鏡子,沒能讓宿啟鳴賠上,就只能回去「自首」了。
賀關友還以為這是許卉楓授意的,氣得出了同香樓就打算驅車走了,美其名曰「陪客戶去賭博」,也不知道是打算鑽哪個老婆的被窩。
因此,凌晨兩三點,夫妻倆在大馬路上大打出手。
——然後被賀雪岐報警都抓起來了。
新年第一天,就達成了「送父母雙雙進派出所」的成就,人生經歷稱得上是炸裂。
祝水雯:「……他沒為難你吧?」
他平靜道:「還好。」
祝水雯知道他雖然不說,但場面多半是不太平的。
證據就是,有好幾次,祝水雯都明顯感覺到,他有種不想再繼續往下說的停滯感。
她忍不住勸道:「如果難受就別說了。」
但最後,他還是說完了。
儘管說得乾乾巴巴,像是只留了關鍵信息的新聞稿。
他道:「你之前說過,老是不知道我在想什麼,會感覺心裡沒底。」
少年停了停,才道:「我有在改。」
祝水雯咬住唇。
往日,賀雪岐說到這裡就不說了,今天卻是額外多了一句:「想到晚上能跟你說話,就覺得還能忍一下。」
祝水雯:……
她清楚地看到,她的臉,在攝像頭的注視下,泛出了不太尋常的淺粉色。
偏偏他還補充道:「你經常這麼對祝緋緋說,我學你的。」
感情這還賴她是吧?
少女氣惱地「哼」了一聲。
「賴我。」他認真道,「我太想讓你感覺高興了。」
這下,她連「哼」都哼不出來了。
嗚嗚了一會兒,她小聲問道:「那你幾點回去啊?外頭這麼冷,不難受啊?」
「快了。」他道,「在路上。」
「走回去啊?」
「嗯。」
他呵了口氣,對著鏡頭露出點笑,換了個話題:「我過兩天可能要出省去集訓。」
「集訓?」
「競賽。省隊要準備選拔了。」
她想起來,姐姐之前好像是提過一嘴這件事——姐姐的數學,這次是全年級唯二的滿分之一,自然被當成了競賽的種子選手。
但她沒想到,集訓居然這麼快。
「要去哪裡集訓?」
「冬珠。」
冬珠市就在馥海市旁邊,二者隔海相望。
在冬-馥跨海大橋沒修起來以前,祝水雯是跟著父母坐渡輪去玩的。
現在修了橋,車開過去只要兩個小時。
不算遠,但也說不上近。
她「哦」了一聲,下意識開始想要怎麼買去冬珠的車票。
想了一會兒,她突然反應過來,自己的行為很反常。
「干、幹嘛跟我說這個。」
他誠摯道:「報備。」
祝水雯:……
她沒好意思問「為什麼要跟我報備」,光是想著這個問題,她的麵皮子就開始燒起來了。
什、什麼啊。
她一害羞,就要打退堂鼓:「你在走路的話,那就不視頻了吧?」
他斷然道:「不要。」
「幹嘛不要?」
「因為我想跟你說話。」
祝水雯:……禁止犯規發言!
*
最後,這通說好只打「一會兒」的視頻電話,打了足足一個多小時。
是祝水雯主動說的「不聊了吧」。
賀雪岐其實早就到小區了,但卻一直沒有回家,只在小花園的木質長廊里坐著。
他「嗯」了一聲。
少女叮囑道:「回去多喝點熱的,不要感冒了。」
「好。」
就在少女即將掛斷的前夕,他冷不丁道:「小水。」
——這是他頭一次如此親密地喊她的名字。
這讓少女嚇了一大跳。
幸好,他要說的不是什麼驚天地泣鬼神的話,他只是說:「晚安。」
她再次陷入窘迫之中。
牙咬著腮幫子的肉,薔薇色的唇瓣微微嘟起,她兀自犯著難,卻不知道自己的模樣正讓某個本就心懷不軌的混賬心緒格外劇烈地翻湧起來。
最終,少女期期艾艾道:「晚、晚安。」
——飛快地掛斷了。
聊天界面重新跳了出來。
他點開祝水雯的小號,發過去了「狗狗比心」的表情包。
大約是小號能更放飛一點,少女扭扭捏捏地發來了三顆小紅心。
糟。
他垂下眼,手指略帶煩躁地敲了敲手機的側邊緣。
好想見她。
*
賀雪岐沒有說的是,在父母在派出所做了筆錄出來后,還發生了一些在他看來很微不足道的事。
不過就是——
賀關友對每個親戚都陰陽怪氣地宣傳了一遍兒子的「豐功偉業」,借題發揮地痛罵了沒本事又脾氣大的寄生蟲老婆生了這麼個反骨的賤種出來,導致被脾氣大的娘舅一磚頭爆了頭,剛出派出所又進了醫院——僅此而已。
許卉楓氣得嘮叨了兒子一路「你幹嘛要這樣氣你爸」,最後乾脆把他趕出了醫院,因為「你爸看到你就血壓上來,你自己回家吧」。
這就是他走路回去的原因。
雖然確實是他挑唆的娘舅,母親罵的不算錯,但她大概並不知道真相如何,會這麼做只是單純因為「罵兒子」這件事不需要承擔任何的風險。
看在娘舅比他倒霉(指這兩天需要伺候因腦震蕩而住院的賀關友)的份上,算了。
賀雪岐面無表情地想。
現在,他有更需要去做的事。
在他的背後,一個人影慢慢地走了過來。
「賀雪岐。」
那聲音很是低沉鬱氣,和以往近乎無腦的跳脫全然不同,好似被疼痛給磋磨走了稜角,以至於性格都翻天覆地大變樣了。
賀雪岐頭也不回,一口叫出了他的名字:「鄧緒傑。」
鄧緒傑雙拳緊握,面色猙獰,但語氣是哀求的意思:「我等了你五個小時……」
「不是我讓你等的,是你心裡的那口氣在讓你等。」賀雪岐平靜道,「你如果不是要有事求我,你完全可以不用來。」
鄧緒傑「是、是」地應和著,嘴角抽搐道:「那你現在能跟我說了嗎?」
賀雪岐看了他一會兒。
「還記得那天嗎?你生日那天,發生了什麼事,你還有印象吧?」
他的聲音並不重,但鄧緒傑聽著,頭上卻是冒出了滾滾熱汗,眼睛瞪得幾乎要脫框而出。
鄧緒傑覺得,自己死也不會忘記那一天的。
自己本應完美的生日宴,被顧瑾宴的一瓶香檳敲得粉碎。
他明明打聽好了,那天顧瑾宴是要去野外飆摩托車的,才放心大膽地邀請了浩浩蕩蕩的人過來,妄想著這一次不再做誰的配角,而是所有人的「鄧哥」,乃至「鄧爺」。
——最後,他變成了所有人心中名副其實的小丑。
無數次,他都被這個噩夢所困擾,半夜從床上驚醒過來。
在發現自己死也還不上錢后,礙於顧瑾宴的威逼,他被迫把一切告訴了父親。
父親確實不會不管他,很快就把錢湊齊了,但鄧緒傑的內心沒有一丁點感恩。
他被父親的皮帶抽得像野豬一樣在地上滾動、嚎叫,粗糙的水泥地讓他的膝蓋變成了一灘肉泥。
而父親還嫌火沒撒夠,拿了洗車的高壓水槍過來,對著他的傷口像鑽孔一樣地噴!
一想到這裡,他的膝蓋痙攣似的疼痛起來。
他發出了野獸一般的怒號:「是誰?」
他對顧瑾宴沒有任何怨言,只是,他怨恨那個告發的混賬東西——明明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只有顧瑾宴不好的享清福的好事,為什麼要出賣他!
該死,叛徒——該死!
他死死地咬著牙,聽賀雪岐慢條斯理道——
「那天,袁瑕仙被你下了臉,她就去求了宿啟鳴,讓宿啟鳴找了些路子……後面的事,還需要我再說下去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