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九夜長燈:十

第九十四章 九夜長燈:十

第九十四章九夜長燈:十

◎奚茴的隕落,一如她的誕生。◎

謝靈峙不是最後一個知曉奚茴要被祭天消息的人,待他趕到天坑附近,尚有許多弟子仍在跑來的路上。可天坑周圍早已站滿了五宮的弟子,甚至謝家人也比他更加靠前,謝靈峙就是想擠也擠不進去。

所有人都不清楚奚茴犯了什麼事,更不知道奚茴如何會被神明選中祭天?

祭天這是行雲州人所不屑的做法,唯有行雲州外那些野學的邪門歪道才會用人命祭天,以血腥達成所願,故而在聽說奚茴要被祭天,所有人的表情都是震驚的,他們心中疑惑,可面對神明又不敢置喙。

謝靈峙隱約猜到了原因,卻不敢細想,他站在人群之後,身後亦有大批人湧來,短時間將他夾在了兩撥人的中間,抬頭便能看見奚茴。

五色的光柱內,原是神明討論的結界已然消失,從光柱中分裂出了無數纖細的金線束縛住了奚茴的手足,圈住了她的脖頸,而她一個瘦弱的女子渺小地嵌入了光芒之中,只能叫人看見輪廓,甚至看不見她恐懼的表情。

不過片刻五宮的人就到齊了,四宮長老連帶著岑碧青與謝家人站在了最前面,離天坑最近的地方還有其他行雲州中的氏族族長,所有人都沒有主動開口替奚茴求饒。

謝靈峙的腦海中一片嗡嗡作響,嘈雜的人聲里,唯有他的聲音是顫唞卻高昂的。

他看向五彩的光柱,視線逐漸變得模糊,混沌之際,問出了心中所想:「不知奚茴所犯何事?竟要以祭天懲罰!」

謝靈峙的聲音一出,周圍全都安靜了下來,無數雙眼睛朝他看去,可他的視線依舊在奚茴的身上。

奚茴這一生,過得太苦了。

司玄朝寧卿看去,他眼中藏不住的震驚,不敢相信這話是從寧卿的口中說出的。

曾是司玄看破了些許天機,如今卻是他被蒙在了鼓裡。

「這便是你說的機緣?」司玄的聲音有些沙啞,他看向被金色的線纏繞幾乎五花大綁的奚茴,不解地望向寧卿:「為何要這樣做?你不是說你會去勸她?又為何要逼她?」

他不敢問奚茴到底願不願意,即便謝靈峙沒有看到少女痛苦的表情,卻也能看見她掙扎的動作,她偶爾傳來的一聲凄厲喊叫,像是那些綁在她身體上的金線要將她活活撕碎。

謝靈峙一個人的聲音很突兀,謝家人拚命給他使眼色,許多人都在想他怕不是瘋了,不要漓心宮長老之位,如今甚至敢質問神明。

他說這是奚茴的命中注定,她生來便與眾不同,肩負著拯救蒼生的使命。

昨夜從奚茴的小苑離開后,他便去找寧卿了,滿是紅楓的小世界中,寧卿對他說,一切真如他當初所言,曦地還沒有到最壞的地步,這世間仍有一絲機緣。

寧卿說完這話,她沒敢去看司玄,只輕聲道:「我們總要為一些事付出代價,拯救蒼生是神明的職責,卻也是奚茴逃脫不了的責任,誰叫她是輪迴泉的泉靈轉世,誰叫只有她才能救曦地脫困。這正如你當年,司玄,當年你別無選擇,如今她亦是如此。」

她生來便不討人喜歡,死去卻要用這樣極端殘忍的方式,便是罪惡滔天的鬼當年也只是被丟入渡厄崖,不曾如她這般當著所有人的面公開處刑,以雷天擊殺焚燒。

這些沉默的人中,的確有人對奚茴並非那麼討厭,他們甚至有許多人都沒見過奚茴,沒聽過她的名字,他們也要眼睜睜地看著奚茴死在他們面前,卻沒有任何阻止。

司玄應當是在場所有人中最後到的那一個了。

寧卿位於天坑之中,無數光芒從她的身側流走,而她看著被束縛住的奚茴,眼神無喜無悲,就像之前護著奚茴不讓她摔崖而死,還為了保證奚茴的安全一路將她送回的人不是她一般。

「曦地沒有多少時間可以等待了,你也看見了她就是個出爾反爾的騙子,且她昨夜已經答應了謝靈峙離開行雲州,諸神之軀留在了行雲州,神力匯入五湖四海,一旦她離開行雲州便不再受我們控制,屆時便是想讓她化作輪迴泉拯救蒼生,也是徒勞無功的。」

有神解釋了謝靈峙的疑惑。

謝靈峙此刻不知要向誰求救,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一圈,卻在金光之下看見了寧卿的身影。

行雲州人早已見過了寧卿與司玄的相貌,原以為神明與他們一般,卻不知神明的真身像是支撐起天地的柱子,巍峨的神像籠罩在淡淡的金光中,十雙眼沒有任何錶情地看向所有人,於他們的眼中,才是真正的眾生平等。

五彩的光柱中,巨大的神像逐漸顯現,純白的十座神像像是頭頂著天的巨人,他們也長著人一樣的五官身形,披帛化作流水,那些漂浮的靈光匯聚於他們的額心與胸腔。

謝靈峙知道奚茴的身份特殊,他也知道奚茴與輪迴泉息息相關,即便他心裡有不願,卻也無法在此刻開口,讓他們放過奚茴,任由曦地墮落。

他說奚茴由輪迴泉的泉靈匯聚而成,唯有抹去奚茴的肉身,將她的神靈放入輪迴泉中,輪迴泉便會重新變成一片汪洋,拯救受苦受難的曦地。

而後沒多久,他又看見了司玄。

謝靈峙只是心中有不忿,不忿這些人曾對奚茴那麼壞,最終卻奚茴以命來拯救。

「是你說人命不可以數量衡量輕重,如今便是她一人的性命,抵不過天下的性命了?」司玄問完,寧卿陷入了沉默。

司玄愣怔了瞬,他道:「你不是這樣的人,你也不會輕易更改想法,不會是因為奚茴要與謝靈峙離開行雲州所以才走到這一步的,一定有什麼原因,你告訴我,卿卿!」寧卿沒忍住看了一眼奚茴的方向,少女被金光困在了其中,因為神靈與身軀剝離的痛苦而發出哀嚎聲。金光中,幾滴鮮艷的血跡落下,硃紅色的髮帶隨風飄落,連帶著那幾滴血珠一併融入了天坑底的黑暗中。

奚茴的眼也在看向她,她咬緊牙根淚水幾乎爬滿了臉,她還能喘氣,還能開口說話,偏偏在這個時候咬緊下唇,眼神中充滿著乞求,乞求寧卿一定做到她曾答應的。

三日前奚茴主動來到天坑前找神明,提出了她的條件。

她要司玄陪她七日,寧卿便知道她已經猜到了些什麼,紅楓林小世界中的一番交談,寧卿佩服奚茴的果敢,所以她答應會幫奚茴。

當時她告訴奚茴,神明是不會騙人的。

可奚茴卻說:「我就是要你幫我騙人啊,寧卿姐姐。」

如今,關於奚茴的秘密就在她的腦海里,就在她與奚茴交錯的每一記眼神中,可面對司玄的質問,她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也許神明走向凡人必經的過程,便是要學會凡人的一切,凡人的優點與凡人的缺點。她明白了愛的多樣性,人性的多變,自然也要學會,如何隱藏自己的謊言。

「沒有什麼原因!」寧卿朝司玄看去,她目光堅定:「為何你能為蒼生犧牲,她就不能呢?捨去了她一個,便能換回千千萬萬的生命,也無需我們再焦頭爛額地尋找各種辦法,耗盡神靈,最後與曦地和鬼域融為一體,三界共喪!」

司玄頓了頓,他道:「時間還未到最後一刻,我們還有機會,也必定還有其他辦法……」

「還有什麼辦法?你已經不能喚醒上古咒印了!你不能再化作結界壁阻攔鬼域向曦地融合,而你我的神靈每日都在護住曦地百姓的結界中消磨,如今我們十二神間,又有誰能擔得起這個責任?」寧卿道:「醒醒吧,司玄,這是她的命。」

「這不是她的命!這不該是她的命!」司玄揚聲否定了寧卿的話,在說出這句話后,他自己都怔了半晌。

司玄不可置信地抬起雙手,看向手背上閃爍的赤色符文,抑制著胸口幾乎燙破皮膚的炙熱,再慢慢抬頭,就連眼眶也如染了血跡,泛著濃烈的紅。

寧卿的心跳漏了一拍,她輕聲喚了一句:「司玄,我們別無選擇了。」

「有的,一定還有其他的辦法,中止術法吧,她快受不住了。」司玄說完,二人頭頂便傳來了一道痛苦的哀鳴聲。

此種祭天之法甚至比凌遲還要殘忍,所有人都能看見披頭散髮的奚茴臉色越來越蒼白,她的衣袂不斷朝下滴落血跡。要將她的神靈與身軀一寸寸剝離,不亞於活生生地剔骨,就連那十座神像都閉上了眼,不忍再看。

人群中,謝靈峙喊了一聲:「阿茴!」

奚茴沒辦法回答他,可她卻也分神朝謝靈峙看了一眼。

真的太痛了……

即便早已知道將神靈剝離軀體的方式幾近於折磨,可奚茴還在強撐著,她不能讓自己的一切努力都白用功,她總要等到她想見到的人。

奚茴彷彿都能聽得見身體里的血液流出的聲音,可她聽不見自己的心跳聲,也逐漸聽不見風聲,唯有謝靈峙的「阿茴」穿破一切,喚醒她即將迷離的意識。奚茴看向謝靈峙,回想起昨夜對他說的話,還有他離開時高興的表情,到底是心有愧疚的。

她知道,謝靈峙大約是這世上,除了雲之墨之外對她最好的人了。

他對奚茴從無壞心,他的一生也不由他自己做主,年幼時跟在岑碧青身後,被岑碧青壓制,長大了還要聽謝家人的安排,險些就要娶她了。

不過今日過後,一切都會不一樣了吧……

謝靈峙有他自己的抱負,有他自己的未來,他的確是謝家最出色的兒郎,也的確擔得起行雲州大師兄的身份,他難得保持著一顆正義的赤子之心。

他這種人啊……總會被人騙的。

奚茴想對謝靈峙說,其實她從未打算離開行雲州,昨天晚上的話都是騙他的。還有她曾經真的想殺了他,但這世上的惡大約真能被善所感化,奚茴對謝靈峙已經沒有討厭了,相反,她很喜歡他。

在岑碧青那裡從未體會過的親情,謝靈峙給足了奚茴。

天空忽而想起了一道雷聲,奚茴才知道方才承受的還不及接下來的十分之一,轟隆隆的雷鳴在雲層中翻滾,不過一會兒便遮蔽了陽光。

天暗了下來,厚厚的雲層中閃動著電光,奚茴愣愣地朝那些光芒看去,心跳驟停,而後又猛烈地跳動,幾次之後她連呼吸都有些困難了。她做足了準備等待雷霆落下,但當第一道雷打在身上她還是痛得嘔出了一口血,彷彿五臟六腑都被燒焦,每一寸骨頭都被敲打。

「啊——!!!」

奚茴渾身無力,卻被千絲萬縷的金線掛在了空中,血液如雨簾墜落,她疼得牙齒打顫,一聲痛呼過後,是無法忍受的抽泣。

太疼了啊,真的太疼了……

司玄定定地看著奚茴的方向,他的目光甚至有些獃滯,他望著那一串串往下滴落的鮮血與耳畔轟隆隆的雷聲,就連奚茴的叫喊聲都像是穿破他胸腔的利劍,刺得他驟然停了呼吸。

寧卿沉著臉,袖中的手已經握緊。

第三道雷聲落下后,奚茴已經叫不出聲音了。

天坑只外已經有人背過身去,甚至那些最後趕來的弟子都紛紛轉身逃離。烏雲之下,無數人影佇立,他們此刻就連竊竊私語也不敢,靜默之下,甚至連雷霆敲碎奚茴骨頭的聲音他們都能聽得見。

謝靈峙捂著耳朵,一聲阿茴堵在了胸腔,他拼盡一切想要朝奚茴跑去,又被身邊不知誰人攔住。

劇烈風中滿是血腥氣,殘忍的祭天儀式在眾人的矚目下行進,就連謝家人都瞥開了目光,那些曾經因奚茴是怪胎還奚落過她的人紛紛垂下了眼。

唯有岑碧青還在看向她,她連眼也不眨,腦海中反覆著的都是神明說的話。

什麼輪迴泉的泉靈借奚茴的身軀現世,奚茴從來不是輪迴泉中偷偷佔據她女兒身體的鬼魂,她原來就是她的女兒,甚至天生帶著輪迴泉的特殊靈力。她從一個行雲州人人喊打的怪胎,成了如今唯一能拯救蒼生的人。

一滴鮮血隨風吹到了岑碧青的臉上,她此刻才恍惚此生做了多少錯事,因私心將自己蒙蔽了多少年,到頭來,什麼也沒落到,甚至無數次親手送自己的女兒去死。

奚茴的隕落,一如她的誕生。

昏暗的行雲州中忽而落下了雨,雷霆繼續,暴雨連綿,每一座高山上漂浮著無數鬼影,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們交錯穿行,那些鬼影在五彩的霞光中墜入天坑,墜入了天坑之下的輪迴泉中。

那些影子中,甚至還有岑碧青的師父。

那些都是曾經死在了行雲州,卻無法度過輪迴泉的鬼魂,在奚茴出生那一年送走了一批,如今再度送走一批。

奚茴感覺自己應當支撐不了多久了,無非是她咬牙堅持著。

像是有無數根針戳著她的腦袋,她什麼也思考不了,就連身上的疼也漸漸感受不到了。她一如當初被捲入凌風渡時感受的一樣,失去視覺、嗅覺、觸覺、痛覺、最後失去的,便是自我的意識。

奚茴覺得不甘,她握緊雙手,渾身上下的血都在這一刻流盡,張口湧出的鮮血堵住了她的口鼻,她不知咳嗽了多少聲,在意識消弭的最後一刻喊出:「哥哥……」

一束火光在雨幕中燃燒,圍繞在天坑之外的行雲州人都看見了那串火焰似是化作了一條龍,逆著風雨朝五彩的光柱中央而去。

寧卿握緊的雙手終於鬆開,她看向與她並肩站在一起的司玄,火從他的足下生出,也從他的身體里燃燒出來。

司玄的身上寫滿了上古咒印的符文,那被雲之墨封印在他身體里化作一根骨的咒印被一股強大的力量衝散,司玄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疼痛與炙熱,像是四肢百骸皆被火燒著了一般,而他忍耐著疼痛沒喊出聲也忍不住猙獰著臉。

只見那雙桃花眼睜開,一道人影與他的身軀分離。

寧卿怔怔地望向那抹影子,像是灰煙飄去,卻染上了命火的暗紅色,逐漸從月白身影上剝離。

司玄歸於平靜,滿面不可置信,他望向自己與對方手連著手,足連著足,卻從頭開始分割的魂魄,周圍的火焰燃燒得越來越旺。

隨著奚茴的一聲「哥哥」,司玄往後踉蹌了兩步,再抬頭,衝出他體內的另一縷魂連帶著命火化作了龍,奔向了他的光。

寧卿連忙扶住司玄,這一次她握住了他的手腕,阻止了上古咒印的衍生,一股神力推入司玄的身體中。寧卿道:「什麼也別問,什麼也別說,你現在只需好好休息,別被輪迴泉的泉靈干擾了神靈。」

司玄的確有滿腹疑問,可他卻像是被人抽走了三魂七魄中的一半,渾身虛軟,若不是寧卿這一股力量支撐著他,他便要倒下了。

司玄不敢倒下,他的一抹意識在六萬多年前墜入輪迴泉中便不再屬於他,可他們擁有同一具身體,如今,那道寄於他身體里的第二縷魂,徹底離開了他。

暴雨持續不斷地落下,沖盡了奚茴身上的血液,束縛住她千絲萬縷的金線也浸透了她的血液,奚茴的胸腔里有一股溫熱的躁動,像是不安的泉靈正擺脫她的身軀,急於回到鬼域。

還是不行嗎?

她已經用盡全力……

奚茴緩慢地閉上眼,握緊的拳頭也漸漸鬆開,就在這一刻,她聽見了耳畔響起久違的聲音。

「小鈴鐺——」

炙熱的風吹過她的身軀,迎面而來的火燎卷了她額前的碎發,奚茴像是重新恢復了心跳,再度睜開眼的剎那,她看見了雲之墨的眼。

與司玄是不同的,他即便和司玄共用一張臉,可眼神不一樣。

只有哥哥看向她時,才會滿眼都是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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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雲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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