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九夜長燈:十一

第九十五章 九夜長燈:十一

第九十五章九夜長燈:十一

◎輪迴泉,可生魂魄,塑肉身。◎

終於等到了啊……

奚茴想,還好一切都還來得及。

身體上的疼痛讓她忍不住扭曲了五官,口鼻處流出的鮮血糊住了下半張臉,猩紅的顏色襯著蒼白的臉色更顯出奚茴的脆弱。

束縛在她身上的金色絲線一寸寸被命火剝離,奚茴能看見那雙桃花眼中的悲愴與焦急,但她也僅能看見那雙眼睛。

雲之墨是不完整的,這一點奚茴早就知道了,在她於元洲一覺醒來,身邊再沒有雲之墨她就知道他的身份。他曾時刻警惕、隱瞞,不敢讓外人知曉的秘密,卻因他臨死前的一絲不甘的雜念,輕易透露給了謝靈峙,特地讓謝靈峙告訴她,讓她永遠記住他。

奚茴有時想,他可真是個狠心的男人,能做到說走就走,說死就死,用他的命換靈璧神君蘇醒,想要以此延長她的性命。他分明都是為了奚茴,可奚茴卻一點也不開心。

那種潛藏於痛苦的心情之下,隱秘的氣惱在終於見到雲之墨時翻湧出來,可她的雙眼逐漸混沌無力,就連瞪他一眼也做不到了。

炙熱的命火燎過奚茴的鬢角,即便再小心翼翼也燒斷了她幾根髮絲,風雨中除了潮濕的陰寒氣息,還有頭髮被燒的焦枯味道。奚茴極其眷戀地望向雲之墨,細細算來,他們好似已經分別了許久,是曾經從未有過的久。

從她離開行雲州后,他們幾乎每日都黏在一起,從她確定自己對雲之墨的心意后,更是無時無刻地將他看緊,生怕有人搶走了她好不容易得來的鬼使。

原來,思念真的能化作深淵無盡的海水,將人吞沒。

他渾身上下都在痛,分明靈魂已經離開了軀體,可他仍然能感覺到這抹甚至無法完全凝出外形的靈魂胸腔處,傳來密密麻麻的疼,就像是有什麼在撕扯著他的心臟。這種疼痛,又因奚茴的笑容擴散至神靈的每一寸,疼得他意識全無,只知道趕緊將她從天坑中救下,脫離那道能讓她灰飛煙滅的術法。

雲之墨張了張嘴,痛到極點,竟然一絲聲音也發不出。

他的魂魄拼盡全力才衝出了司玄的身體,可本質上他與司玄還未徹底剝離,只要司玄在這兒,雲之墨哪兒也不能去。

他不知奚茴還能承受幾步路,此刻他就跪在天坑旁,跪在一個高大神明像的身側,借著那微弱的光看向奚茴的臉,一如當初在晏城撿起她屍體的模樣。

他感受到命火拖起的少女彷彿就剩下薄薄一片,她身上的血液流盡,四肢枯萎,像是一朵瀕死的花,唯有那張臉還是原來的模樣,只是上面也沾滿了斑駁的紅。

這些虛偽的人冷眼看著她的痛,這些高高在上自詡無所不能的神,卻在對一個脆弱又無辜的少女痛下殺手!

雲之墨扯斷了所有困住奚茴的金絲,他的命火像是要與五彩光柱中的神明共沉淪,火龍沿著光柱蔓延,火光在這昏暗的雨幕里逐漸燒紅了行雲州的天。

奚茴的聲音沙啞,伏在了雲之墨的耳畔,像是得逞的小狐狸,揚起脆弱又得意的語調:「抓到你了。」

奚茴的雙手終於從無數金絲中抽出,她的身體沒有一處不在流血,每一滴血液都從她的皮膚里滲出,浸透了她的衣衫,又被雨水沖入了漆黑的天坑。

她像是虛虛環住了那圈火光,就像是擁抱了她的整個世界,命火無視從天而降的大火,燃燒著她的衣袂與髮絲,將她手臂上的皮膚燙得通紅。

雲之墨不知事情為何會變成這樣,他抱著必死的心沉睡,卻又在悲痛中蘇醒,待他睜開雙眼便看見他用性命呵護的少女,已然被人弄得遍體鱗傷。

靈魂無法泣出眼淚,可奚茴能看見他眼底的哀傷與無措,她本有些報復的筷感,此刻也因雲之墨沙啞的抽泣而蕩然無存,心底溢滿了心疼與捨不得。

她其實早就沒了力氣,卻還是在雙手被解開束縛后,用盡全力去擁抱了那團火焰,即便她的皮膚會被火焰灼傷,可奚茴一點兒也不怕。她已經很久沒有見到他,很有沒有擁抱他了,而經歷了那麼多道雷霆劈下,肉爛骨碎,奚茴早已沒有痛覺了。

奚茴道:「也、別怕。」

雨水穿過命火化作的魂魄,像是無數滴眼淚落在了她的臉上與身上。

「別哭……」奚茴的聲音像是被刀割破了嗓子,她無力地抬起手,隔著那雙猩紅的眼,輕輕擦過他的眼角。

他看著懷裡的少女,奚茴披散的頭髮濕漉漉地鋪了滿地,就繞在他虛無的手臂上,一寸寸被火光吞噬,她只要張嘴,身體里最後一絲血液也會從口鼻湧出,從她眼角流下的淚都是猩紅色的。

她竟然還能對他露出微笑,可雲之墨一點也笑不出來。

雲之墨終於能夠完整地抱住奚茴,將她帶離痛苦。

雲之墨見他將奚茴的衣衫燒破,有些慌張不敢去觸碰她,卻又不捨得放下她。

雲之墨如何能不怕呢?若他此刻有實質的身軀,必是渾身顫唞得像是斷了脊骨般沉下`身軀。

他們沒離開天坑周圍,雲之墨也無法帶走奚茴。

晏城一役,他已經失去過奚茴一次了。

那時他不曾看見奚茴是如何死去的,只在一片廢墟中小心翼翼刨出了她的身軀,那是雲之墨此生揮之不去的噩夢,是他經歷過最可怕的一日。可如今,原來這世上真正的恐懼遠不止當時、當日,遠不止等待奚茴蘇醒的七十多個日日夜夜。

最可怕的,是雲之墨又要一次面臨她的死去,而這一回,他再也等不到她醒來了。

他從未有過一次見到奚茴的身體殘破得如此徹底,她的身軀如同一具皮包著骨頭,在殘忍的祭祀下奉獻了全部血液與生命,可她如今,難過又愛慕的眼望向雲之墨,卻還是懷有一絲笑意。

雲之墨的腦海一片混沌,他心中生出了無數的恨。

他像是要與這些神明共沉淪,正如當日在晏城所做的一樣。

他本就不該存在這個世上,誕生於神明的一念,擁有獨屬於自己的魂魄也是巧合,便是死了也沒什麼可惜的。雲之墨就是抱著這樣的想法,用神靈命火燒去那些對奚茴殘忍施暴的神明,他想玉石俱焚,為奚茴報仇。

奚茴察覺到他的意圖,她的手已經再沒有力氣去抹去他眼眸中的戾氣,只是垂在身側輕輕捏住了一抹火焰,火焰纏繞她的指尖,帶來不了半絲疼痛,像是化作一隻無形的手,與奚茴交握。

「別這樣,哥哥……」奚茴喘了一口氣,輕聲道:「別這樣……」

別為了她,放棄好不容易得來的自由啊。

「我是故意的。」奚茴終於揭開這三日的謎底,也露出釋然的笑:「我是自願的。」

她自願被神明剝奪性命,自願用滿身血液澆灌鬼域,自願將神靈化作輪迴泉的泉靈,這一切沒有人逼迫她。

奚茴曾短暫地看見過雲之墨的過去,他可能一無所覺,但奚茴的確看到了他。

她看到在那六萬多年的孤寂里,他如何被困在封印之地,替沉睡的司玄承受永夜的寒冷,承受無趣與不自由。

她看見了他對光明的渴望,對自由的渴望,與對完整的渴望。

她也看見了他的靈魂在封印之地第一次見到奚茴時,露出的驚喜與希翼,他期望有人能帶他逃離苦海。他最期望的,是能像個正常人一樣活著,而不是旁人的附屬,不是借用或搶奪他人身軀的殘魂。

就在昨晚,奚茴故意跳下山崖,眼看著司玄來救她時,命火的熱度燒毀了那片紅楓葉,而奚茴短暫地回溯到了雲之墨的過去里。就像她曾能看見荀硯知的前世今生一樣,她也看見了雲之墨的今生,她斷定他沒有死,斷定他還在,也知道他的渴求,更加堅定了她的想法。

她在看見雲之墨過去的經歷后,才真正明白,愛不僅是自私的擁有,也有犧牲與成全。

三日前,她主動站在了天坑旁,提出要司玄陪她七日的條件,就是為了確定雲之墨到底還在不在。她當時並未說謊,只要司玄陪她七天,她就會慎重考慮變回輪迴泉的事。

只要她確定雲之墨在,她就甘願成為輪迴泉。

紅楓林小世界中,寧卿問她到底要做什麼,奚茴要做的其實很簡單,雲之墨能放棄他好不容易得到的自由,甘願永遠沉睡在司玄的身體里,只為換奚茴一個完整的人生,她又何嘗不想叫雲之墨擁有完整的人生呢?

輪迴泉,可生魂魄,塑肉身,這是神明告訴她的。

六萬多年前的輪迴泉,讓雲之墨第一次感受了溫度,這個世界上除了冰冷,其實還有幾乎能融化四肢百骸的溫暖,輪迴泉給了雲之墨一個可以逐漸完整的靈魂,奚茴便想,給他一個完整的身軀。

寧卿說,神明不會說謊,奚茴偏要她說謊,連帶著那五彩光柱里的十座神像,他們都為了蒼生學習了一個凡人才會的能力——謊言和欺瞞。

司玄是唯一一個被蒙在鼓裡的人。

正如寧卿所言,她了解司玄,只要有機會救回曦地,司玄不在乎陪她七日。這段時間裡,奚茴多次試探他,她感受到了只有命火才能傳達出的溫度,不同於其他的火焰與炙熱,那是她獨獨在雲之墨身上才體會到的感受。

她曾在他無數個失去意識的滾燙深夜裡,擁抱著他的身體,安撫著他。

奚茴比任何人都了解雲之墨的氣息,所以她想盡辦法去勾起雲之墨的意識,效果甚微,卻也不是毫無收貨。

至少,他一如既往地在意她的生死。

在她跳下懸崖那時起,隨之一起而來的不知是司玄還是雲之墨,但她在那一瞬闖入了雲之墨的回憶中,更加篤定了自己的計劃。

無需七日,只要儘快執行。

否則,她也會害怕啊。

奚茴曾最不懼怕的就是死亡,她在八歲時能毅然決然地跳下渡厄崖尋死,是因為她將自己的性命看得最不值錢,因為這世上也無人在意她到底是死是活。

如今她的害怕,源自於她知道這世上其實還有人在愛著她,有人能為她背棄家族,有人能為她放棄性命,還有人,蠢到捨去掙扎了六萬多年的自由,放棄了他存在的一切意義。

奚茴只有食指可以動,她輕輕繞著那束火苗,對著雲之墨輕聲道:「我騙你呢。」

她騙他,讓諸神陪她演了一場戲,這場戲,是她最後的條件。

她要如同當初那樣,用自己的性命逼雲之墨現身,綁他成為自己的鬼使。而今,她還是用自己的性命逼雲之墨脫離司玄,再給他一個,屬於他自己的身軀。

奚茴終於達成所願,她瀕死之際,便是化作泉靈的最後時機,也唯有掐准這個時機,她才能借用泉靈的力量給予雲之墨新生,她的死不是毫無意義。

奚茴看過曦地蒼生如今的苦難,她親眼見到一座城池的隕落,也親眼見到了一整個州地的淪陷,她見過曦地安靜寧和時的美好,便更知道如今混亂的慘狀,是真正意義上的災禍。

奚茴一直覺得她是個尋常的人,所以尋常人,難免生出憐憫心。

她同情曦地的遭遇,卻也畏懼死亡,不會輕易用自己的命成全旁人的人生,只要她不願,便沒有任何人能強迫她。

可如今是不一樣的。

「我才不是……拯救蒼生的,泉靈。」奚茴每說出一句話,都有幾滴鮮血從她的喉嚨里噴出來,她痛苦得滿臉猙獰,悲傷得淚流滿面,卻還是要努力睜著眼,看著雲之墨:「我是為了哥哥,才,才願意去死的。」

沒有雲之墨,她至多也活不過三年,最終隨輪迴泉的乾涸徹底消亡。

奚茴知道自己的生命早已進入了倒計時,三年又非三十年,她沒有那麼多留戀,只是到底有些惋惜。

惋惜她才與謝靈峙和好如初,惋惜沒去應家親眼見一下應泉恢復如何,惋惜到底是沒去成漠州和蜀州。她聽說蜀州才是真正長滿銀杏樹的地方,與她夢境中編織的幻象不同,蜀州的山川,到了秋天,布滿金黃。

可奚茴已經沒有遺憾了,唯一就是她不能看見雲之墨重塑肉身後的模樣,所以她只能記著這雙眼。

奚茴的喉嚨發出嘶啞的哀鳴,是她痛到最後的抽泣。

「別怕……別怕。」

她不知是在安慰自己,還是在安慰雲之墨,說完這話后,纏繞火光的指尖開始化作枯萎的木枝,輕易便被命火點燃。

雲之墨害怕得想要立刻放下她,卻也不敢放下她。

他知道這一次他不論如何也無法挽救奚茴了,那一句「我是為了哥哥才願意死的」成了雲之墨的第二道夢魘,纏繞於他的腦海揮之不去,折磨著他的神經,刺痛著他的心臟。

奚茴察覺到了無數冷意襲來,像是有什麼在一寸寸抽離她的意識,而她的雙眼也終於陷入了黑暗,周圍的一切聲音也無法聽見。

她只能用氣音叮囑雲之墨:「抱緊我,哥哥……好冷、好冷啊……」

原來靈魂的冷這樣痛苦。

曾經雲之墨說冷時,奚茴張開雙臂去擁抱他,去摩挲他的後背給予他溫暖,如今冷的人變成了奚茴,雲之墨眼看著自己的命火燒焦了她的身軀,眼見著她的四肢化作焦黑的炭又化作了齏粉被雨水沖刷。

他知道是他燒光了她的身體,他害怕他將奚茴燒得一絲不剩,卻更害怕她口中的寒冷,害怕他再也無法擁抱她了。

強大的靈魂喉嚨生生髮出痛苦的哀嚎與嘶嚎,纏繞在五彩光柱上的命火悉數收回,化作了完整的魂影。在眾目睽睽之下,他擁抱著奚茴最後的身軀,像是要將她的骨灰嵌入自己的靈魂中,越來越緊。

雲之墨知道,奚茴唯有死在他的懷裡,才不會那麼害怕。而如今,雲之墨終於感受到了失去所愛的痛苦,這種痛,比撕裂魂魄還要讓他難以承受。

雲之墨的命火燒空了懷中的身影,最後一絲髮絲纏繞在他指尖的命火之上,繾綣如不舍離去的小人,顫動地跳出幾步,最終湮滅於火焰中,絲毫不剩。

雲之墨終於聽見了自己的聲音,他看見了自己的身軀。

他像是一個新生的普通人,化出了成年男子的手臂,這一次他的手臂上沒有上古咒印的符文,白皙乾淨。

他也終於感受到了真正的心跳,就在他的胸腔之中,心臟疼得彷彿裂開,拉扯著他的五臟六腑一起。

啪嗒啪嗒落在雙手上的不再是雨滴,而是他的眼淚,屬於他自己的,卻只奚茴而流的淚水。

「小鈴鐺……」

雲之墨在雨幕中抱緊自己,過長的烏髮順著他彎下腰而鋪滿全身,遮蔽了他的身軀。

他就在天坑邊緣,雙目空洞地望向無盡的深淵,望向那通往鬼域的黑暗。

眼淚與雨水模糊了他的視線,雲之墨第一次產生了幻覺,不是任何術法迷惑他,也不是毒藥侵蝕了他的意識,而是他自己凝望著鬼域,告訴自己,奚茴去那兒了。

幻覺化作少女的身影,伴隨著幻聽,一道道鈴鐺聲傳入耳中。

雲之墨緩慢朝天坑伸出手,蒼白的嘴唇顫唞:「小鈴鐺。」

男人的身體像是一片葉,彷彿經不住風吹,不過一眨眼便墜入了深淵,墜向布滿奚茴血液的鬼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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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雲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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