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第七十六章
雲初仰起頭,對上裴源行垂眸朝她望來的視線。
「不是便不是吧,世子爺不世子爺的,本就只是個稱呼。」她溫柔地安慰他。
他定然是在侯府受了天大的委屈。
可他素來能忍,這回竟到了跟侯府鬧翻的地步么?
他凝視著她,瞬間紅了眼,半晌才開口:「雲初,明日你可有空么,能否陪我去個地方?」
「去哪裡?」
「去看我的娘親。」他神色微黯,「我有點想她了。」
雲初見他神色鄭重,嘴角向上彎了彎,道:「好,我陪你去。」
第二天一早,裴源行扶著雲初上了馬車。
「她很好,很好很好……」他哽咽著,垂下頭,借著火摺子點燃了紙錢,任由紙錢燒成灰燼。
他伸手將她的小手緊握在自己的手中,「娘親,我帶雲初來看您了。
裴源行微微搖了搖頭:「沒什麼。」
馬車緩緩地行駛著,一個時辰后,馬車在墓地前停了下來。
現在他卻跟她說,他只是一點小傷。
突地,一個孩童從田裡沖了出來,車夫心下一沉,生怕撞到孩童,趕忙勒緊了韁繩。
回程的路上,馬車行駛在田莊小路上,雲初撩了車簾看著田裡鬱鬱蔥蔥的莊稼。
裴源行緩緩鬆開雲初,深吸了一口氣:「無妨。」
那時候他也是這般悲傷。
那日月朗是去藥鋪子里抓藥,跟裴源德的小廝糾纏間失手將葯撒了滿滿一地,由此她便是再蠢,也猜到裴源行身上的傷並不輕。
「怎麼了?」
裴源行輕輕地挪了挪地,語氣里有著顯而易見的心虛:「原不是什麼重傷,就不必瞧了。」
他在逞強。
雲初頓覺瞭然。
她覺得眼眶有些酸澀,蹲下來,低聲問道:「今日可是姨娘的忌日么?」
雲初不想再跟這個騙子廢話什麼,輕聲命道:「我瞧瞧。」
雲初撩開車簾,不遠處的小山坡上凸著個墳包,墳旁載著幾株掛滿紅果的冬青樹。
他總不習慣跟人交心,獨自一人硬抗下所有的憋屈。
車夫下了馬車,透過車簾朝馬車內彙報道:「公子,方才有個孩童突然沖了出來,屬下一時沒了法子,只能將車停下,公子和姑娘沒事吧?」
馬車猛烈地顛簸了一下,雲初差點跌出了馬車,坐在身側的裴源行一把拽過將她護在了他的懷裡。
雲初只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你躲什麼躲?」
雲初卻從他沉重的呼吸聲中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
墳頭前落著幾枚被鳥兒啄落的紅果。
裴源行上前拂去了落在墳前的紅果。
她回頭看了看裴源行,裴源行神色悵然。
雲初看著他,忽而又想起了前世他也曾在她的墓碑前為她燒過紙錢。
這一下撞得狠了,背上的傷似乎又裂開了,他雖極力忍耐,卻還是悶哼了一聲。
雲初也不知該如何勸他,只能靜靜地站在一旁,看著裴源行給阮姨娘燒紙錢,看著他給她磕頭……
他又在嘴硬。
她心頭一痛,只覺著呼吸都停滯了。
他回過頭去,看向雲初,她的眼中蒙著一層蒙蒙的水霧。
「走吧。」他說,起身下了車,又扶她下車。
她偏頭看了他一眼。
他眉頭依然緊蹙著,半點沒有舒展開來。
「我們先前不是已經約定了不再瞞著對方任何事的么?你還不跟我說實話!」
馬車顛簸得太過厲害,他又一心顧著雲初沒留意到他自己的情形,脊背一下子撞到了車壁上。
雲初這般說了,裴源行自然不敢再瞞下去,只得坦言道:「沒有什麼大礙,只是一點小傷,剛才可能碰到了。」
他挺直的脊背顯而易見的僵了一瞬,並沒有看她,只是搖了搖頭,道:「不是,只是我想來看看姨娘。」
他語氣淡淡的,眼底的悲戚卻令人不忍直視。
他緊擰著眉心,面色蒼白如紙。
她盯著他那張略顯蒼白的臉頰,忽而想起前幾日她在街上遇見他身邊的小廝月朗。
被她老實不客氣地揭穿了他的小心思,在戰場上廝殺起來連眉毛也不抬一下的男人,臉上立時多了幾分羞窘。
「傷口很猙獰。」
他怕嚇著她。
更怕她嫌棄他。
雲初哭笑不得地剜了他一眼:「我沒你想得那般膽小。」
裴源行聽著,嘴角就翹了起來。
他脫下了身上的衣衫,轉過身去,將他的後背展示給她看。
雲初看了看他,他身上纏著層層疊疊的紗布,將傷口處包紮得嚴嚴實實,剛才那一下撞得不輕,他的脊背處此刻已滲出了絲絲鮮血,逐漸染紅了雪白的紗布。
雲初有些不忍再看下去,可視線落下些許,入目便是他結實精壯的腰部。
被他攬在懷裡與他相依而眠的每個夜晚,瞬間在她腦海里閃過。
她的耳尖不受控制地泛了點紅,心跳都不由自主地變快了些。
她咬了下唇,勉強定了定神。
無論關係好壞,他們終究曾是夫妻,早已親密事做盡,她又不是沒見過,眼下又何必這般忸怩?
簡直是矯情!
雲初深吸了口氣,集中精神處理傷口。
她輕輕地扯下紗布,拿起帕子替他擦洗乾淨他傷口上的每一處血跡。
纖長的睫毛下垂,她柔聲問道:「藥粉可有隨身帶著么?」
背對著她的男人伸手摸索了一番,轉過身來,將一瓶藥粉朝她面前遞了遞。
她接過藥粉,長舒了一口氣,命道:「你轉過身去!」
她纖細白皙的指尖沾了些藥粉,抬手將葯一點點塗抹在他的傷處。
她的動作細心又輕柔,間或低聲問他一句:「疼么?」
他搖頭,想著她忙著塗藥瞧不見,忙又回道:「不疼。」
視線落在某一處時,她動作一頓,酸酸澀澀的情緒湧上心頭。
是幾道即將癒合的舊傷痕,許是過了一些時日了,顏色已逐漸變淡,但還是能看得出那幾道疤痕的形狀。
雲初眨了眨眼,小腦袋略微湊近了點,以瞧得更仔細一些。
兩人近在咫尺,就連他們清淺的呼吸聲也變得清晰可聞。
心悅的女子就在他身後,她身上那股熟悉至極的梅花香縈繞在他鼻尖,撓得他心癢難耐。
他的背陡然僵硬了一下,耳尖倏爾就紅了。
「雲初。」他喉結滾了滾,啞著嗓子喚了她一聲,「……怎麼了?」
她手指所點之處酥酥|麻麻的,裴源行只覺得血脈賁張。
她不知道她這是在折磨他么?
雲初回過神來,問道:「先前受的傷,是被人用鞭子抽打出來的么?」
裴源行只是喘著粗氣應了一聲「嗯」。
雲初也沒再追問下去了。
她知道他武功高強,一般人怎可能近得了他的身,哪怕是那些會點拳腳功夫的,也絕沒有辦法動他分毫。
細細想來,只可能是他被責罰了。
她伸手將那瓶藥粉遞還給他:「是侯爺責罰了你么?」
她問得有些沒頭沒尾,可他卻馬上領會了她話里的意思。
他仍是簡簡單單地「嗯」了一聲。
她蹙了蹙眉頭:「是何時發生的事?」
以前他的背上是沒有這些傷的。
裴源行靜默了幾息,才道:「你離開侯府後。」
分明只過了數月,他卻覺得日子漫長的像是上輩子發生過的事。
她的心尖輕顫了一下:「侯爺真狠心!」
抽得那麼狠。
裴源行不是侯爺的親生兒子么?侯爺竟也狠得下心。
裴源行卻從她的語氣里聽出了一絲憤憤不平的意味。
她是替他覺著委屈么?
這麼一想,嘴角竟不自覺地微微翹了起來。
雲宅。
差下人將來客送出了門,邢氏見書房裡只留下了他們夫妻二人,說話間竟有些得意忘形了。
她笑吟吟地看著雲修:「我說這幾日我眼皮怎地總是跳個不停,我一時糊塗,竟還以為是要發生什麼災禍,害得我兩夜沒睡好。我怎就忘了呢,左眼跳財、右眼跳災,我跳的可是左眼皮,自然是預兆著會發生頂頂好的事,今日可不就應了這預兆么?」
雲修一貫刻板嚴肅的臉上也露出了點笑意,嘴上卻依舊不忘含蓄幾句:「八字還沒一撇的事,你倒先樂呵呵起來,沒得讓人知道了被人笑話!」
邢氏睨了一眼雲修,嗔怪道:「男婚女嫁,這難道不是天大的喜事么,旁人只會想要沾沾咱們雲家的喜氣,為何會要笑話咱們?
她拿起帕子擦了擦額角,「方才顧家太太說的那些話你也聽見了,她的心思還不夠明顯么?顧家太太那麼多年來都沒上過我們雲家的門,今日突然造訪,諒必就是他們顧家要她過來探探咱們的口氣!
她見雲修面前的茶盞已空了一半,趕忙起身殷勤地替他斟滿了茶,試探地道,「老爺,您對這門親事是怎麼想的?」
雲修終歸是一家之主,雲初又是他的親生女兒,她總得先問問他的意思,別弄到最後,雲修心裡並不喜這門親事,讓她一個人空歡喜一場。
雲修懶散地倚在椅背上,若有所思地盯著茶盞。
邢氏見他出了神,心裡愈發沒底了,忍不住催促道:「老爺,您是願意還是不願,好歹總得給句痛快的吧!」
雲修看了看她,道:「我也不妨跟你說句真心話,那顧家我原先是看不上眼的,只是今時不同往日,初兒沒那福分留在侯府當她的世子夫人,她雖跟我們賭著氣,總不願回雲家在我們跟前服個軟,以為自己有了鋪子能掙錢了便了不起了,她哪知道這世道是如何看待她這樣的女子的!
「和離和離,不過比休妻聽上去好聽些罷了,說到底還是免不了被人在背後說閑話。她以為什麼,難不成還真指望靠那幾間鋪子獨自一人過一輩子么!一個女人,好好地不找個夫家嫁了,卻跟個男人似的出門做生意,簡直是胡鬧!」
邢氏察覺到他的鬆動,開口道:「那老爺的意思是……」
雲修半眯著眼:「我能有什麼意思,初兒現如今是何種處境,我不說你自然也清楚,何況顧家那小子眼下又在仕途上混得好,以後也能幫襯著點咱們雲家。他們顧家若真有那個意思,這門婚事我自然沒什麼不肯的。」
邢氏跟著附和道:「顧郎君長得一表人才,又跟初兒年紀相仿,更難得的是他們倆自小便認識,如此,初兒應該也是願意嫁給顧郎君的,總不至於再怨我們當父母的不把她的終身大事放在心上。」
先前為了雲沁的事,雲初屢次讓他們失了顏面,偏生雲初說的句句在理,邢氏心裡縱然百般不舒坦,也沒辦法反駁半句。
可這次若真能跟顧家結親,莫說他們和顧家了,雲初自然也是樂見其成的,總不能會再有由頭埋怨他們什麼了吧。
望江茶館的雅間里,聽到親信向他稟明剛得來的消息,裴源行驚得差點把茶水潑到了對面的韓子瑜身上:「什麼?顧家去雲家提親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