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三十一:游湖修羅場(下)
第三十一章三十一:游湖修羅場(下)
得了晏綏一句允諾的話,福靈面上喜色難掩,似是沒想過晏綏會點頭說好。
外面雨依舊下得大,斜著朝人襲來。檐下地打濕一片,福靈剛推開門,便被灌了一臉雨水。
鬢髮被微微打濕,崔沅綰反應得快,急忙把傘撐起來擋在福靈面前,掩著她去鄰屋。
一面落魄倉皇離去,一面能聽到身後林子軒大膽的嘲笑聲。
「那人是誰?回去定要在爹爹面前告他一狀。」福靈拍打著身上的雨珠,抱怨著。
「他是林家二郎,還未到弱冠之年,官家約莫都不曾見過他。公主若告他一狀,懲罰也只能是叫林父家法伺候罷了。」崔沅綰合傘,卻叫福靈眼尖地瞧見那油紙傘側邊上畫著青翠柳葉,跟剛畫上去的一樣。
「你這傘倒是挺別緻的,這柳葉綠得好看,傘柄到傘面,嶄新無比。是在哪家鋪子定的傘么?」
福靈本想是求個鋪子,她也定一把傘。誰知話音落下,崔沅綰卻比她還好奇,盯著那傘看了又看。
「這傘……怎麼從未見過呢?」崔沅綰看得出神,喃喃低語。
福靈剛發了句牢騷,就見崔沅綰兀自笑了起來,一瞬眼前恍若海棠垂首,掩面害羞。
福靈卻覺著吃昧,「不必了。我可不想事事都效仿你。」
「公主若是喜歡,改日我叫人再送上一把別緻的傘。」崔沅綰說道。至於晏綏做不做,那便不是她能管得著的了。
「既然這樣,公主且說說,這裡面有什麼毒呢?」
「說起來,你與那位阿姊倒是有幾分相像。就好像,是親姊妹一般。」福靈在心裡仔細描摹崔沅綰的媚眼與紅唇,不過隨意往她脖頸處瞥了一眼,竟瞧見她脖頸一側都是些青紫痕,好似被人鞭打過一番。
福靈驟然把崔沅綰的左手拽了過來,掀起那礙事的衫子,低頭輕嗅著。
福靈蹙眉發怔,「這不是晏學士的傘么?你與他一家,怎麼自家傘都看得眼生呢?」
官家聖人都不急著教她這事,那她一個外人便更無需操心了。
正小口品著,聽到福靈說話。
福靈囁嚅著,看低頭看著崔沅綰的肚,「肚裡也沒孩子啊,更不會去哺育孩子。」
沒有抹脂粉。福靈將她白皙的手腕翻向上,嗅著,依舊聞不到什麼脂粉味兒。
「我也喜歡各種香料,幼時常常辨香,聞香,識香。哪種香料的味我都記得,也會配各種香。那時一心想著,及笄后我便在礬樓旁開一間香料鋪子。礬樓人多,我這鋪子建在酒樓旁,誰都會過來看上一眼。只可惜終究只能在心裡想想,皇家子女到民間去開鋪子,無論如何都不會成真。」
「不過夜晚蚊蟲多,被咬了而已。」崔沅綰往後躲著,頗為不自在地揪著衫子。
崔沅綰點頭道好,坐到福靈身邊,給自個兒倒了盞茶。
崔沅綰嫁過去后便接管了晏府上下的財務用度。哪個院里擺著哪些物件,她手裡有一厚厚的簿子,上面都記得清楚。晏府里共有一百二十三把傘,傘面上都有一個淺淺的「晏」字,唯獨沒有這把畫著柳葉的傘。
福靈心裡滿是疑惑,想打破砂鍋問到底。只是見崔沅綰滿臉拒絕難堪模樣,又不忍心強拽著人家的衫子不讓動,自個兒隨心所欲去。
可這一揪,竟露出更多痕來。青的紫的紅的,順著脖頸處往下延伸。不過這些痕迹被崔沅綰掩飾的很少,眼下這一慌,倒是都顯露出來。
這番執著模樣叫崔沅綰想笑,可見福靈一臉正經,崔沅綰也只能把笑憋住,任她去胡鬧。
「可別安慰我了。安慰的話我聽得沒有上千,也有八百了。反反覆復都是那幾句。公主,食君之祿,做的事自然都要與國朝有關。我這開鋪子的夢,終究只能在午夜夢回時斗膽想上一二了。」福靈說罷,驀地想到什麼事,猛地向崔沅綰眨巴眨巴眼,道:「每個小娘子身上的味道都不同,你且讓我聞聞,你身上是什麼味兒。」
福靈裝模作樣地傾身過去看,口中嘖嘖聲不斷。終於想好了說辭,開口:「沒什麼毒,茶里有放安神的香料,能叫人心靜下來。三郎就是心細,知道今日天熱,人心也燥。這盞安神靜心,最適合我不過。」
「用的是茶枯粉,先把頭髮打濕洗一次。再抹上一層花油,洗凈擦開。」崔沅綰一板一眼地回道。
「你不用脂粉,發上又沒香蜜,那這身淺淺的奶味兒……」
崔沅綰被她這炙熱的眼神看得心慌,躲閃著福靈大膽的目光。
崔沅綰看福靈這般花痴樣子,也不在意她的後半句話,反問道:「公主莫不是能聞見香料的味兒?剛才我見原小官人也並未提到這茶里暗藏的玄機。」
崔沅綰聞言,低頭看著手中的茶盞。
「你這脖頸一側怎麼了?怎麼青青紫紫的?難不成婚後晏學士常毆打你?」福靈起身站到崔沅綰面前,指著她那片被衣襟掩蓋下的肌膚說道。
「你怎麼與旁的安人娘子家不一樣?人家出行,再不濟也得抹點什麼花香茶香的脂粉。你倒好,身上什麼脂粉都不帶。」福靈說罷,身子忽的坐直起來,如同一隻猧兒,對著端坐的崔沅綰上下嗅著。
福靈聽罷嘆口氣,「那不是頭髮的味兒。」
福靈得意地點頭。
這柳葉傘,想必是晏綏親手做的。不過先前沒雨,沒時機拿出來。今日出行前晏綏遮遮掩掩,把她哄上馬車后自個兒又下去端來一個匣盒兒,想必裝著的就是這把傘罷。
「自然。我打小嗅覺靈敏,我爹爹常說,我這鼻子,比猧兒還靈。」福靈左右擺頭,笑意止不下來。
「你這頭長發養得真好,平時用的是什麼膏子清洗的呢?」福靈望著那頭烏黑柔順的髮絲,細滑柔軟卻不塌,當真叫她羨慕。
福靈愈說愈落寞,臉上的笑也沒再出現。這番掏心窩子的話終於對人說了出來,福靈心裡的石頭落下,可卻總覺著心空虛著,不好受。
福靈不免想起幼時那位阿姊的臉與身,可無論怎麼想,她也想不起來了。
想了又想,心頭驀地瞭然,拍手叫好:「原來崔娘子是有體香啊。先前以為娘子家自帶體香是戲本是討好那些漢子的說法,不曾想竟真有人有這奇妙的體香,還就在我身邊。」
「不是……」崔沅綰也不知福靈懂不懂這房中之事,不過瞧她這般懵懂急切模樣,想是不懂了。
見崔沅綰欲想開口說些安慰話,福靈忙揮手打住。
這番突如其來的誇讚倒是叫崔沅綰應和也不是,笑也不是。
「這屋裡的茶你竟也能放心喝下去,難道就不怕有什麼毒么?」
這樣逼迫旁人的樣子,與她那位總喜歡臨|幸縣君的爹爹有何不同?原本宮裡只有一位皇后,兩位貴妃。這兩年來,後宮里的淑儀美人才人一日比一日多。她最厭惡的便是爹爹那般深情又薄情的矛盾模樣,她可不想成為這樣的人。
「不過我幼時也曾聞過某位阿姊身上的香味兒,那時只覺著阿姊身上的香是香鋪里調不出來的味兒。眼下想來,那定是體香罷。只是都過去好多年了,我也記不清那位阿姊的臉了。」福靈嘆道,盯著崔沅綰的臉又看了會兒。
「罷了,你不想說那我便不看了。」福靈說道。
崔沅綰鬆口氣,點頭說是。驀地想到福靈方才的話,輕聲詢問道:「公主說的那位阿姊是官家的孩子么?」
「不是。」福靈搖頭否決,「阿姊的相貌我不記得了。可我知道她不是我的親阿姊。說起來,當真過了許久。那時我才兩三歲,那麼小的孩子能記得什麼事?那年生辰宴,京官都攜家眷來赴宴。後來我跑了御花園玩去,遇見一幫放紙鳶的阿姊。其中便有我記得的那位阿姊。我只知她是貴家女,旁的都記不清了。」
福靈說罷,有一瞬想過,那位貴家女會不會是崔沅綰。不過想到崔發是近兩年才升為御史中丞,早些年並未入京當官,那她遇上的貴家女自然也不會是崔沅綰。
「那幾年才過得暢快。後來兆相一行人率行變法,舊黨皆遭貶謫。汴京里的大家是變了又變,那時哪有崔家與晏家呢?」福靈說罷,莫名睨了聽得認真的崔沅綰一眼,又接著講道:「那時嗣榮王為國立功,我爹爹給嗣榮王加官進爵,他家才風光起來。不然就憑承怡那個不起眼的娘子,又怎能成我的伴讀。」
崔沅綰聽著福靈講往日風雲,不禁問道:「照這般說來,公主與承怡縣主倒是一起長大的好友,怎麼那日再見就劍拔弩張的呢?」
「那是因為……因為……」
「因為什麼?」
福靈氣惱地跺腳,「我還沒講到呢!你先聽我慢慢說。」
崔沅綰瞧她這般孩子氣的行徑,覺著自個兒好似在哄著鬧脾氣的孩童一般,笑著點頭道好。
「高官都曾意氣風發過,也曾落魄狼狽過。嗣榮王當年也是風光無限。嗣王本是虛名,爹爹念他功高,又加了個『榮』字,自此便成了實打實的親王。不過後來與夏家走得近,逐漸沒落下來。家一沒落,家族裡的人自然也受牽連。嗣榮王剛有與夏家聯姻的苗頭,承怡便被遣出宮去。後來嗣榮王家與夏家聯繫愈加密切,我與承怡的關係自然一再惡化。」
「為何夏家會影響公主與縣主的情誼呢?家族的事,與自身又有何干係?」
「怎麼逃不了干係?」福靈想到夏家所作所為,心裡便覺著噁心想吐。
「方才不是說,汴京里的大家是變了又變么?那夏家便是唯一不變的一高門貴家。只是夏家不是靠忠良在國朝站穩腳的,夏家歷任家主都跟千年的老狐狸一般,心眼比頭髮還多。個個奸詐圓滑,偏偏這樣的人卻在官場上過得如魚得水,沒人敢得罪他。現任家主,樞密院夏長史,我曾見過他幾面,身上的銅臭腐臭氣幾欲臭氣熏天。那人面相|奸詐,一身肥膘肉,一笑那眼便眯成逢。就好似,一桶用剩下的臭油一般。」
福靈想到夏昌那般猥瑣模樣,心裡便發顫。
崔沅綰聽罷她這番描述,噗嗤笑出聲來。她也見過夏昌,仔細想來,確實是福靈描述的那般不堪。
福靈口舌乾燥,飲罷一口熱茶,心裡又燥起來,接著講道:「夏昌入仕以來便是兆相的死對頭,舊黨早被兆相打得四處逃竄,唯有夏昌屹立不倒,默默發展黨派勢力。如今朝中新舊兩黨斗得天昏地暗,不知兆相有沒有後悔過當年沒把夏昌拉下來。」
福靈把晦澀紛亂的朝堂鬥爭說得生動有趣,比那說書先生還要會分解個中關係。福靈滔滔不絕,說罷見崔沅綰眸里發亮,一臉崇拜地看著她。
縱使她先前對崔沅綰有偏見,可也從未否認過這件事。
崔沅綰長得實在是太美了,美到用再高貴華麗的詞形容她,都覺著用詞不當。
眼下,美人支手笑眼,靜靜聽著她講這些忤逆大膽的話。福靈不得不承認,她也被崔沅綰給迷了住,臉上不知何時掛著痴笑,盯著崔沅綰看,連話都忘了說。
「公主常居深宮,倒是對這朝堂與各大家族之間的事知道甚多。」崔沅綰滿眼欣賞,叫福靈過來喝茶。
「還不是在宮裡過得太無趣了些。後來搬到公主府住去,爹爹派了幾位聰明人做我的女使,知道的自然多些。不過這些高家的事若想知道,隨意打聽一下便知七八。日光之下,並無新事。這些人做的事,先人都做過。讀過千百遍書,便知這些事不過是沿著先人的腳印走罷了。」福靈說罷,一時扭捏起來。
「反正,你婚後無趣,我亦無趣。日後你若是想知道些什麼事,隨時可去公主府找我。」福靈抿著嘴,這會兒袒露心意滿臉通紅,低頭揪著膝前衣襟,都不敢看崔沅綰一眼。
崔沅綰沒料到福靈竟是這般真性情之人,不過才說了幾句話,便說公主府隨她出入。想到福靈方才欣賞的眼神,定是在欣賞這副皮相了。一時心裡說不清是什麼滋味,只是點頭道好。
她聽罷福靈的一番話,對這官場與高門之間的事清楚不少。原先待字閨中她消息閉塞,縱使外面天翻地覆,她也在家安然繡花納鞋。福靈的話把她帶到一方新天地,她並不排斥,反倒敞開心門去接納。
不過她此番前來是來套福靈口中關於她大姐的話的。福靈比她小,她大姐生來時,約莫福靈還在聖人肚裡待著呢,怎會知曉大姐的事?
難道原行遮在胡扯?上輩子原行遮與她哪有什麼交集?重來一次,許多人事都與上輩子全然不同。她也無法去辨情原行遮的心思。
不過眼下她大姐的事並不要緊,要緊的是如何抓牢晏綏的心。娘家已經在催她了,她娘恨不得把慕哥兒也當成陪嫁,恨不能把慕哥兒提溜在晏綏面前,叫晏綏多關照關照慕哥兒。
想到此處,崔沅綰熱切的心頭一下被澆灌冰水來,心都是冒冷氣的。崔沅綰賞著手上的蔻丹,一面漫不經心地開口道:「近來無趣,想養只獅貓或猧兒。只是先前不曾養過,不知其習性,此事便擱置下去。」
「要養便養,有什麼可猶豫的?」一說到這方面,福靈便打開了話匣。
「我養著一隻猧兒,一隻獅貓。這兩隻都是出了名的乖巧,平日里跟成了精一般,通人性,任誰見了都想抱起來憐惜。不過生辰那日倒是出奇地鬧,在一處殿里,還顯些叫我丟了面子。」
崔沅綰聽罷這話心裡暗自感慨。想是那日猧兒與獅貓嗅到屏風后的生人氣息,才那般鬧。崔沅綰輕咳一聲,說道:「公主馴貓馴狗有道,可能傳授我一些法子來?」
福靈點頭,「自然。」
「這貓狗都是看人眼色的主兒。你強它便弱,你弱它便蹬鼻子上臉。不過你馴養它們,不能一直熱,也不能一直冷。忽冷忽熱,打過巴掌給個栆,叫它既知道你的厲害,也淪陷在你的溫柔鄉里。不過最要緊的便是耐心。你拿出一顆真心來,它自然也會感受到。貓狗既能送到你手裡,斷然不是什麼烈性的主兒。慢慢來,總能馴服它。」
崔沅綰沉吟,「若我想馴服的就是頑劣的主兒呢?若那貓狗比我還要強又該當如何?」
福靈聽罷她這番不著調的話,一陣嘲笑:「哪有貓狗能比你還強?難不成你想馴養一匹狼?還是餓瘋了的野狗?」
見崔沅綰低頭不語,福靈心裡一沉,顫聲道:「你要養的,真的是狼么?那我可幫不上忙了。我這些法子,還不足以馴服一匹狼。」
崔沅綰沉思想了半刻,與福靈一臉憂愁不同,她竟出聲笑了起來。
「說是狼也成,說是餓瘋的野狗也未嘗不可。能不能行,總要試試才知道。」崔沅綰說道。
見她這般無所畏懼,福靈總覺著有哪裡不對。
「這可不興試啊。成還行,不成……」福靈想到崔沅綰的身子被狼狗撕扯開來無情啃|咬的可怖樣子,身子止不住發顫。
「沒事,我不會拿性命作抵的。」崔沅綰說道,眼前逐漸出現一個身影,愈來愈清晰。
不過還未等福靈再仔細交代下去,門外便來了個人,敲了下門。
「雨停了,渝柳兒,跟我回家罷。」
是晏綏的聲音,門外站著的也是晏綏。
崔沅綰沒料到晏綏叫催得這般緊,仔細一聽,屋外暴雨聲確實小了下去。
崔沅綰滿臉歉意地欠身與福靈告別,不過邁出半步就叫福靈給拉了過來。
「他叫你走,你便真要走么?你我好不容易出來一次,這般草草了事回家去,豈不覺著虧得慌。」
「不了。」崔沅綰拂去福靈擱在她臂上的手,輕聲回絕。
點到即止,無論在任何場面都適用。
何況她站在屋裡雖看不見晏綏面上神情,卻也能想象出來他噙笑欺人的樣子。晏綏的忍耐從不會無底線放寬限制,她可不敢也不想惹惱這尊神佛。
崔沅綰彎腰拿起牆角邊瀝水的傘,才推開門便被晏綏撈過去緊緊抱在懷裡,好似溺水之人抱緊浮萍那般用力。
門被晏綏一推,便兀自吱呀吱呀地合了上來。
福靈始終看著那把帶細彎柳葉的傘。渝柳兒,含在口中念一遍,甜膩粘牙。
晏綏強硬把崔沅綰給扔到馬車上去,倒叫留在雅間內的眾人覺著難堪,一時無言相對。
顯然,眾人的心思都在崔沅綰身上。她走得突然,眾人便泄了氣,難以提起半分力氣來。
福靈竄到原來的雅間去,剛邁腳進去就聽見林之培唉聲嘆氣。
「可笑我半生汲汲名利,到最後名利不得,心中所愛也非我所有。」林之培將茶當做酒來喝,林子軒一臉無奈,在旁邊勸他想開些。
「行了,我兄長都走了,林家大郎還是別再裝這幅深情樣了罷。嫂嫂又看不到,還是操心操心自個兒罷。」晏昶看不慣他這裝腔作勢模樣,恨不得叫舉國上下都清楚他愛而不得一般。
「你怎能這般說我大兄!」林子軒忿忿不平地站起身來,走到晏昶身旁,怒目圓睜。奈何晏昶高他一頭,他這氣勢便是小鼠見了大貓,任他囂張也不被人看在眼裡。
「我大兄為崔二娘子熬得雙眼通紅,只因她喜愛花鳥畫這句話,連夜揮筆蘸墨繪成一副花鳥圖,給崔二娘子送了過去,只求她一個滿意的眼神。崔二娘子喜愛棣棠花,我大兄便跋山涉水找了開得最艷的一束花給她送過去,那可是連官家都未看過的棣棠花啊!」林子軒年紀小,稚聲稚氣地說罷這番話,孩氣愈發凸顯。
「這些事也就騙騙自個兒罷,說不去也不怕被人笑話。」晏昶譏笑道。
「林家大郎連夜繪的那副花鳥圖,誰不知是臨摹原三郎的《春日鳥啼圖》。臨摹一夜,成圖卻遠比原圖低劣,這樣的畫也好意思送給我嫂嫂。別以為我不知你說的那支罕見的棣棠花是宮裡扔出來的。官家自然不知,因為那是福靈公主獻給聖人的花。後宮觀賞一遍后便拋出宮去,貴人都看煩了。林家大郎把那花偷撿了過來,還誆騙我嫂嫂。這般低劣不堪的喜愛,莫說我嫂嫂,就連我也看不起!」
晏昶看著林之培的臉色變了又變,心裡暢快無比。
原行遮與福靈本是站在一旁看這三人「互毆」,不曾想看好戲竟看到自個兒身上。本就對林之培抱有偏見,如今聽罷晏昶這番話,更是瞧林之培不起,直截了當地把此人當成了摳搜小人。
林子軒被晏昶這番長話噎得支支吾吾,忙走到林之培身邊,催他說話。
「林某獻出來的物件在諸位心中自然如一桶泔水一般,令人作嘔。可即便再粗劣的物件,裡面也藏著林某的心意。林某對崔二娘子的真心天地可鑒。只是如今物是人非,心中所愛已成他人之婦,林某心中苦不堪言。」
這番痴情話估摸只有林子軒一人深信不疑。
「原先我還在想晏學士奪人之妻不道義,如今看來,這奪妻做得可真對。」福靈白了林之培一眼,惡狠狠說道:「你林家仰靠夏家而起,你有幸與晏學士做同年,考績還看得過去。你靠著夏長史勉強混個小官,這深情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你落魄時來。你那也配叫深情,分明就是攀緣附會,你想攀崔家的高枝!」
「你懂什麼!」
林之培猛地把手中茶盞往桌上一碰,茶盞瞬間迸碎開來。林之培怒而起身,滿眼通紅,瞪著福靈,話音斗然增大,把身後的林子軒嚇了一跳。
見林之培怒意不減,下一步便要朝福靈走過去。林子軒嚇得腿軟,趕緊攔住林之培。
「大兄,你冷靜些,那是公主,你這可是大不敬啊!」
「林之培,你這是忤逆,敢以下犯上,小心我去爹爹面前告你一狀!」
福靈躲在原行遮身後,被林之培這齜牙憤恨的模樣嚇了一跳,一面指著他放聲威脅。
原行遮方才一直不語,這會兒仍舊默默看著林之培失態發瘋。
「噯,何必如此呢。」晏昶嘆了句。他這會兒算是看清了,原行遮今日將他們這幫人聚在一起,方才一句話便氣走了他兄長。如今置身事外,卻任由福靈公主撕開林之培偽善的面具。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可憐福靈公主被人暗中利用一番,卻一臉無知,還站在原行遮身後尋庇佑。殊不知原行遮才是這場鬧劇后的主謀。
「林兄,左右不過一位小娘子罷了。我嫂嫂雖是天人之姿,可林兄定能找到一位比我嫂嫂更好的小娘子。天涯何處無芳草,我嫂嫂與兄長琴瑟和鳴,你也要向前看才是。」晏昶說罷,拿起自個兒的傘告辭。
門一開,屋外雨後初霽的清新氣息撲面而來,也叫林之培清醒不少。
「失禮了。」林之培說道,臉上怒氣消散,眼下一臉悲戚「我自詡為清醒客,卻每每在她的事上急躁不安。」
林子軒聽罷,更是心疼他這位痴情種兄長,低聲安慰著。
真是可惜。林之培這般惺惺作態苦心經營的模樣,崔沅綰沒能看到,真是可惜。
福靈心滿意足,既然雨停了,那她也要回宮去了。
不過她那想走的念頭剛冒出腦海,原行遮便轉過身來對她說道:「公主,我送你一程罷,原某還有些話想同公主說。」
福靈心中大喜,不過瞥見林家兄弟狼狽為奸的可憐模樣,猶豫道:「可……今日三郎是主,我們是客。客人還在,你怎能先陪我走呢?」
「無妨,我與子軒走在公主面前便可。方才林某失態,實在無顏面對公主,公主恕罪。」林之培說罷,不等福靈反應,兀自拉著林子軒往外走。他倆人走得快,眨眼間身影便消失在眼前。
「走罷。」原行遮目送人走遠,又送了福靈一程。
福靈上車前驀地想到先前晏綏那副陰冷樣,忙問了一句:「三郎,你與晏學士在屋裡,可跟他說了什麼話?我瞧他帶崔娘子走的時候,臉可陰了。」
福靈把晏綏的神色給原行遮學了一遍,原行遮見她學得生動,嘴角揚了起來。
只是並未告訴福靈二人交談了什麼,只是催促福靈早些回去。
說了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目的達到了。
*
回去路上,馬車經過一間鋪子,晏綏喊停,叫崔沅綰在車上等,他去辦件事。
見晏綏遲遲不歸,崔沅綰在車上也坐不住。這一下車,身邊景色觸目心驚。
眼前荒涼寂靜,枯樹遍布。映入眼帘的是一間棺槨鋪,白幡掛在鋪兩側,鋪店門口就擺著幾樽棺槨。鋪門緊閉,門前左右各扎一紙人,一男一女,面露詭異笑意。再往後望去,遍地都是墳。有的雜草叢生,有的墳頭前立著一塊木碑,碑上的字用歪歪斜斜,那字有的紅得暗沉,有的紅得艷麗,顏色不一。
或許那就不是紅墨,而是人血。因為崔沅綰呼吸間都充盈著鐵鏽味。她恨自個兒眼看得遠,一眼便看見墳地里死|屍遍布,腐肉扔的哪兒都是。禿鷲時不時飛到墳地里,許是吃食太多,它們吃了幾口便張翅離去。
風一吹,若隱若無的哀嚎聲便傳了過來。
眼前的場景總叫她想到心頭裡最痛的事,一時頭暈目眩,臉色發白,幾欲暈倒。
車夫哪裡知道這場面會叫她這般害怕,忙勸著崔沅綰上車去。
「官人呢?他來這荒郊野嶺做甚?」崔沅綰顫聲問著,心裡怕,卻並不想回到馬車上去等待。
車夫還未曾回話,鋪門就從里推開了來。
晏綏踏著滿地黃錢白紙,信步走來。他看向崔沅綰的眼裡滿是欣喜,可此時此景實在瘮人。恍如地府里爬出來的惡鬼,要來找仇人索命。
「怎麼下來了?」晏綏低聲笑著,見崔沅綰臉色發白,心有疑惑。
熟悉的雪鬆氣撲來,崔沅綰第一次覺著晏綏身上的氣息如此叫人安心,揪著他的衣襟,不肯放下。
「真是黏人。才走多久,就這般想我。」晏綏對崔沅綰的討好很是受用,熟稔地將人攬在懷裡,低聲逗弄。
「你去這棺槨鋪作甚?這處都是瘮得慌,虧你也能找得到這般荒涼的地。」崔沅綰埋在晏綏懷裡不肯出來,仰頭問道。
「這棺槨鋪里有位小娘子身強力壯,先前習過武。這樣的人待在這棺槨鋪里當真是屈才,便想要來做你的貼身女使。」
「我身旁已經有長空了,為何還要叫人來?」崔沅綰蹙眉,死死盯著那死氣沉沉的鋪子。
「一人怎會夠?」晏綏話里不滿,「近來朝堂詭譎翻湧,怕是會生出許多變故來。你身邊人多些,我也能放心去處理事情。」
崔沅綰沒聽懂話中深意,腦里雜亂不堪,思緒沒辦法捋清來。
二人正相擁膩歪,一小娘子便大步走了出來。
那小娘子粗眉小眼厚嘴唇,皮膚粗糙黝黑,只是人高身壯,肌肉虯結,當真是女兒心男兒身。
小娘子走在前,鋪店老闆隨即走出來。走到晏綏身邊還在抱怨,「主子,這娘子長得醜陋不堪。跟在主母身後,真真是不妥啊。」
「無妨。挑的是才能,又不是面相。」晏綏摸著崔沅綰的頭,說道。
主子發話,老闆也無可奈何。
「主子,人三日後會送到主母身邊。」說罷,老闆便又帶著那壯娘子走了回去。
鋪門一關,這處又是一片死寂。
「這裡……也是你的地么?」崔沅綰從晏綏懷裡冒出頭,小心問道。
「是我的地,也是你的地。我的就是你的,你的還是你的。」晏綏不欲多說,牽著她的手回到馬車上去。
馬車轆轆啟程,車簾一放,血腥味、哀嚎聲終於被隔絕在外。
想到方才鋪店老闆看向那壯娘子的眼神,滿是鄙夷嫌棄,皆是因為她的相貌。崔沅綰嘆口氣,驀地覺著有些心疼。
晏綏從原行遮那屋出來,到拉著她上車,再到回家的這一路,竟不再執著於攬她入懷,做那些旖旎事。眼下他闔目凝神,一下一下盤著手中的菩提珠。
只是眉目間並不是放鬆模樣,想是原行遮在那雅間里說什麼話,把晏綏給刺激到了,才生出這般反常模樣。
崔沅綰深吸口氣,「慎庭哥哥。」
盤珠聲一停,晏綏睜開眼,看著她。
「怎麼了?」
崔沅綰靠著身後的軟塌,脫下繡花鞋,將腳放在晏綏的腿上,隨意卧著。
晏綏的眼眸緊隨她這番動作流轉,目光停留在她的白襪上。暑襪裹著白凈的腳,不松不緊,卻正好把美人的腳踝淋漓盡致地勾勒出來。骨頭突起的地方連成一條光滑的曲線,就如皚皚白雪之間悄然生長的雪蓮一般,聖潔乾淨。
那腳一勾,晏綏的菩提珠便被打落在地。晏綏噙笑,眼中玩味盡顯。
「你想玩什麼?」晏綏輕聲問道。
「走得累了而已。」崔沅綰俏皮地眨下眼。
「我只是心有疑惑。皮相骨真的那般那般重要麼?」
「重不重要,我想,你該十分清楚才對。」晏綏的回話迂迴,卻又一針見血。
對崔沅綰來說,自然重要。她知道晏綏是看中她的臉,她的身。滿身才華都掩在皮相後面,每每露面,人都是先驚艷她的臉,再驚艷她的才華。
沒有臉,她仍有一身長處,不過沒幾人會略過臉去誇讚她那些才能。
多少人羨慕她生了張好看的臉,她確實享受了不少好處。可她也付出了許多代價,臉讓她成為家族籠絡人心的工具,讓她遭受無數莫名的謾罵。
崔沅綰垂眸,眼睫顫著,如一隻掙扎的枯葉蝶。
見她這般彷徨,晏綏再也不能置之不理。
「臉自然重要,人與人相見,第一眼看的不就是臉么?世人千千萬,長得好看的能有多少?難不成面相普普通通便不能活了?」晏綏說道,「民為邦本。且去田間埂頭看看,多少漢子佝僂著腰開墾荒田,種糧收麥。漢子臉上溝壑縱橫,皮膚龜裂。國朝有千萬這樣辛勤無名的人,正是他們撐起了家國。這樣的人,誰敢小覷?他們不如世家子弟俊美,卻比世家子弟有用的多。臉固然重要,可在自身能力奉獻面前,又算得了什麼?」
「空有容貌的人走不長遠,只看容貌的人也走不長遠。」晏綏說著,想到那群不食肉糜的紈絝子弟,頭疼不堪。
話雖在理,可崔沅綰卻想到晏綏起初與她不熟識,還不是看中她的臉了么?
想是人性使然,聖賢道理人人都懂,只是往往行事與道理相悖。不然人人都是聖賢。
崔沅綰聽罷他這番正經話,倒不習慣起來。往日里晏綏在她面前總是不著調的樣子,如今說到百姓身上,他倒正經一回。
想來登為三相之一也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她做著蓄意曖昧的事,晏綏卻一臉正經,莫名叫她心熱了起來。
「你與原小官人,在那雅間里,都說了什麼?」崔沅綰隨口問著,腳卻攀登而上,隨意繞著。
晏綏一怔,方才憂國憂民的氣息不復存在,又成了那個狠戾陰鶩的偽君子。
就好似,佛子破了戒,從普渡眾世的神墮落成魔,失控的舉動皆是因為眼前的美嬌娘。
不過輕言一句,便叫清醒的人瞬間失了理智。
「你有沒有養過鶯雀?」
晏綏開口問道。
崔沅綰心中疑惑,卻誠實地給出了反應,搖搖頭,說沒有。
「那真是可惜。」晏綏故意嘆氣,面露惋惜。
「那你定不會知,一隻聒噪不堪的春鶯或是白燕會被它的主子如何懲罰?」
晏綏說罷,手中猛地用力,掐著崔沅綰的腳踝。然卻噙笑看她。
「你也不會知,豢|養起來的嬌鶯妄想飛出籠去,會有什麼樣的後果。」
崔沅綰對上晏綏的眼,眼中淚意朦朧,低聲示弱。
可她當真覺著有趣。
她想馴狗,晏綏想困鶯。
晏綏以為自己始終佔上風,他用蠻力把鶯困在懷中。
可崔沅綰才是掌權者。晏綏何時怒,何時喜,何時患得患失,何時卑微求饒,都由她決定。
她自然讓渡一些權利,譬如,身子的支配權,在晏綏手裡。
是最無用的權利。
(本章完)